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6
把買回來的醬油拎回家,許蘊喆經過堂前,又一次看見那面撤了照片的牆。
“有人在嗎?”
許蘊喆回頭,看見有三位女客推門入院。他們滿目驚喜地環視院落,其中一位客人見到許蘊喆,笑問:“你好。請問有空房嗎?”
“嗯,應該還有。”許蘊喆心想自己出門的這段時間,家裏應該沒來新的住客。
他放下手中的醬油瓶子,坐在電腦前查看客房入住的情況,果然看見還剩三間客房。
她們走入堂前,除了說話的人,另外兩個仍在欣賞客棧的景致。那位負責溝通的女客說:“有三張床的房間嗎?”
“不好意思,沒有。”許蘊喆禮貌地笑了一笑,“有一間标準間和兩間大床房。”
那客人和其他兩個同伴溝通後,問許蘊喆:“大床房的床有多大?”
許蘊喆看她們的打扮青春靓麗,沒有佩戴任何貴重的飾品,猜她們只是普通的學生。“有一間大床房的床是兩米乘兩米的,我帶你們去看看?”
“好!”這似乎是一個好消息,她們高興地點頭了。
正在許蘊喆尋找那個房間的鑰匙時,其中一個先前沒說話的女生問:“對了,你們這裏以前是不是拍過電影?”
他微微錯愕,點頭道:“是。”
“Daniel拍《千年戀》的時候,是不是在這裏?”她進一步激動地問。
許蘊喆笑道:“嗯,是。”看來,她們是本着這個目的找到這間客棧的。
果不其然,三人确認這件事後,都變得十分興奮。最先問話的女生好奇地問:“有沒有照片?和你們的合照,可以看看嗎?”
“這……”許蘊喆窘然,“有,不過我媽媽收起來了。你們如果想看,回頭我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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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認為這樣麻煩了店家,她們又含蓄地擺手表示不需要了。
“我先帶你們去看房間?”許蘊喆找出鑰匙,把她們往裏面帶。
客人的提及,讓許蘊喆再次想起那些照片。以往有客人入住,向他們介紹那些曾來取景的劇組,已經成了許蘊喆的一種習慣。這是他有樣學樣,向外公和媽媽學的,但是現在照片被取下來了,許蘊喆忍不住懷疑,媽媽介紹那些劇組有幾分是出于自己的情願?
帶客人看過房間後,她們決定只訂那一間大床房,三個人擠着住。
許蘊喆給她們辦了入住手續,幫她們把行李搬進房間,安排妥當後離開了。
他把買好的醬油送往廚房。許芸婉正等着醬油燒排骨,疑惑道:“在路上耽擱了?”
“沒,修車去了嘛。剛才有三個女生來住店,安排她們住在南面的那間大床房了。”許蘊喆把醬油放在流理臺上。
許芸婉了然地點頭,又回頭看了看,奇怪道:“靖樞呢?沒和你一起回來?”
原來,媽媽也覺得許靖樞會跟着回來吃飯。許蘊喆怔了怔,答說:“回家了。回來的路上經過他們家,他下車回去了。”
她驚訝地看了兒子一眼,點了點頭。
許蘊喆欲言又止,見到一顆擺在桌上的蒜沒剝,便拿起來剝。他看媽媽正忙碌,兀自打開電飯煲看裏面煮好的飯,看這飯量對他們而言有點兒多,他忙問:“煮了三個人的飯?”
“嗯?”許芸婉往電飯煲裏看,笑道,“嗯,原以為靖樞會回來吃飯嘛。”
聞言,許蘊喆的心頭一沉,哦地應了。
還以為許芸婉煮的這鍋飯,是不小心煮多了,還沒習慣外公不在,可是聽見她的回答,許蘊喆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媽媽很自然地接受了外公不在家這件事,她似乎早就準備好迎接這一天了。
這樣的猜想令許蘊喆感到瘆得慌,但是想起外公在家時做的那些荒謬事,他又有點慶幸外公終于去了醫院。
這種感覺,像他許了一個不應該的、邪惡的願望,當這個願望真正實現時,他內心受到的質問和譴責遠比歡愉和輕松多得多。
許蘊喆沉默着,幫許芸婉打下手,做好了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晚餐。
往常外公在家時,餐桌上會準備一個裝蘸料的碗,那是外公吃菜點蘸料用的——他的口味很重。許蘊喆盛飯時,沒有在碗櫃裏找到那只碗,他仔細地找了一遍,驚愕地問:“媽,外公那個裝蘸料的碗呢?”
“丢了。”許芸婉把菜端上桌,随口說,“用了幾十年的碗,蘸料滲進碗裏,洗也洗不幹淨,沒法用了。”
聽罷,許蘊喆的心微微一顫,盛了兩人的米飯端上桌。
現在外公不在,他們也不必去堂前吃飯了。廚房雖不寬敞,母子兩人吃飯綽綽有餘。
許蘊喆感受這一切簡單又突然的變化,吃着吃着,忍不住問:“媽,外公的診斷結果出來了嗎?确認在淮左住院了?”
她夾菜的動作頓了頓,瞥了他一眼,答道:“把他送到靜安五醫院去了。”
這事許蘊喆從沒聽她提起,吃驚道:“什麽時候送去的?”
“前兩天。靜安五醫院的環境比較好,水平也比淮左的醫院高。”許芸婉給他夾菜,催促道,“吃飯吧。他在那邊挺好的,你放心。”
許蘊喆根本無心吃飯,想了想,謹慎地問:“可是,靜安的住院費很高吧?”
她沉了沉氣,有些不耐煩地說:“條件好的醫院住院費當然高一點兒,但家裏不是負擔不起,你別操這份心了。回了學校,好好複習準備高考。家裏的事,媽媽會安排妥當的。”
許蘊喆不想要這樣不明不白的妥當,追問:“外公是确診了嗎?是心理疾病還是精神病?有精神障礙嗎?”
聽罷,許芸婉用力地閉了閉眼睛。良久,她憂愁地看向他,眼神裏充滿了不理解,問:“蘊喆,你這麽想離開家,不就是因為他嗎?現在他已經不在了,你為什麽還要糾結這件事?”
許蘊喆的呼吸一凝,半晌,他忐忑地問:“媽媽,難道說,你這麽做都是為了我嗎?”
她的表情僵住。
過了一會兒,她放下碗筷,嘆了一口氣,疲憊地說:“蘊喆,我們都需要新的生活。他會拖累我們的,你明明看到了。”
這頓飯是沒法吃了,許蘊喆連忙也放下碗筷,說:“可是,他畢竟是外公啊!如果他其實沒有病,或者說,只是癡呆了,不是精神障礙……就這麽把他送到醫院去,這是陰謀!”
“他有病!”許芸婉瞪着眼睛,焦慮又激動地說,“當初是你總問我要不要把他送醫院的,現在為什麽反悔了?他不該被送到醫院去嗎?他已經确診了。醫生确診了,有确診書的!”
聽說有了确診書,許蘊喆愣住。可是,既然有了确診書,為什麽許芸婉的态度還是這麽不自信?她為什麽心虛,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外公得了什麽病?
見兒子不說話,許芸婉的雙肩垮下來。她疲倦地看着他,請求道:“蘊喆,別再糾結了,好嗎?他已經不在了。從今以後,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甚至愛任何你想愛的人,不會有人阻止你。這不是你最期待的嗎?”
許蘊喆聽得心髒砰砰直跳,看着媽媽痛苦的模樣,他既困惑又心疼。終于,他忍不住輕聲問:“媽媽,外公到底對你做了什麽,讓你這麽恨他?你從以前開始,就恨他。”她對外公非常冷漠,無論是外公正常的時候,還是不正常的時候。
許芸婉的臉刷地白了,白得像冬天地上的霜。
許蘊喆難以呼吸,他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小心翼翼地問:“媽媽,我的爸爸到底是誰?以前外公不讓你走,現在他不在了,我們會去找爸爸嗎?”
她的身子晃了晃,好像險些暈闕。半晌,她冷冷地回答:“你沒有爸爸。”
“外公說有。”許蘊喆說。
“你沒有爸爸!”她陡然大叫。
許蘊喆吓了一跳,心髒的跳動遲遲沒有辦法平靜。他看見媽媽渾身發抖,像一個篩子,又像一尊随時會碎裂的琉璃俑。一個答案在許蘊喆的心裏呼之欲出,他的全身發涼,怔怔地問:“媽媽,我為什麽姓許,你可以告訴我嗎?”
許芸婉的嘴唇緊閉,抿成一條線,仿佛永遠不會開口。
“我想了很久,你這麽恨外公,恨了那麽長時間,你應該很愛爸爸,所以恨外公拆散了你們。”許蘊喆痛苦地皺了皺眉,啞聲道,“可是,現在外公不在了,你把家裏的很多東西都換了,像終于過上沒有外公的生活。你卻好像沒有想過找爸爸。你有爸爸的消息嗎?”
她仍呆呆地坐着,沒有回答。她的眼眶漸漸地泛紅,過了一會兒,她迅速地抹掉險些奪眶而出的眼淚。
許蘊喆的心像沉進了谷底,他知道自己問的問題無濟于事,但還是希望能聽見一個不可能聽見的答案。他問:“即使爸爸已經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見一面總是可以的吧?”
“你沒有爸爸。”許芸婉的聲音喑啞,她再一次抹掉眼淚。
“他在哪裏?如果你不去,告訴我,我去找他。”許蘊喆痛心極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要說這些沒用的,“我保證不會打擾他。”
許芸婉深吸了一口氣,看向急切的兒子,她的聲音有氣無力,語氣卻堅定:“蘊喆,媽媽最後說一次,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問了。你沒有爸爸。”
他的心咯噔了一聲,怔怔地問:“我見過他了,是嗎?”
“蘊喆,媽媽想過新的生活,想了十八年了。你也應該過新的生活……”許芸婉睜着紅通通的眼睛,再也沒有淚水在她的眼眶裏翻滾,“如果不是看見你那麽想離開家,我或許不會做到這一步。我以為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樣,難道是我誤會了嗎?了解過去,對你沒有好處。難道你不相信,媽媽愛你嗎?”
許蘊喆痛苦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才開口,問:“媽媽,你有多愛我?”
她的呼吸忽然哽住,半晌,她看着他的眼睛,苦澀地微笑,說:“愛你愛到,把你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