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7、他想要找的是我
若說六年前眼睜睜看着苗疆三萬英雄血染大地是一場沉睡噩夢,那麽此時此刻她所見就是将那噩夢完全喚醒,将心底悲涼與恨意數翻了出來,仿佛有人正用鋒利刀子一刀一刀地剖她心。
如血液一般猩紅大火如猛獸一般瘋狂地舔舐着原本平和村子,似乎将墨色蒼穹都連并燃燒起來,入眼,到處都是血色,黏稠得龍譽雙眼險些睜不開。
這本該是各家阿婆一齊坐村子正中央大樹下搖扇閑聊時刻,可是此時此刻,那些慈眉善目阿婆們哪兒?
這本該是巫姑阿姐家三歲小弟和其他小家夥們飯後歡逐嬉戲時刻,可是此時此刻,那些小家夥們歡笑聲哪兒?
這本該是姜花阿妹那些可愛少女與她們心儀阿哥廊前屋後溫存時刻,可是此時此刻,那些會鬧羞阿妹阿哥哪兒?
村子正中央大樹下沒有了阿婆們慈愛笑臉,只有被滿濺了鮮血大樹一張張染血枯槁屍體中依然挺立着,大火燃燒屋樓發出刺啦聲完全代替裏原本小家夥們歡笑嬉戲聲,那個總是被她調戲得面含嬌羞姜花阿妹不知哪兒,唯見她所愛之人屍體撲倒地上,肚腹上開了一個大大血口子。
那個總是面含微笑巫姑阿姐,跌坐自家門前,心口插着一把長長刀子,衣衫不整,昔日裏溫柔淺笑再也尋不到蹤影,雙目圓睜,滿是怨恨,死不瞑目。
她面前兩步之外地方,是她愛郎,那渾身大大小小血窟窿,宣示着他死前受了怎樣非人對待,觸目驚心是他身體下方,那男人象征,已是血肉模糊。
龍譽雙腳如千斤大石般沉重,艱難地往巫姑阿姐走去,瑩亮眸子此刻不知是被大火映照得猩紅,還是被鮮血染紅,只見龍譽面容沉靜地擡手,為她阖上了不肯閉上雙眼,而後拔出了插巫姑心口長刀,将她屍體與她愛郎放到一起,脫下了自己身上外衫,蓋到了她身上,定原地看了地上兩人片刻,才擡腳離去。
龍譽拖着沉重步子村子裏由開始到處狂奔到現下舉步維艱,似乎不知疲倦大火裏,她所能找到只有早已沒了呼吸村民,觸手之處是黏稠血液,平和村子,已被悲涼死亡完全覆蓋。
烈烈大火将龍譽臉龐映照得通紅,也燃燒了她心底殺意,面如霜,雙肩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唇泛白,可見她隐忍着心底那一觸即發恨意。
“咳……”突然,燃燒得呼呼作響大火中,龍譽聽到了一聲幾不可聞輕咳,心下大驚,立刻循聲四處望去。
只見那已被大火燒得搖搖欲墜吊腳樓前,一個面朝下躺倒地男子微微抽動了身子,龍譽連忙跑過去将他身子扳了過來,扶住了他肩頭。
面前男子約摸三十五,樣貌平實,一塊青布頭巾還是整齊纏頭上,此刻卻染了血又沾了泥灰,嘴角淌血,他手按自己肚腹上,憑着漫天大火,能清楚看見有紅稠血不斷從他五指間流出,染紅了他手,也染透了他身下泥地。
“姜花……阿爹……”龍譽看着面前人,只覺眼睛腫脹得難受,喉間幹澀得近乎哽咽,扶着男子手有些顫抖不止。
“咳——”姜花阿爹看着龍譽,眼裏沒有震驚,沒有憤怒,只有哀傷,無哀傷,剛剛張口想要說話,卻是一口鮮血先破喉而出。
龍譽心頓時擰得生疼,擡頭正要大聲呼喚她阿娘,發現她阿娘正從大火頭步跑來,躬身蹲到了姜花阿爹面前,拿出帕子替他擦拭着嘴角不斷湧出血,喉間哽咽得厲害:“姜阿哥……”
“阿譽……”姜花阿爹眼神沒有移到朵西身上,而是含着希冀似看着龍譽,想要擡起手,卻是絲毫力氣都沒有,緊緊按着肚腹傷口,心口大幅度地起伏,極其艱難地吐氣,“救,救救姜花……中,中原……”
龍譽眼神陰沉得厲害,扶着姜花阿爹肩頭手驀然緊了一分,堅定道:“姜花阿爹,你放心,我會。”
姜花阿爹像是舒了一口氣,捂着傷口手微微松了,這才将眼神慢慢移到朵西身上,艱難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他平日裏樸實笑容,“朵西……妹子……我知道,你心裏有人……我不悔……能再見到,你後一面……我知……”
後一個“足”字還沒有出口,姜花阿爹捂着傷口手便無力垂下了,阖上了雙眼,一滴淚濺到他臉頰上,他卻再也感覺不到。
龍譽将他平放了地上,朵西用棉帕子将他髒污臉慢慢擦拭幹淨。
“轟——”一聲巨大而沉悶聲響喧嚣着無數火星子她們身旁響起,是被大火燒得搖搖欲墜吊腳樓再也無法撐持,轟然坍塌,就像一個溘然消逝生命,然而烈火仍舊繼續。
龍譽看着坍塌屋樓,面容沉冷,朵西只是細心地為姜花阿爹擦拭臉龐,不驚不詫,仿佛她眼裏根本沒有周遭大火。
“我都瞧過了,沒有殘存着鼻息,村中男子都,像姜花那個年紀女娃少了将近十個,其餘老弱婦孺,也都。”朵西為姜花阿爹擦拭幹淨臉頰和脖頸,慢慢站起了身,溫柔眼眸深處是掩蓋不住悲哀與恨意,“就讓他們與村子一起沉睡吧,咱們走吧。”
龍譽沒有說話,只是定原地片刻,而後原地慢慢轉了個圈,看清這一場大火,讓這一場銘記心,後随朵西一起離開了村子。
龍譽背對着村子,往東邊走,她身後不斷傳來木樓捱不住大火坍塌聲,她一次也沒有回頭,直到走出了村子外圍,才擇了一株高大樹往樹頂竄去,站高處,将被大火舔舐樹頂村落收眼底。
她要看着這大火将村子一點一滴吞噬幹淨,如同将這仇恨一點一滴地镂刻心底,永生不忘。
朵西站樹下,仍舊能看清那暗夜中尤顯突兀大火,手扶樹幹上,慢慢摳住了手下樹幹,盯着那似乎不會停息大火,連書皮嵌進了指甲縫裏滲出血來也不自知。
翌日天明之時,那燃燒了整整一夜不眠不休大火終于停歇,留下一片大火腐蝕過黑色殘跡。
龍譽就這麽站樹頂看了整整一夜。
“阿娘。”龍譽終于從樹頂躍了下來,站朵西面前,漂亮眸子裏帶着絲絲血絲,面色嚴肅地看着朵西,“阿娘,我們走吧,我要帶阿娘去一個地方,時間有點趕,阿娘腿要多勞累些了。”
朵西慈愛一笑,沒有說什麽,只是擡手撫了撫龍譽長發,點了點頭。
她孩子,她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想去做什麽,而從來只要是阿譽心裏想要去做,堅持去做,她從不會阻止,這次也不會。
不到一日時間,龍譽帶着朵西來到了遍處毒物無心嶺深處,朵西雖有震驚,卻是沒有多問什麽,龍譽讓朵西樹蔭下歇着,自己到靠山而建吊腳樓裏搗騰了一番,後捧出兩只盛着白米粥混着花生米大陶碗,來到朵西面前,将一碗遞給了朵西,自己捧着一碗朵西身旁坐下。
“已經有大半年沒往這兒屯東西了,好白米還能用,找着些花生米,選了些沒長芽拌拌,阿娘先将就着吃。”龍譽向朵西解釋了一聲,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朵西靜靜地喝粥,一句話也不多說,她等着她乖女兒先行開口。
“阿娘。”很,龍譽便将自己手中陶碗喝空了,将碗放到了一旁,看着朵西,神情很是認真,“那個所謂大祭司,想要利用我來做什麽,阿娘知道嗎?”
朵西沒有驚訝,将只喝到一半粥碗捧手裏,微微點了點頭,“阿娘知道。”
龍譽亦是沒有驚訝,也沒有接着這個問題往下問,而是問道:“那他想要找是我,不是阿娘,是不是?”
“是。”朵西再次點了點頭,對龍譽微微一笑,“所以阿譽放心,阿娘不會有事。”
“我要出去一趟,阿娘你就這兒等着我回來。”龍譽心底稍微舒了一口氣,“我們分開,他若是要找也是會先找到我,應該找不到阿娘這兒來,屆時我再回來接阿娘,我們好好過日子。”
“阿譽,過來讓阿娘瞧瞧。”朵西将手裏陶碗放到一旁,沖龍譽溫柔慈愛地笑了笑,龍譽便乖巧地挪到了她身邊,只見朵西将她摟進了懷裏,一下一下輕輕撫摸着她長發,憐愛道,“阿譽,從小到大,阿娘除了不許你用蠱之外就沒管過你什麽,阿娘知道你很聽話很乖,所以這一次你也要聽阿娘話,不管你去做什麽,阿娘都要你後好好地回到阿娘身邊。”
龍譽将下巴搭到了朵西肩膀上,伸出雙手摟住了她,閉眼鄭重道:“阿娘放心,我會好好回來,我說過要帶阿娘好好過日子。”
“好孩子。”朵西忽然笑得有些苦澀,不是她不擔心阿譽,不是她想這麽任由着阿譽,而是阿譽決定了事誰也不可能改變,便是她也不行,與其阻止,不如放手,如今只要阿譽平平安安,她什麽都可以不意。
“這兩日阿娘辛苦了,定是累極了,阿娘先到樓上屋子裏歇歇,我去打盆水讓阿娘洗洗,阿娘再好好歇息一番。”龍譽說着,離開了朵西那令她安心懷抱,先行站起了身,而後将朵西扶了起來,一齊上了木樓,讓朵西椅子上坐着,自己便拿起木盆打水去了。
将水打回來之後,龍譽将水倒到鍋裏,放到竈上燒,而後便開始翻找她以往存糧,水燒好了,她也搗騰好了,捧着水跑到了樓上屋子,讓朵西擦洗好了,後讓朵西坐好,自己則蹲下了身,替朵西脫下了鞋襪,讓朵西把腳放到木盆裏,幫她洗腳。
龍譽一邊為朵西洗腳,一邊認真地交代着,米面放哪兒,水要去哪裏打,還剩多少柴,待會她再劈一些,油鹽不夠用了哪裏有屯着,說屋梁上還有好多幹肉,屋子底下小地窖還有腌魚腌肉,但是不多了,稍後她看看能不能到旁邊林子裏去獵一些。
朵西聽着她說,心底很暖也很感概,後揉着龍譽腦袋,只化作一句話,“我阿譽長大了,是真真會照顧自己了,如今都能照顧阿娘了。”
龍譽笑了笑,幫朵西擦淨了腳,将竹床整理了一番,讓朵西到床上歇着了。
朵西龍譽離開前握着她手憐愛地說了一句,“阿譽,阿娘等你回來,便将事情都告訴你。”
龍譽沒有如以往一般歡天喜地地說好,只是點了點頭,替朵西蓋了薄被,輕掩上門離開了。
朵西本是毫無睡意,但是不想拂了龍譽一片心思,便閉上了眼,心頭事情太多,壓得她難受,後不知是因為真太累還是年紀大了緣故,便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朵西醒來之時是她們離開聖山第十日黃昏,夕陽紅光将無心嶺覆上了一層淺紅色薄紗,朵西自覺這一覺睡了許久,起身走到屋外,四周寂寂,瞧不到龍譽影子。
下樓推開廚房門一瞧,柴禾整整齊齊地排一側,夠她用許久了,還有一只奄奄一息野兔和一只翅膀受了傷山雞。
朵西轉身看涼涼東邊天,仇恨無法抹滅,阿譽終于還是到了那個地方去。
佑納,保佑你女兒吧……
夜如鬼魅,等待着晨曦破曉。
清晨陽光溫柔得好似妩媚少女,輕輕灑身上,夏日晨風讓這暖陽似乎都帶着淺淺涼意,本該讓人覺得極是惬意,而溺水街,不論何時,都與惬意一詞都沾不上半點邊兒,便是這溫和陽光灑下,都能給人一種格格不入感覺。
溺水街位于臨淵城西南,街道不長,也不寬,髒污夯土地面不知經歷了多少年歲碾壓,如今早已看不出黃土顏色,大小不一鐵牢籠擺滿了街道兩側,而那牢籠裏裝着,不是動物也不是畜生,而是,活生生人。
那鐵籠裏人,有精壯男子,有稚嫩孩童,有青澀少女,也有蒼老老妪,然而管牢籠裏人形形色色,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脖子上都扣着牢固鐵圈枷,鐵圈枷由一根粗大鐵鏈連着,鐵鏈另一端則鎖鑲嵌地上地扣上,鐵鏈很短,迫使他們不得不低頭跪地上。
這是,奴隸買賣市場。
此刻,正有販子将手伸入鐵籠之中,一把撈起了鐵籠之中一名埋頭坐着男子頭發,而後用力一扯,讓鐵籠裏男子不得不擡起頭,販子這才笑着望向面前買主,買主鄙夷地搖搖頭,走了。
買主搖頭走了,販子嘴角笑容變得惱怒與厭惡,用力一甩手,鐵籠中男子便撞到了地上,有猩紅血從他被撞破額頭上流出,血水浸入烏黑泥地中,使得本就黑烏泥地黑了。
此時溺水街,幾乎無人光臨,街頭巷尾一片嘆氣聲。
“呸!這些沒用東西,只會白吃老子飯,一個子兒都不能給老子撈着!”突然,一名長相粗陋粗陋男子将腳伸進鐵籠裏,狠狠地踹了籠子裏人幾腳,一邊踹一邊啐道,籠子裏人也不求饒,只跪地上用雙手護着腦袋,男子見踹得沒勁,也怕踹死了自己貨,便掃興地收回了腳。
“老李哥,何必拿自家畜生生氣呢,好歹也是你花了幾個子兒買回來等着再賣出個好價錢。”旁邊一個一臉麻子尖瘦男子捏着下巴諷刺地笑道,“如今那些兜裏揣着金銀大老爺們誰個不是往彌華街跑,哪裏可是有異樣風情嫩雛兒,誰還來咱們這看這些根本沒法比貨色。”
“哈哈,嚴麻子說得沒錯,聽說那些苗疆嫩雛兒漂亮得可以,和咱們這女人可不一樣,露隔壁露腿,美得很!”對面韋生長着一臉書生像,人瘦面白,還搖着一把折扇,偏偏說出來話粗俗不堪,“那些個人,都用那些個雛兒掉了那些大老爺們好幾日胃口了,今夜彌華街正式亮給大家夥看,晚上老子也去瞅瞅,看看是何等風騷美人,就算摸不到,瞧瞧也好!”
韋生說完還用舌頭舔舔了嘴唇,一副猥瑣不堪模樣。
“就你那身子板,就算有福給你享用,只怕你也消受不起吧!”另一個帶着諷刺聲音摻和進來,惹得韋生又羞又怒,一條死氣沉沉弱水街一時間是男人粗俗笑罵。
突然間,衆人不笑了,也不罵了,頓時整條弱水街都靜得出奇,便是那鐵籠裏常年低着頭人也覺得這安靜得太過出奇,不由擡起了眼睑往前望去。
------題外話------
大叔這是要寂寞前行節奏嗎?桑森~求雞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