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4

為什麽阿姨不希望外公知道他住在古鎮裏?是因為他身為古鎮的鎮民卻跑到鎮上的客棧投宿,這對老人家來說,太胡鬧了嗎?許靖樞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的晚飯吃得差不多時,住在東廂房的客人從外面回來了。他們也在客棧裏訂了晚飯,但回來得比說定的早,許芸婉還沒有給他們做飯。現在聽說他們正在等飯吃,許芸婉連忙匆匆地将晚飯吃好,先離席給客人做飯去了。

這麽一來,本已壓力重重的飯席對許靖樞而言更顯拘束,他趕緊默默地提高自己吃飯的速度。好不容易,他吃完碗裏的米飯,瞄見許蘊喆也放下筷子,頓時在心裏偷偷地松一口氣。

“我吃飽了,慢吃。”許蘊喆放下碗筷,淡淡地說。

許靖樞心道這語氣真是和外公一模一樣,連忙跟着說:“我也吃飽了,您慢吃。”可他才把話說完,發現許蘊喆已經先一步起身了,他措手不及,不知許蘊喆要上哪裏去。

“來青川,還習慣吧?”許仲言看向許靖樞,問。

許靖樞錯過了跟着許蘊喆離開的機會,不尴不尬地坐在原位,乖覺地回答:“習慣的。我小時候住靜安,前兩年在梅引讀書,所以吃住都習慣。”

“哦?”許仲言饒有興致地問,“你是靜安人?”

這會兒,許靖樞看他的态度好像不似先前那麽嚴肅了,于是輕松地回答:“嗯,我從小在靜安長大的。”

許仲言又問:“你剛才說,你住在青川,我還以為你是青川人,只是之前不在栗山縣高上學而已。為什麽在靜安長大,卻去了梅引讀書呢?”

才幾句話的工夫,許靖樞竟覺得老人家慈眉善目了。他的眼中閃着微微的光,充滿慈愛,說話也十分和藹。許靖樞雖然為老人的态度而驚訝,不過只當他親切,回答道:“我媽媽以前在梅引三中讀書,我想和她做校友,就去那兒讀書了。”

“哦!”許仲言驚奇地睜大眼睛,欣慰地微笑,“你很喜歡你的媽媽。”

許靖樞笑着點頭。

這麽看來,許蘊喆的外公好像不是特別嚴肅,他也有慈祥的一面,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他和許蘊喆媽媽的關系不太好。這會不會和許蘊喆的爸爸有關?

許靖樞覺得自己一時之間不可能了解這麽多許蘊喆家裏的事,同時也認為,太急着了解是一種不禮貌。盡管他喜歡時不時說一些逗許蘊喆的話,不過明白太冒進只會惹人讨厭的道理,所以好奇歸好奇,許靖樞卻不打算問得太多。

既然老人家不是許靖樞想象的那麽嚴厲,他一時也不急着離開了,總歸,留他一個人獨自吃飯不太好。許靖樞秉着陪老人聊天的想法,他問:“外公,院子裏那棵桃樹,種了多少年?一直種着嗎?”

聞言,許仲言沉吟片刻,問:“是一直種着桃樹。為什麽這麽問?”

這才說了一句話,老人的态度又變了。許靖樞為這似曾相識的感覺暗自吃驚,謹慎地回答:“沒什麽,好奇而已。”

許仲言端起面前的酒碗飲了一口,不再說話。

許靖樞心有餘悸,心底有一種猜測,可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正确與否。這樣反複不定的情緒對他而言實在太熟悉了,令他不得不懷疑。

在宋葦杭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她常常以這樣陰晴不定的态度對待他和許硯深,這讓他們父子飽受煎熬。在那段時間裏,幼小的許靖樞永遠不知道,前一秒對自己關心愛護的媽媽會不會在下一秒鐘給他耳光,或者把他浸進冷水裏。

可是,這可能嗎?許蘊喆的外公也有同樣的病嗎?許靖樞雖然有些猜疑,可這世上喜怒無常的人太多了,他不是專業的醫生,不敢妄下評論。

不多時,進廚房給客人做飯的許芸婉端着兩樣菜出來了。

許靖樞下意識地想起身幫忙,可想起剛才老人家的态度,又先說道:“我去幫忙。”

老人家沒有吱聲,吃着蘸碟裏的蘸料,仿佛已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許靖樞看得心裏發毛,索性起身跟上許芸婉,說:“阿姨,我幫他們盛飯。”話畢,不等許芸婉拒絕,許靖樞立即朝廚房裏走,給那兩位陌生的客人端飯去。

兩位外地的游客年紀與許芸婉相仿,見到許靖樞把米飯端過來,笑着問:“老板娘,這是你的另一個兒子?”

聞言,許芸婉詫異地看了看許靖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不是,這是我兒子的朋友,來家裏做客的。”

“啊呀,真是不好意思。”那位女客人笑眯眯地說,“長得好看的孩子,都特別像。”

她的男伴幫腔道:“她臉盲,別介意。”

“不會、不會。”許芸婉将碎發捋至耳後,客客氣氣地說,“你們慢慢吃,有什麽需要的,再和我說。”

許靖樞也對他們微微地笑了笑,跟着許芸婉走了。

還未走回堂前,許靖樞問:“阿姨,您覺得我和許蘊喆長得像嗎?”

許芸婉吃驚地看他,噗嗤笑出聲,道:“哪裏像?除了長得又高又瘦,一點兒也不像!”

他同意地點頭,悄悄地說:“我也沒覺得。剛才那位阿姨,看來真是臉盲。”

聞言,許芸婉佯怒白了他一眼,笑罵道:“這淘氣孩子。”

許靖樞赧然笑着,摸了摸後腦勺,趁此機會問:“對了,阿姨。院子裏的那棵桃樹,一直種着嗎?因為我爸爸媽媽拍的電影裏,那裏種的是一棵杏樹。”

許芸婉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輕輕地哦了一聲,說:“他們來拍電影的時候,的确種的杏。但過了兩年,杏死了,後來種的桃。”

“那為什麽……”許靖樞的話說到一半,面對許芸婉疑問的目光,選擇将話收回。他笑着搖搖頭,道:“沒什麽。”

許芸婉半信半疑,但不追問,微笑道:“蘊喆洗澡去了。現在沒什麽事兒,你也洗個澡吧。待會兒你們再一起玩。”

許靖樞心道他能和許蘊喆玩什麽?阿姨的話,令他聽了忍不住想笑,可他依舊答應了。

如果許靖樞沒有和他們一家人同席吃飯,或許不會發現他的外公是這樣一個脾氣古怪的人。想起在飯桌上發生的對話,許蘊喆感到頭疼。盡管外公的态度在他人的眼中也許只是一個嚴厲而古板的老人會有的态度,許蘊喆卻有一種“家醜”被外人看見的羞愧感。

為什麽要讓個性開朗的許靖樞得知他有一個這麽刻板固執的外公?吃飯時,那樣死氣沉沉的氛圍,許蘊喆早就習慣了,可他希望只有他們一家人習慣,而不要帶上許靖樞,或者其他什麽人。

但每一次,以前李爽他們到家裏來玩時也是,只要外公一出現,所有高興的事都會被打斷。這樣壓抑又難堪的感覺,因為許蘊喆鮮少帶朋友回家,已經很少再感覺到了。偏偏許靖樞又造訪,而且和他們同席吃飯,外公當着許靖樞的面,數落他和媽媽的不是,令那種羞恥感再次籠罩在許蘊喆的心頭。

如果許靖樞是一個住一晚後,退房離開的客人,之後再也不會回青川、來這間客棧,這倒還好些。可他是同學,他們以後還會常常見面……許蘊喆只希望能夠平平靜靜地度過這個晚上,外公不要再做出什麽讓他感到羞恥的事來。

熱水沒有沖去許蘊喆心頭的疲憊,他走出浴室時,還是沒精打采。

他料想此時外公應該吃完晚飯了,想及早收拾了餐桌,省得被唠叨,于是直接往堂前走。

然而,當許蘊喆來到堂前,一幕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的畫面呈現在他的面前——許仲言竟然拿着鐵鍬,正在挖桃樹旁的泥土,那樣子似乎打算将桃樹連根拔起!

許蘊喆大吃一驚,走到廊外,發現在院子裏吃晚飯的兩位客人正用又驚又怕的眼神看這位老人家。許蘊喆的心陡然涼了半截,環顧周圍,沒有找到許芸婉的身影,急忙跑往廚房。

“媽,外公在挖院子裏的桃樹!”許蘊喆見到媽媽在廚房裏洗碗,急匆匆地告知。

不料,許芸婉卻平靜地擦着碗裏的水,說:“我知道,讓他挖吧。”

許蘊喆呆住,俄頃急得咬牙切齒,說:“瘋了嗎?客人都看着,就這麽讓他挖?好端端的,為什麽要挖那棵樹?”

“我哪兒知道他受了什麽刺激?”許芸婉不耐煩地說,“那棵樹是他種的,他愛怎麽折騰是他的事。”

許蘊喆再次提醒道:“客人們都看着!”

“那你說,該怎麽辦?”她擡高了聲調,“去阻止他,不讓他挖嗎?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萬一他不認人,揮着鐵鍬亂舞,豈不是更丢人嗎?”

他的呼吸凝結,半晌,問:“他又發病了,是不是?”見許芸婉不答,積聚在許蘊喆胸口裏的不忿終于爆發,“為什麽不送他去醫院?!”

“他是什麽病?你告訴我,挖了棵樹,這算什麽病?”許芸婉同樣激動,可聲音壓抑在喉嚨裏,眼睛通紅。

許蘊喆沉聲問:“難道他只是挖了一棵樹而已嗎?”

她頓時呆住。

“真是夠了!”說着,他抓起一旁的洗碗布甩進水池中,憤憤然地離開廚房。

到底怎麽樣才能夠把外公送進醫院裏?哪怕他從來不像其他瘋子一樣大喊大叫,可現在的狀況,難道還不能算是疾病嗎?

許芸婉不去阻止,他不能坐視不理。

許蘊喆大步流星地走往庭院,打算阻止外公這一莫名其妙的舉動。然而,當他來到庭院,卻看見桃樹已經被挖走,而許仲言正拖着這棵不算高大的樹木,一步一步地往院子外面走。

他的口中念念有詞——“去你的!快滾!去你的,快滾!”

許蘊喆怔怔地看着這一切,腳下如同生根般動彈不能。

很快,他警覺地看向西廂房,只見站在房門口的許靖樞呆呆地看着老人家,水珠沿着還沒來得及擦幹的發梢滴落,而他完全忘了擦。

許靖樞收回目光,借着月色望向站在廊下的許蘊喆。他看不清許蘊喆的表情,但心中感到忐忑不已,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許蘊喆,之前他向老人問過關于桃樹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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