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4
許蘊喆原打算回房間自習,可外公在房間裏燒戶口簿的身影像烙印一樣深深地烙在許蘊喆的腦海裏,讓他心神不寧。
媽媽知道外公燒戶口簿嗎?還是因為碰見了,所以兩人才吵起來?許蘊喆當時險些推門入內阻止了,可看見燒也燒得差不多,又無法預見面對那樣的外公會發生什麽事,所以最後選擇默默離開。
升高中那會兒,外公不允許他填報梅引的學校,媽媽沒有幫忙勸說,以至于許蘊喆一直以為媽媽也和外公一樣,不希望他去外地。
可是,他現在知道,原來媽媽是願意他走的,但外公說,他們誰也走不了。
燒了戶口簿就走不了嗎?連許蘊喆都知道,不是這樣。外公人活一世,不可能連這個都不明白。他是魔怔了。
這樣下去,外公會怎麽樣?
許蘊喆心煩意亂,想不通為什麽外公要有這樣的執着。外公魔怔了,但媽媽的腦子應該清醒着。她說外公綁了她一輩子,是什麽意思?
許蘊喆坐在房間裏,面對書本,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坐立不安,最終還是離開了房間。
他來到位于正房後排的廚房,挑開門簾,看見許芸婉在裏面忙碌的身影。
小餐桌上放着一籃子荷蘭豆,許蘊喆走進廚房,幫忙擇菜。
許芸婉回頭見到他,欣慰地微微一笑,說:“你去看書吧,媽媽把飯菜做好了叫你。”
許蘊喆應了一聲嗯,可沒有離開。他擇了兩片豆子,小心地問:“媽,要不要把外公送醫院?”問完,他看向許芸婉。
只見許芸婉掌勺的動作頓了頓。她将炒好的碧螺蝦仁盛進碗裏,說:“沒病為什麽要送醫院?而且——”在許蘊喆開口前,她搶白道,“怎麽送呢?”
許蘊喆被問住,無法回答。那樣的外公,不可能乖乖地去醫院,如果他不去醫院看病,又哪兒來的醫生診斷他有病?
在兒子沉默良久後,許芸婉輕聲道:“你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到時候,到省外去,再也不要回來了。”
許蘊喆聽得心髒倏爾收緊,也緊緊地蹙起眉頭。
“去複習吧,飯好了叫你。”許芸婉溫柔地敦促。
他看着媽媽略帶苦澀的微笑,輕輕點頭,放下手中的豆子。
許蘊喆知道,媽媽生下他時只有十八歲,為了撫養他,媽媽沒有上大學。從那時開始,許芸婉就成了客棧的老板娘,和許仲言一起打理這間客棧。
從許蘊喆懂事開始,他們家一直只有三個人。小的時候,許蘊喆曾問過媽媽,自己的爸爸在哪裏,為什麽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他卻沒有。許芸婉告訴他,他有爸爸,但對于其他問題,她卻答不上來。
許蘊喆很想知道答案,可他不管怎麽問,媽媽都不說。她常常哭,只要許蘊喆問起有關爸爸的事,她就會哭。
外公看媽媽哭了,會責怪、打罵許蘊喆。為了少挨罵、少挨打,許蘊喆漸漸地不問了。慢慢地,他接受了自己沒有爸爸的事實,可他有爸爸,這是許芸婉唯一能給他的答案。
等再懂事一些,許蘊喆了解到父母之間有婚姻作為束縛,便開始奇怪,為什麽許芸婉一直沒有找別的男人。難道爸爸只是走了,他們沒有離婚?但走了這麽多年,只要認定他不會再回來,許芸婉完全可以離婚了。
也有一種說法——這是鄰居們閑言碎語間流傳的說法,說許芸婉根本沒有結過婚,許蘊喆是一個私生子。
對于這種說法,小時候的許蘊喆自然聽不進去,在心裏惱恨這些背地裏嚼舌根的鄰居。但後來,這成了許蘊喆最相信的說法,畢竟,許芸婉生他時只有十八歲,她當時不可能結婚。
相信自己是一個私生子後,許蘊喆再也不追究自己的爸爸是誰了。許芸婉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媽媽,許蘊喆只需要媽媽就夠了。
所以,當許芸婉說要他考上好的大學,離開家,再也不要回來,許蘊喆的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沉重和難過,他以為自己如果要走,根本不會有一絲不舍得。
聽媽媽的話,許蘊喆在房間裏看了一會兒書。過了大概半小時,他聽見許芸婉喊自己吃飯,連忙應了一聲,丢下筆往堂前去了。
看見已經坐在餐桌旁的許仲言,許蘊喆微微愣了愣。他強作鎮定地走到餐桌旁,雙手接過許芸婉遞過來的米飯。
“坐,吃飯吧。”許仲言招呼道。
他看看平靜的許芸婉,坐了下來。
“最後一個學期了,學校裏,學習忙吧?”吃着飯,許仲言關心道。
許蘊喆點頭,低聲道:“還行。”
“多吃菜。你看看你,說話沒一點兒中氣。”許仲言說着,用湯勺給他舀一勺魚羹,“高考快到了,要多補充點兒營養。”
許蘊喆連忙将碗端起,接過外公舀給自己的魚羹。他忍不住看向許芸婉,見她對自己淡淡一笑,如同平常。
許蘊喆已經忘記自己在什麽時候發現外公有時候不太正常了,印象中的外公,一直是一個很固執的人。也許因為這樣的固執随着年紀漸大而更加明顯,許蘊喆一開始沒有放在心上。
外公的偏執往往只表現在許芸婉的面前,他面對許蘊喆時,始終是一個慈愛中略帶嚴肅的長輩。外公像晚飯前那樣如同魔怔的樣子,許蘊喆從來沒有當面見過。
許蘊喆偶有一兩次看他對許芸婉粗聲粗氣地說一些瘋瘋癫癫的話,總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生病了。可當他面對許蘊喆,又無比的正常,讓許蘊喆很不明白。
他像是瘋了,又像是沒瘋。許蘊喆不知道該如何判斷。
如果他沒有瘋,那麽他說的話應該相信嗎?他說“那個畜生”回來了,到底是誰呢?
停業一天的客棧在周日重新營業了,網上的訂單如雪片般飛來,上午甫一開門,客棧便迎來了七位客人,轉眼間把東西廂房全住滿了。
許蘊喆幫忙把客人們的行李搬進他們各自的房間,看外公和媽媽忙裏忙外,就自己去菜市場買菜。客人預訂了當天中午的午飯,由外公掌勺,許蘊喆按照外公交給自己的菜單,買回滿滿一車的新鮮食材。
擔心外公一個人在廚房裏忙不過來,許蘊喆中午沒有回學校。午飯過後,許蘊喆才在床上躺下,又聽見院子裏有人說英文,他起身朝外看,見許芸婉把一個外國背包客迎進家裏,彼此交談如雞同鴨講,便起床穿上鞋,出門幫忙。
許芸婉看見兒子出來,如釋重負。
“歡迎光臨。”許蘊喆上前,向這位外國客人打招呼,把她迎進堂前,“請問在網上預訂了嗎?”
對方搖頭,問客棧裏最便宜的房間是哪種,一個床位多少錢。
許蘊喆意外地看她,說:“我們這裏有大床房和标準間,标準間是兩張床,但不能分開銷售。”
“沒有單張床位嗎?”她驚奇地問。
看她驚訝的樣子,許蘊喆猜想她是搞錯了,說:“這裏沒有。請問,您是要住那種單張床位出售的床位房嗎?青年旅社?”
她連連點頭。
許蘊喆恍然大悟,向許芸婉解釋了這件事,又對客人說:“對不起,我們這裏不是青年旅社,沒有您需要的床位房。”他從打印機裏取出一張打印紙,在上面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圖,标明鎮上兩家青年旅社的位置,“您可以根據這張地圖,找到我們鎮上的青旅。鎮上有兩家。”
她接過地圖,感激地笑了笑,用蹩腳的中文說:“謝謝。”
“不客氣。”許蘊喆微笑,用中文回答,又用英語說,“我送您出去吧。”
他把遠道而來的客人送至客棧門口,指向前方的路口,又指了指自己畫的地圖,再次給她指了一次方向。在對方的道謝聲中,許蘊喆揮手作別。
“原來是弄錯了。”待兒子回來,許芸婉松了一口氣,釋然道,“其實不大願意她住進來,因為你不在家,我們溝通也不方便。萬一有什麽需求,怕幫不上忙。”
許蘊喆笑了笑,看她的額上有汗,擡頭看了一眼太陽,問:“還不午休嗎?”
“要去了。”許芸婉叫住要進屋的兒子,“下午應該沒什麽事了,你要是嫌家裏吵,先去學校吧。”
許蘊喆想了想,說:“再看看吧,萬一還有人來呢?住進來的,有預訂晚餐嗎?”
她點頭,道:“晚上要做五六個菜吧。”
“那我下午起床以後去買菜吧。”許蘊喆說着往屋裏走。
“哎,不用了,媽媽去買就好了。你回學校吧,抓緊時間複習。”許芸婉建議道。
許蘊喆擡頭又看了一眼太陽,說:“沒關系,能耽誤多少時間?你在家待着。去睡吧,別忙了。”
午後,許蘊喆開着電動車到景區外的菜市場購買客人們晚飯用的食材。
回家後沒多長時間,外公接到電話,說有一位客人到了景區入口處,希望客棧能出去接一下。
許蘊喆把才接上電源充電的電動車斷電,外出把客人接回客棧裏。
臨近傍晚,許蘊喆得回學校上晚自習了。
廚房裏忙着準備客人們的晚飯,老板家反而還沒飯吃,許蘊喆洗過澡,在廚房裏舀了一碗剩飯加熱,拌了拌飯醬簡單吃了,趕去上學。
許蘊喆整天裏裏外外跑了三四次,中午也沒能休息多長時間,把車騎在黃昏當中,竟有些犯困了。
才從景區的主入口離開,許蘊喆在十字路口遇見紅燈,停車打了個呵欠。忽然,有一輛白色電動車停在他的身旁,許蘊喆不經意間轉頭一看,見是許靖樞,不由得愣了一下。
許靖樞看見他,笑道:“咦?你也住景區裏嗎?”
聞言,許蘊喆喉嚨發緊。之前為了不和許靖樞同路,他特地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轉了方向,想不到現在卻在主入口外遇見了。看許靖樞的樣子,許蘊喆不知道自己被撞破沒有,尴尬地嗯了一聲。
許靖樞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主入口,說:“昨天看你沒走這條路,以為你住在外面。你吃晚飯了嗎?我帶了飯團,我爸做的。”
“不用了,謝謝。”看他把挂在車上的便當袋子遞過來,許蘊喆立即說。
“哦……”許靖樞遞東西遞至一半,遭到拒絕,只好重新把便當袋子挂回車上。
許蘊喆看見直行燈轉為綠燈,不等許靖樞挂好他的便當袋,先一步把車開走了。
傍晚的車流量本來就大,許蘊喆開着車穿梭在車流的縫隙間,往後視鏡裏看,見到許靖樞已經被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很快,因為距離太遠,許蘊喆再也看不見他了。不知怎麽的,許蘊喆沒有因此感到輕松一些,反而心裏不是滋味,總覺得那兒不太對勁。
因為猶豫,許蘊喆的車速漸漸地慢下來。可是他不能開得太慢,否則晚自習就要遲到了。
直至許蘊喆抵達學校,他始終沒有見到許靖樞的身影。周日傍晚,路上的車的确很多,不過會開得這麽慢嗎?許蘊喆不禁疑惑。
他心事重重地來到教室,才坐下沒多久,上課鈴聲響起來了。
許靖樞才搬到青川來不久,路上的車這麽多,他該不會繞來繞去,迷路了吧?許蘊喆翻開面前的書本,又看見裏面躺着一封匿名信件。看着信封上再熟悉不過的字,許蘊喆把信随手放進抽屜裏。
總不可能在路上出什麽事吧?許蘊喆不太放心,回頭看了好幾回,但許靖樞的座位一直空着。
剛才要是等一等就好了。許蘊喆仔細地回想,忽然發現,這天傍晚路上的車特別多。
他翻了兩頁書,從文具盒裏拿出筆,寫了三道單選題,又把筆放回文具盒。他看了看盒子裏的鉛筆,好像是該削了,于是找出小刀,走到教室後排角落的衛生區,就着垃圾桶削鉛筆。
削出鉛筆的石墨,許蘊喆瞄了一眼許靖樞的空座位。他的座位整整齊齊,桌面上的書很少。
看見擺在桌面上的眼鏡盒,許蘊喆心中訝然,這才知道原來許靖樞近視。可他平時不戴眼鏡,近視的度數應該不高。許蘊喆低頭,把鉛筆一點點地削尖,完全想象不出許靖樞戴眼鏡的樣子,也不知道那是一副怎樣的眼鏡。
突然,許蘊喆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見許靖樞匆忙地跑進教室,一不留神,小刀險些切在手指上。
許靖樞見到他,驚訝極了。他喘着氣,不可思議地盯着許蘊喆,拉開椅子坐下。
“怎麽遲到了?”坐在他前排的顧思酉關心道。
“哦,沒什麽。路上車沒電了,我在路邊充了十分鐘的電才過來的。”許靖樞卸下書包,笑道,“順便吃了晚飯。”
顧思酉驚奇道:“十分鐘吃晚飯?!”
“我爸做的飯團。”許靖樞挑眉,說完,他回頭看向許蘊喆。
許蘊喆匆忙地将目光移開,收起小刀,拿着削好的鉛筆回座位。
“哎,許蘊喆!”許靖樞突然叫他。
這是許靖樞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許蘊喆聞之身子一僵,回頭看他,冷淡地問:“什麽事?”
許靖樞的眼裏有光,仿佛在笑。他從抽屜裏取出一盒開封的濕紙巾遞向許蘊喆,問:“手會不會髒?才削了鉛筆。”
許蘊喆聽罷窘然,卻面無表情。他看了看剛才因削筆尖而占滿石墨的手指,抽了一張濕紙巾,說:“謝謝。”
“不客氣。”許靖樞收起紙巾盒,和顧思酉說話去了。
許蘊喆回到座位坐下,把鉛筆和小刀放回文具盒。他低頭,用濕紙巾将指尖擦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