第46章 四口之家23【完】

“所以身而為人的苦悶之一, 就是對比宏大的世界自身卻太渺小，外力才常顯不可抗，命運才總顯殘酷, 比如直接穿進李萌精神世界的快穿者們大多九死一生, 我則是幸運的特例，而穿越到我們現在腳踩的大地上的人就更加幸運得多了，比如你。”顧清讓最後說道，“是天國系統殘忍嗎, 如果不公平就是殘忍，那世界的一切都很殘忍。”

“好了, 李萌的身體肚子已經咕嚕嚕叫很久了, 真的要餓壞了，你等會帶她去吃飯吧。”顧清讓用笑呵呵的聲音說道。

許喟不再說話。

顧清讓自然不會介意，而是繼續笑着說道：“我在那片鏽色銀河裏，在你身上, 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逃避，逃避不僅不會解決任何問題，反而讓你錯過更多，逃避越多，之後後悔越多。”

嘗試着撐住輪椅兩側，咬着牙，顧清讓帶着李萌的身體，慢慢站了起來。

許喟原本要扶, 伸到半空的手頓了一下，收了回去，也不再去扶輪椅，同顧清讓面對面站着，在平等的高度上對視着，他認真地注視着眼前人的雙眼，因為唯有此刻的目光，是許喟此刻唯獨能接觸到的真正屬于的顧清讓的東西，哦，還有顧清讓的話語。

“所以繼續我之前要說的話吧，”顧清讓平靜地說道，“在李萌的精神世界裏，她的蠟筆畫只有四張，疊放順序是她在現實世界中的殺人順序，也是精神世界中人格消亡的順序。”

“她先殺死了用謊言掩蓋真相反過來指責她騙人的母親，接着殺死了一腳将她踩入了漫長絕境中的哥哥，再殺死了助纣為虐的幫兇父親，最後自殺。”

“她第二個殺掉的人，那個哥哥必然是李平，不是李凡。她沒有殺掉李凡的蠟筆畫，我開始以為是李凡罪不至死，可是更多的細節已經給出了另一個答案。”

“李萌的精神世界是回憶扭曲過後的無限輪回，絕大部分無生命物體都是複刻自現實世界，那麽，也就是說在現實世界中，李萌一家居住的房屋中沒有李凡單獨的房間，除了課本之外，李凡也沒有自己的行李。并且，所有鎮民都将李凡認作是李平，理所當然就像這個長相的只有一個李平。這家人自己是怎麽說的呢，李凡整個學期都在學校住校，只有寒暑假才會回家。”

“而我自己的真實感受則是，最開始連最基本的五感都不健全，喪失味覺和痛覺，可活動範圍也十分狹小，頻發記憶斷層。但是随着時間的推進，我的感知逐漸完整，活動範圍也逐漸變大。”

“是整個世界的謎團太多，才導致我忽略了自身的存在問題。”

太陽漸漸墜到地平線以下，只留下些許微熹潦草地塗抹在天邊。醫院食堂開了晚飯，燈火與煙火都在那處，人際寥落的院落裏有冷靜與清淨。

在許喟靜默的注視下，顧清讓忽然笑着說道：“萌萌，你也醒過來了，就別裝睡啦。”

“李凡其實是不存在的，他是你臆想出來的，是嗎？”

“沒有什麽五口之家，是四口之家，沒有李凡的四口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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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

“你幻想自己還有一個常年在外的哥哥，和你其他惡魔般的家人相反，他是個正直而善良的人，終于有一天，他發現了這個家裏最為肮髒邪惡的秘密，他不顧一切的，即使放棄了自己的正直和善良去手染雙親手足鮮血，也要保護你。”

說着說着，顧清讓自己也紅了眼眶，卻還是堅持說道：“萌萌，現在你得面對現實了，不論曾經帶給了你多大的慰藉，你臆想出來的哥哥李凡，現在也就是我，反而成為了你的病症和阻礙，讓你人格分裂，使你疲憊和虛弱。”

“你比這世上所有人都堅強，因為最後，是你拯救了你自己，不是你不存在的哥哥——”

“——不！不是！”李萌的尖叫聲在腦海中傳來。

李萌哭泣道：“哥哥！是你救了我，要是沒有你，我就死在昏迷狀态裏了，死在我自己的噩夢裏了！”

“你知道嗎，我這一躺只有二十年，可在那場噩夢裏卻像是輪回了千萬年，我一直希望有人能來救我，把我從那場噩夢裏帶出來，我就想，我要是還有一個哥哥就好了，他正直又善良，他不需要很強壯，但他會一直一直保護我，我想了好久好久，祈禱了好久好久，就在我要死心放棄掙紮徹底沉淪的時候，我等到了你，我等到你了，哥哥！”

“我那時已經精神錯亂了，後來能清醒過來都是因為你呀哥哥！哥哥你知道嗎，你比我想象得還要好，是我不敢想的好，是你讓我第一次讓我覺得自己不是活該承受一切的，我不是一個淫-蕩勾引人的賤貨，不是一個滿嘴假話的撒謊精，不是一個不孝順的壞孩子！哥哥是你讓我知道，我是一個受害者，我是被人關心的，我還會被人保護，被人救助，我是能也是值得被愛的。是你把我從輪回了千萬年的噩夢裏救了出來，哥哥你才不是病症和阻礙！”

顧清讓苦笑着說道：“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就像我說的，你是全天下最堅強的人，是你拯救了你自己，不論是在身體上……還是在……精神上……”

他真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偉大的事情，甚至因為不夠聰慧和強大，沒能更早地将李萌從她的噩夢中帶出。如果給予出的一點善意被對方無限放大，只能更加證明對方的悲慘，反而讓給予者愈發慚愧于自己的不足。顧清讓甚至想要代替什麽向李萌道歉，可他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他代表不了人性的窮兇極惡，也代表不了無情的世界。

說着說着，顧清讓的語速的開始漸漸變慢，斷斷續續的。

李萌緊張地問道：“哥哥你怎麽了？是不是困了？”

顧清讓望向許喟，艱難地揚起嘴角，選擇将話語訴說出口：“就像夢中人……知道自己在夢中後……就會醒過來，一個被臆想出的人……在知道自己本不存在後……也會消失吧。”

許喟點了點頭，言語間有贊賞，以及更多的無奈：“你又都知道了。有時候，你的敏銳幾乎讓我讨厭。”

顧清讓努力地回應了一個不算太難看的微笑。

接下來的一段話則是不需要許喟聽到，顧清讓用意念和哭泣地李萌說道：“好啦，你不該開心嗎……以後都不用……擔心，我會偷看你……洗澡和換衣服了……哈哈哈哈。”

李萌完全接收不到顧清讓強行的一波幽默，她想說話，聲音卻被哽咽聲打碎成不成句的短語，“哥哥別走”，“哥哥不要離開我”，“我要哥哥”……

再接下來的一段話連李萌也不必知道，顧清讓自己知道就行。在這段時間他已經意識到了，不論是他還是李萌，清醒的時間都在漸漸變短，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不做些什麽的話，顧清讓擔心李萌又會陷入新的危險。

反正本來，他也只是一段數據而言嘛，李萌更有權力完全擁有自己的身體。這是顧清讓該做的。

就只是，本以為終于能在正常又安全的環境中，和自己的救命恩人許喟多相處一會，到底還是沒有這樣的運氣啊。

不過能有這樣的一天，也很美好了。

“萌萌，照顧好自己……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會幸福的。”

這樣和李萌告別後，顧清讓自私地将最後一點時間留給了許喟。

顧清讓早已沒了支撐身體站立的力氣，接住他的許喟沒有将他放回輪椅中，而是環住他的肩，撐着他走到一處沒有樹蔭遮擋的地方，直面最後的夕陽噴薄出的最後一口暮色，以及一望無餍的天際線。

顧清讓吃力又鄭重地說道：“這一次，可不是……臨陣脫逃……”

“我以後……也不會……再……臨陣脫逃了。”

許喟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我也相信你。”

“哎……說是這麽說……”顧清讓還想繼續嘗試強行活躍一下氣氛，說道，“以後還不知道……會不會見呢。”

他也說不清此刻的狀态，像是疲倦得要散了骨架，無力得要淌做窪水，酩酊得要化成酒氣。天地虛無，他也虛無，什麽都虛無，除了，除了……眼前這個人。

即使這樣，他也能看清許喟星子般閃耀的一雙眼——喲，這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取下了那副衣冠禽獸至極的眼鏡，嗯，雖然戴着也好看，但還是取了更好看。

顧清讓猜測自己的狀态應該相當狼狽，不過自己更狼狽的樣子許喟都見過，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對比之下，許喟自然是不會失措的，這人任何時候都不會失态，哦，除了在那個詭谲可怖的精神世界中好幾次失态，不過這事只有兩人知，顧清讓替他瞞着就行，啧，就是這麽善良。

不會失措的許喟平淡地說道：“放心，我會找到你的。”

語氣和聲調真的都相當的平淡，他上午說那句“今天可是好天氣”都比現在要愉悅有人情味得多。但是吧，就是不知道為什麽，顧清讓聽到這句話，竟然有了想哭的沖動，他只得無比慶幸，自己就要灰飛煙滅了，當然不會有什麽男兒不能輕彈的眼淚。

在最後的那一個倏忽，顧清讓都不确定自己最後的那句話說出口了沒有，雖然那是句廢話。

“許喟……你也要……照顧好自己……”顧清讓确定自己最後的三個字“別死了”肯定沒來得及說出口，但這些都是真材實料的廢話，許喟是誰，到哪個世界颠覆哪個世界的存在，還需要別人來囑咐他注意自己的安危？可見灰飛煙滅帶着智商一起也升天，盡講些蠢話。

顧清讓最最确定的是，也是最最慰藉的是，他清清楚楚聽到了許喟說的最後兩個字——

“等我。”

顧清讓不知道的是，在他嚴重的粉絲濾鏡下顯得“極度溫柔”的許喟紳士，在李萌的身體失去意識後又蘇醒過來後，直接把人放在輪椅裏就不管了，晚風瑟瑟的，外套也不給人家披一件，甚至就冷眼看着人家姑娘痛哭流涕，紙巾都不給遞一張；而更為喪心病狂的是，他還在病患邊上抽起了煙，讓昏迷多年的病患直接吸二手煙；最為暴戾恣睢的是，他竟然還答應了病患的請求給人家遞了一根煙，然後任由人家一邊咳嗽一邊繼續痛哭，不管不顧徑自望着西邊出神。種種表現，實在是令人發指。

2027年8月16日，從四口之家脫離出來的李萌終于獲得了精神上的完全與平靜。她餘生或許會在監獄，或許會在精神病院，但不論在哪裏，都在她最珍視的哥哥的祝福裏。

巧合的是，這一天還是中元節，在這一天，叫做李凡和顧清讓的一個虛魂一個假鬼，逆着百鬼夜行道，離開了人間。

他們将去往哪裏？

他們的路在通往一望無餍的天際後，或許會一路朝上，去往星空盡頭的新世界；或許會一路朝下，通往夕陽的咽喉深處，等待下一次日出時噴薄而出的绮粲。

四口之家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