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3
上個周末,許蘊喆從學校回來,見到樹坑已用土填平。這次回家,他看見那個區域重新鋪了石磚。嶄新的石磚與院中其他的磚石顏色相異,不是古樸的石料青色,更似是人工渲染後的青,看起來有幾分詭異。
許蘊喆來到堂前,發現此處的桌椅和陳設全被擦拭過一番,老舊的家具泛着潔淨的光亮。最讓他怔忡的,莫過于原本貼在櫃臺後的那些照片。那幾張“著名住客”的照片在牆上貼了十幾年,從許蘊喆出生以前就已經在那裏,可現在全部被撤走了。它們周圍的牆面已經泛黃,只有它們存在過的地方留下一塊塊白色的區域,好像時光從來沒有經歷過它們那裏。
外公的房門已經用銅鎖鎖上。
短短一個星期內,家裏發生的變化恐怕不止這些。
縱是外公現在因病住院,可許蘊喆也聽說過精神病待病情穩定後出院觀察的情況,而媽媽在這個星期裏對家裏做的這些改變給了許蘊喆一種感受——她不覺得外公還會回來。
緊接着,許蘊喆不得不懷疑:會不會在許芸婉的內心深處,她早就希望許仲言住院了呢?
桃樹剛被挖走的第二天,他們母子二人對着空空的院子,當時許芸婉說,她會想辦法,她說外公“應該”是有病的。想起當時許芸婉平靜的神情,許蘊喆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在許蘊喆的印象當中,外公一直不願意讓他們離開青川鎮,離開這個家。當初,正是因為外公不同意他去梅引上高中,才讓他萌生出一定要考上北方大學,離開青川的想法。許芸婉也說過,外公把她綁在這個家裏,綁了一輩子,她不會再讓他綁着許蘊喆。
自從外公的神志開始不清楚,他不希望女兒和外孫離開的想法更加強烈和外露了。他肆無忌憚地喋喋不休,無論當時身邊都是些什麽人,他表達自己的欲望時毫無顧忌。
現在許蘊喆再想到那些時候,依然後怕。他扪心自問,明白外公住院治療,的确讓他感到輕松了不少。至少,他的生活裏應該再不會有那些突然的、不可控制的事情發生,可是成人禮前後媽媽的行為卻給許蘊喆呈現出“陰謀感”,讓他在輕松的同時,迷茫和不安。
許蘊喆坐在窗前,想起他們好不容易把外公送到醫院以後,媽媽表現出的那種急切,心煩意亂。
他晃了晃腦袋,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外公已經反複無常得不像一個正常人。外公的腦子肯定有問題了,把他送到醫院去,是為了他好,也為了大家好,這樣的安排已經是最妥帖的。即使媽媽在整件事的處理過程中,表現得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可事實明擺着,毋庸置疑。
否則,難道還讓那樣的外公留在家裏嗎?誰知道他以後又會說出怎樣的瘋言瘋語,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至少現在,家裏太平了。
許蘊喆看過客棧的訂單,上個星期客棧開始重新陸續接到客人預訂的訂單,營生又慢慢地恢複了。
因是周末,鎮子裏十分熱鬧,“江南庭院”這兩天的房間全被預訂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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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蘊喆在窗前借着天光刷題,聽見院子裏傳來外地的口音,擡頭一看,是住在客棧裏的客人正在院子裏拍照留念。
他們分別是東西廂房的客人,此時正一邊拍照一邊聊天,氣氛看起來非常和睦,像是因一起住在這家客棧裏,結了緣。
這便是許蘊喆的印象中“江南庭院”原本的樣子,外公的病還沒有變得嚴重前,這是客棧最常見到的景象。
看見客人們在院子裏交談甚歡,許蘊喆愈發覺得現在的安排再好不過,生活仿佛終于回到了正軌上。
沒多久,許芸婉帶着一位女客從外面回來了。
看見媽媽的手裏拎着那位客人的大箱子,許蘊喆放下筆起身,出去幫忙。
在院子裏活動的客人們見到許蘊喆出來,臉上或多或少都浮現出驚訝的神情。許蘊喆自從早上回家後,一直在屋內閉門不出,現在突然出現,他猜測大家都為家裏竟然還有別的人感到吃驚。
“我來拿吧。”許蘊喆走到媽媽的面前,接過沉重的行李箱,問,“她住哪兒?”
“後罩房的東間。”許芸婉将散落的碎發捋至耳後,喘着氣對客人笑着介紹,“這是我的兒子,還在上高中。”
女客怔怔地看了許蘊喆兩秒,自知失禮後很不好意思地笑,打招呼道:“你好。”
“您好。您跟我走吧,我帶您去房間。”許蘊喆轉身,把行李箱拎往後罩房。
許蘊喆沒走多遠,聽見原先在院中拍照游玩的客人朝許芸婉稱贊道:“老板娘,你的兒子長得真帥!”
“是呀,網上的小鮮肉都沒他帥呢!”其他人也不吝誇獎。
“很英氣啦!上幾年級呀?”
許芸婉謙虛地說:“高三了。”
“那今年高考了呀!成績很好吧?”
“還可以的。”
“又帥又學霸哩!考個好大學!”
“借你吉言了。”許芸婉笑着說。
客人們這樣的誇贊,以前許蘊喆也聽見過,可是他不能确定這回自己聽見的是不是一次例外。因為他第一次聽見許芸婉回答得那麽高興,在她的聲音裏再也沒有負重感。
以前她說話時,不但聲音溫柔似水,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憂郁,讓許蘊喆覺得她永遠有放不下的心事。他以前以為是因為他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親生父親,但是現在看來,媽媽以前之所以會過得憂心忡忡、心事重重,是因為外公。
許蘊喆不由得想:如果他為了外公終于入院治療而感到輕松,那麽媽媽的輕松是不是比他更甚?一來,他平時住在學校裏,不是每天與外公朝夕相處的那一個人,二來,早在許蘊喆出生以前,媽媽已經開始和外公兩人一起生活了,無論怎麽算,媽媽和外公相處的時間都比他多得多。媽媽忍受外公的時間——如果可以将其稱為“忍受”,也比他多得多。
許蘊喆把客人帶至後罩房的東間,放下行李箱後,拉開窗簾透光,介紹道:“這是您的房間。我們的早餐時間是早上六點半到十點,您要是需要在我們這裏吃早餐,提前和我們說一聲就可以。這裏有冰箱,需要通上電嗎?”
客人似乎很為房間裏有小冰箱而驚訝,猶豫了。
“我通上電吧,您可以放些東西。化妝品什麽的。”許蘊喆把冰箱接電源,問,“還有什麽需要嗎?”
她搖搖頭,感激地笑道:“暫時沒有了。”
“那我先走了,有什麽需要可以打前臺的電話。或者在網上留言,我們都會及時看見的。”許蘊喆說,“祝您入住愉快。”
許蘊喆通過廊子從後罩房出來,還沒走到院中,突然聽見有客人說:“呵呵,不是您的兒子呀?還以為是呢!長得也帥!”
“帥的人,長得都像!”另一個客人像是解圍般說。
許芸婉笑道:“不是,他也住在古鎮裏,是我兒子的同學。”
聞言,許蘊喆的心裏咯噔了一聲。他來到月亮門旁,往外一看,果真看見許靖樞正和許芸婉一起跟幾個客人聊天。
不多時,因為一位客人發現了許蘊喆,大家的目光都朝許蘊喆看過來。
許蘊喆的眉宇不着痕跡地皺了一下,走到許芸婉的身邊。
大概由于許蘊喆的表情冰冷,除許芸婉外,衆人的态度都變得謹慎而客氣許多。許芸婉将手放在許蘊喆的背後,輕輕地撫了撫。
許蘊喆垂下眼簾,轉而看向許靖樞。
許靖樞頓時緊張得繃緊了臉面,話說得吞吞吐吐:“呃,我把你的電動車還回來了。新的電瓶。”說着,他掏出鑰匙遞向許蘊喆。
他垂眸看着鑰匙,面無表情地接過,瞄見許靖樞一直盯着自己的臉,擡頭問:“還有什麽事嗎?”
因着他的态度,原本交談甚歡的客人們都變得尴尬了。他們故作平靜地彼此交談,主動脫離許蘊喆他們的話題圈子。
看來許蘊喆是打定主意要把冷漠進行到底了,許靖樞窘然,抓了抓臉頰,既為兩人現在的關系感到尴尬,又為許蘊喆在客人和家人的面前絲毫不給自己面子而不悅。兩種情緒交雜在一起,激起了許靖樞的脾氣。他不氣反笑,說:“沒什麽特別的事情,我來找阿姨的。”
許芸婉驚訝極了,問:“來找我的?”
“嗯。”許靖樞笑着點頭。
聞言,許蘊喆咬緊牙關,目光依舊冰冷,轉而對許芸婉說:“媽,我先回房間了。”
“不和靖樞聊會兒嗎?”許芸婉訝然問。
許蘊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不了,沒什麽好聊的。”
許靖樞還以為他會多說一句“他是來找你的”,可惜沒有。這讓許靖樞忍不住失落,心想難道許蘊喆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了嗎?他沮喪地吐了一口氣。
“找阿姨有什麽事?”許芸婉看着兒子離開,轉而微笑着問許靖樞。
許靖樞回過神,不禁心虛——他哪裏是來找許芸婉的?可若說想來看看許蘊喆,倒也不完全是。既然已經把局面引至這個程度,許靖樞只好就勢說:“我爸做了蛋糕,剛出爐的瑪德琳,帶來給您嘗一嘗。”
許芸婉聽罷笑道:“好呀,到裏邊來吧。”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秒鐘,可許靖樞還是捕捉到了許芸婉臉上一閃而過的錯愕。他曾經反反複複地看宋葦杭出演的電影,認真觀察媽媽在電影裏每一秒鐘表情的變化,現在已經練就了捕捉這些表情瞬間的能力。
許芸婉也想裝作和許硯深沒有往來嗎?
經過一個晚上,許靖樞以為許硯深已經和她通過氣了。
許靖樞打算再觀察看看,心裏又不禁擔心許蘊喆——許蘊喆知不知道自己的媽媽和他的爸爸私下有聯系?知不知道那天出現在成人禮上的傅紅鷹是許硯深介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