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陸覃很小的時候, 小到字都不認幾個的年紀,爸媽就很愛給他朗讀一些詩歌,妄圖以此熏陶并激發下一輩的藝術情懷。
結果證明, 他們老陸家的藝術天分和情懷顯然是全供給那位藝術家祖爺爺了。幼年的陸覃聽到什麽我想變成一棵樹、一只鳥……只會很認真地糾正他們, 他們是人, 誰都變不成那樣。
此時此刻, 陸覃卻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
一塊有靈魂的石頭。
石頭不能動, 也動不了, 動了就會把人吓走。
那一段時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腦子很熱, 身體發熱,渾身上下都熱了起來, 很熱很熱, 熱得他要透不過氣了。
攥緊了手中的溫度器, 漸漸的,又覺得自己在夢裏。
夢裏小王子降尊纡貴, 很優雅地親了他,親完離開, 然後這個夢就結束了。
那之後, 他一直盯着趙斐的方向,雙眼警覺。
如果小王子有任何要跑的跡象,他會立即追出去。
他一定會追出去。
室內傳來的動靜很小, 窸窸窣窣的, 趙斐上床後輕手輕腳鑽進被窩, 然後閉眼就睡, 背對着那邊的病床。
安安靜靜, 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
陸覃依舊警覺。
他做好了給小王子守夜一整晚的計劃。
可天有不測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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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讓他非常無力且生氣,臨睡前喝的藥有助眠功效,沒多久,他的眼皮就不受控制地越來越重,怎麽都撐不太開了。黑夜裏,那個身影也變得越來越小……
次日醒來,天光大亮。
廊道外是走來走去的護士和病人。
陸覃第一時間去看陪護床的方向。
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上空蕩蕩的。
不多時,護士敲門進來,給他量了體溫後,說:“挺好的,已經退燒了,現在感覺怎麽樣?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年輕的軀體好起來總是快的,高燒帶來的無力感也一夜間全部消失,體能逐步恢複,沒有哪裏再那樣難受了。
可陸覃卻覺得哪兒都不舒服。
護士出去時,在門口被隔壁病房的一個陪護阿姨拉住聊天,陸覃下了床,去衛生間洗漱。
他刷完牙,門外突然飄進一股飯菜香味。
“诶?人呢?”
人沒到聲先到,趙斐透過門口的小窗瞧病床上沒人,當即提着早餐跑進來。
結果和同樣快步出來、臉上還濕淋淋的少年撞了個正着。
趙斐反應很快,轉而沖他一笑,放下早餐出去跟護士姐姐打了個招呼,問她陸覃的情況。
聽說沒事了,語氣特甜地謝謝護士姐姐。
重新回到病房,陸覃依舊站在原地看他。
趙斐一秒切換成矜持端莊模樣,過去擺弄早餐:“小覃,先吃飯吧,酒店的行李我都收拾好了,吃完我去把手續辦了咱們就走……”
說着,發現這個外賣的蓋子很難打開,有些費力地扣來扣去。
陸覃過來,拿過他手中不停扣的飯盒,看了幾下,輕松打開了。
明明是很小的一件事,趙斐卻故意用崇拜的小眼神瞄他:“哇……”
陸覃覺得自己的體溫好像又變高了。
兩人吃完飯,趙斐出去辦手續繳費,結果一問,說他們病人已經辦好了可以直接走。他回想起吃飯期間陸覃似乎出去過一趟,很快就回來了,當時以為是生過病不太舒服,想走動走動消食。
重新回到病房,陸覃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東西全部收拾整齊,正坐在床邊。
趙斐瞥着他身影,莫名覺得這坐在床邊的模樣像是在等誰認領似的……
想到這,他輕輕笑出了聲。
陸覃回頭看他,又挪開目光,表情淡淡的。
啧,病愈後,又變回矜貴的陸家小公子了!
外面天氣不錯,萬裏無雲。
趙斐笑着說:“走吧,領你回邵京!”
回酒店退了房,他們徑直去機場。
路上趙斐時不時跟出租車司機聊着這邊吃喝玩樂的地方,旁邊的陸覃則很少說話,偶爾看看窗外,再看看旁邊惬意閑扯的少年,有時候也會看看手機,但不會在趙斐瞄過來的時候點開手機。
其實趙斐已經知道他手機上的秘密了——之前他在滑雪場遇到的那個滑了一次就不滑的人,好像就是陸覃。
昨晚他看陸覃手機上的電量時,發現壁紙是一個正在滑雪的人。
場景很眼熟,那人的背影也……格外眼熟!
但當時沒敢多看細節,後來仔細想想……
背景好像就是那個室內滑雪場!
趙斐原本就一直忍着沒說,登機後,兩人在同一個空間裏誰都不說話,這才憋不住地問他那天有沒有去那個室內滑雪場玩。
結果對方像是被封了嘴巴,到下飛機都沒回答他這個問題。
司機張伯提前到機場接的人,上了車,趙斐就熱得脫下外套,讓張伯在附近找個館子一起好好吃一頓,他說:“C市我人生地不熟的,去了也不知道哪裏有好吃的,其實我還好,湊合吃,小覃都水土不服,看瘦成什麽樣了。”
陸覃:“……”
張伯果然看過去,少年人哪怕生了病,一兩天的功夫也不至于瘦得肉眼可見,可張伯還是很捧場:“哎呀還真是啊,之前接送小斐上學我就見過這位同學,是瘦了。”
“沒有。”陸覃低聲否認,聲音還是有一些啞。
趙斐的重點根本不是這個,不過看他回了C市也沒拒絕和自己一起吃飯,趕緊沖司機招手。
張伯想了想,說了家西餐廳。
趙斐搖頭:“還是去吃燒烤吧,我聽班裏同學說有一家挺不錯的。”
張伯便開了導航,照他說到地址去了。
趙斐又看向陸覃:“之前欠你的一頓飯,沒想到還能補上。”
他湊得有些近,聲音小小的,陸覃看他一眼。
“我沒有瘦。”撇過視線,聲音很低。
“什麽?”
“……比陸楓重。”雖然他們現在差不多高,但他比陸楓小很多個月,未來的長高時間也會比陸楓長。
反正他比陸楓好。
“哦,”趙斐不想提陸楓,輕言細語的,“那就沒瘦嘛,我冤枉小覃了。”
陸覃紅着耳根,沒再說話了。
經過一個隧道時,趙斐故意往他那邊挨了下,轉彎時沒控制住身體,不小心撞到了對方肩膀,哎呀叫了聲。
陸覃迅速地伸手,用力摟住他。
轎車緩緩駛出隧道,窗外是繁華的都市,兩個少年都面紅耳赤。
趙斐沒有掙開,他以為幾秒後陸覃就會放手,可一直到徹底遠離那條隧道,少年結實有力的胳膊都鐵一樣箍着他的肩膀。
前面是什麽都不知道、認真開車的張伯。
趙斐擡頭,鼻梁離少年深邃的輪廓很近,烏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
陸覃仿佛不敢看他,視線往車窗那裏飄。
“小覃,”趙斐壓着聲音說,“你勒疼我了。”
其實一點兒都不疼,再勒緊一些也可以!
說完,趙斐清晰地感知到對方身體僵硬起來,勒着他的胳膊卻紋絲不放,只是收了一部分力氣,依舊圈着他。
趙斐輕輕晃腿,低着腦袋,怕陸覃看到自己笑。
他們維持着這個姿勢,一直到前面開車的張伯往後視鏡看,陸覃才如夢初醒,僵直地收回手。
趙斐嘆了口氣,略加幽怨地瞥了張伯一眼。
張伯:???
去的燒烤店很熱鬧,一樓人格外多,還有很多的小孩子玩鬧,趙斐怕陸覃不習慣,叫了個樓上的包間,三人進去。
張伯跟年輕人沒什麽話題,就只能說些趙家的家事,說趙殊然這些天一直沒出門,有同學來找他也不出去,不知道是在緊張高考成績。
趙斐想了想對方平時的成績,趙殊然這種水平要是用得着緊張,那大半的學生都不用松氣了,便随口問:“找他的是什麽同學?姓陸的同學吧?”
除了上次陸楓帶陸覃來趙家一次,趙殊然從沒讓同學朋友來過家裏,張伯那麽一說,他也只能想到陸楓。
對面另一個姓陸的少年表情變了變,眼瞳暗下去。
張伯說:“對。”
趙斐說:“那倒是有點兒奇怪。”
原書裏,主角攻受高考結束到出成績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各種撒糖劇情,他們二人世界出去玩了很久才回來。
趙殊然怎麽閉門不出了呢?
他擡頭,瞧對面陸覃不知什麽時候換了張棺材板臉,瞬間沒心思話那些家常了,把重心全放在小覃弟弟身上,問他有什麽忌口的,要點什麽。
可惜陸覃的棺材板臉到吃完飯都沒好過。
趙斐捉摸不透小覃弟弟的心思,只好少說話,專心吃燒烤。
吃完燒烤外面已經挺晚了,趙斐讓張伯先送陸覃回家。
陸覃卻說要打車。
“打什麽車,順道送你啊。”
看陸覃又要拒絕,趙斐過去,小指勾了下他手。
涼絲絲的小指頭在熾熱的掌心劃過去。
同一種套路,聰明人不會中招兩次。
而在這年夏天之前,陸覃覺得自己一次都不會。
少年紅了臉,繞過車頭從另一邊車門上車。
等車開出一段距離後,他又聽到趙斐湊近一點,說:“你手真熱,應該沒發燒了吧?”
這下不只是手,陸覃全身都熱了。
“我再摸摸。”那只涼絲絲的手突然伸過來,大咧咧拿起他的手看。
陸覃繃着身子望向他。
趙斐仿佛只想試一試他的溫度再看一看他手上的紋路,很快就放開了,安生坐在一旁,睫毛一動一動的,模樣很乖地看外面流動的夜景。
“我的手就沒你的熱。”
他嘀咕着,像是在等着什麽。
紅綠燈路口,趙斐微涼的手慢慢被另一只大手牽住。
趙斐一動不動,眼睛眨動的頻率變慢,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扭頭去看。
他們拉着手。
世界燈紅酒綠,他們像是進行着一場寂靜的漫游。
送完陸覃回來的路上,趙斐的手上還殘留着少年的溫度。
他想起陸覃下車前看他的眼神。
因為那個眼神,在少年身影徹底消失前,趙斐遵循本能下車追過去。
他很快追上了。
兩人站在梧桐樹下,趙斐喘着氣說:“你、你為什麽會去C城?”
陸覃看着他。
趙斐繼續說:“昨晚的事,你還記得嗎?”
對方突然走過來,在趙斐張開嘴巴又要問的時候,俯身低頭,用力堵住那張軟軟的唇。
他親得一點兒都不溫柔,像是帶着某種恨意。
趙斐不動了,也不說了,睜着眼睛看他親自己,然後像是很沒辦法,慢慢伸開手抱住了他。
那一瞬間,陸覃渾身微顫起來。
恨意沒了。
兩個少年靠在梧桐樹下,在隐秘的陰影中,越抱越緊。陸覃的吻從最開始的生澀逐漸變得兇悍強勢,趙斐開始招架不住,聲音低低地叫小覃。
“趙斐,你不能再繼續看別人。”
放開他時,陸覃眼睛微紅地這麽對他說。
“嗯。”
趙斐的眼睛也有一些紅,是激動的,他把腦袋往少年胸膛前一靠,靠得特上道,在對方控制不住又要抱他時,又慢慢矜持地站直了,跟他揮手說再見,之後就更上道地轉身跑開……
等跑出少年視線,就蹦跶着上了車,滿面春光。
陸覃一夜沒睡好。
手機上趙斐滑雪的那些照片,被他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
等待高考成績的日子過得很快,趙斐每天幾乎都有邀約,簡直跟個大忙人似的。從C市回來後,先跟那些個約了他好多次的男孩們打了幾天球,之後時間還沒空下來,又随着父母去了遠在江城的奶奶那邊探親。
趙殊然自然也是一起去的。
去江市不算遠,趙成彬開車,林金薇在副駕駛跟他們聊天,見縫插針地試圖補回多年來變得有些淡薄的親情。
趙斐記得這個奶奶,原著裏也有過描寫,不過很少,他對這個書裏的奶奶印象就是比較兇,親孫子和非親孫子都不太喜歡她,基本每年去江城探親,書裏的趙斐都不願意去,趙殊然盡管也不想去,但為了在養父母面前好好表現,從沒說過不。
所以趙殊然起初看到趙斐根本沒用父母勸就跟着一起去,還有些吃驚。
兩個沒有血緣的兄弟坐在後座,一個半躺着哼歌,一個很不自在地拿着手機看學校的論壇。
上高速的時候,趙斐手機震動幾下。
他點開看了眼,是高考前找的那個私家偵探。
查富豪上一代不為人知的恩怨情仇,這事兒不好辦,對方當時就說了,沒幾個月根本查不出來。所以看到對方來信時,他也沒什麽情緒起伏。
果然,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信息。
趙斐回:我不急,你慢慢查吧,他們肯定結過仇,你就往這個方向查,不會有錯。
他是提前交了錢了,金額不小,也簽過保密協議,不擔心對方會冒着丢飯碗的風險外洩。
那邊回:好的,不過有有件事不知道對你有用沒用,陸從良年輕的時候好像有個妹妹,可能不是親生的,詳細信息還沒找到,但是這妹妹在陸從良年輕時就病逝了,只有幾張照片,其他的信息應該被人壓過,目前還是查問不出相關的。
趙斐問他要了那張照片。
是黑白的,一個男人和一個長卷發女人的合照。
男人明顯是陸楓的爺爺陸從良,當時還很年輕,應該不到三十歲,女人看上去也是二十多的樣子,微微笑着,很漂亮,看着溫婉有禮的樣子。
察覺旁邊有道目光,趙斐收了手機。
趙殊然原本只是想看一眼他在幹嘛,但什麽都沒看到,被趙斐瞪了一眼就有些尴尬地看外面。
到休息站上廁所時,手機又震了震。
是陸覃發來的信息,一張玉墜的照片。旁邊是很有年代感的青石磚牆,背景在寺廟。
陸覃這些天跟他媽媽住進了邵京郊外的鑲靈寺裏,他母親劉文妮信佛,每年都要去寺內吃齋禮佛一段時間,他父親基本都會陪着,這次被老爺子指派到海外辦事,走不開,就讓兒子跟着一起去,反正都結束高考了。
陸覃自然不會對他說這麽詳細。
趙斐知道這事,還是聽趙殊然說的。
因為陸楓也一起去了寺裏……
說是陸楓媽媽不知怎麽被侄子陸覃說服,為了替一心留在國內的兒子求個好成績,強行帶着性格桀骜的陸楓去了寺裏,陸楓開始還很抗拒,本來這幾天已經準備直接去趙殊然家裏問他怎麽對自己越來越冷淡,直到被母親勸說一番,的确對自己的成績有了那麽一絲擔憂,就苦着臉一同去了。
趙殊然當時站在他房間門口:“陸覃跟陸楓打過架,你知道嗎?”
趙斐滿臉問號。
趙殊然看他那表情,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趙斐當時反射弧過慢,幾秒後才明白他說了什麽,氣勢洶洶站起來:“他打陸覃?!”
趙殊然:“……是陸覃動的手。”
趙斐撓撓臉坐下:“……哦。”
趙殊然:“……”
看他是真的不知道這事,趙殊然神情微變地就把這對堂兄弟一起去寺廟的事說了,本來覺得趙斐和陸覃走得近,會知道這些。
這麽久的時間,同一個屋檐下相處,趙殊然已經看出趙斐對陸楓似乎真的沒半點意思了。陸楓和堂弟打架的事,他也只在高考後聽陸楓說了個大概,不知道事發因由,只當是男生之間一些尋常矛盾。
可一直到高考結束,兄弟倆關系都非常僵,從陸楓嘴裏聽說他堂弟不僅不去他家,連老宅都不去了。
誇張一點講,簡直是兄弟反目!
直到前幾天,趙殊然卻聽張伯說趙斐回邵京時帶着那個陸覃,才隐約有了個猜測。
陸覃是不是、是不是對他這個哥哥……
一連幾天,趙殊然心裏都有些說不出的怪異感,不痛快,又說不上為什麽,以前發現趙斐喜歡陸楓時,他都沒這樣過。
說不清這種感覺到底為什麽,他不知不覺又把那個趙斐給他蓋被子的監控視頻打開看了一遍……
最後也不知怎麽的,魔怔了一樣過去敲了趙斐的門,用擔心那對反目兄弟會在寺裏打架的由頭,把這件事說了。
趙斐的反應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對方起初以為陸覃被打時,護犢子似的站起來,得知最先被揍的是陸楓,又淡定憋笑。
“兄弟之間打架那能叫打架嗎?”趙斐恨不得把雙标寫在臉上,“而且我聽說他們都是練過的,這叫什麽……這叫友好互助的切磋行為!”
“……”
這邊從休息站的衛生間出來,趙斐收回思緒,點開那個玉墜又看了看,打字過去。
【下一站,影帝:好漂亮啊!】
陸覃好一會兒才回,這次還是關于那玉墜的一張照片,不過玉墜只能看到一半,拍的主要是整個紅色挂繩。
【下一站,影帝:這挂繩還挺別致的。】
【陸覃:別人教我編的,我這些天都在寺裏,寺裏的玉墜都沒有這種挂繩。】
【下一站,影帝:哇,你好厲害!】
聊天框頂部又在顯示正在輸入中。
正等着陸覃信息,那邊趙成彬喊他上車。
坐上後座,手機裏就一連來了幾條消息。
【陸覃:你在哪?】
【陸覃:我不想待在這裏了。】
之後幾條趙斐沒看到,因為都被撤回了。
趙斐說他和家裏人要一起去江城探親,問他是不是在寺裏太無聊了。
少時,對方才回了個“嗯”。
趙斐正想着給他出些不無聊的主意,前面的林金薇忽然找他聊天,是關于學校的事,他們聊了好久,趙斐說着就漸漸忘了想“不無聊的事”了。
聊完犯困,趙斐在車上睡了一覺,醒來就差不多到了地方。
趙斐奶奶住在江城老宅裏,有住家保姆,保姆提前做了好一大桌菜,娴熟地跟趙家夫妻聊天,老人家倒是話少,喊了兩個年輕孩子到跟前,看了看,倒也沒說什麽。
在少年人眼裏,就有些兇巴巴的。
趙殊然說了句奶奶好,就沒再作聲。
趙斐則一直盯着老太太看。
他覺得這老太太的面容,有些神似白天收到的那張黑白照片上的女人,但也只是神似,面容五官還是有區別的。
老太太看他一直盯着自己,問:“怎麽了?”
蒼老的聲音沒什麽感情。
她是趙成彬的生母,但是母子關系很淡,趙成彬當年想把她接到家裏照顧,老太太也不願意,說很享受一個人的日子。
一頓團圓的晚飯,并沒有趙斐想象中那麽熱鬧,甚至到飯後離席,老太太都沒象征性地問問他們關于高考的事情。
不過大家好像都習以為常的樣子。
夜裏吃點心時,老太太開口問他們什麽時候走。
趙成彬說:“應該要等兩個孩子高考成績出來之後了。”
趙斐和趙殊然都以為只要住一兩天就好,聽這話便有些意外。
離高考出成績還有還有四天呢。
老太太也是不解,往年一般都是住個一兩晚就走。
趙成彬看了趙斐一眼,笑道:“這事兒跟小斐有點關系,小斐,你是不是之前資助了兩個孩子上學?”
趙斐怔住。
他在高考前看了個新聞,有一對山區龍鳳胎家裏情況很糟,為了攢錢給媽媽治病,一起辍學去打工,結果差點被壞人騙走,幸虧及時警察發現。
趙斐查了具體情況後,就把一張從小到大父母發放零花錢、壓歲錢、生日禮金等的銀行卡裏的大多存款捐了過去。
那筆錢其實對他來說不算什麽,但完全能解了那兩個孩子目前的困境。
不過他忘了一件事,那張卡是趙成彬在他小時候給他的,戶主就是趙成彬。那麽大一筆款項,趙成彬自然沒多久就發現了,本來以為孩子買了什麽理財,仔細一查,才發現是捐了。
震驚之餘,又想起之前兒子讓他資助一些貧困生的事。
他……沒想到兒子是認真的。
忙到幾乎要忘記這事的趙成彬,在兒子的行為對比下,羞愧了片刻,把這事告訴了林金薇,林金薇一直就挺支持他做公益,說正好高考結束,可以帶兩個孩子一起去鄉下,不必用公司的名義,先從小做做看,比帶孩子出去旅游有意義多了。
“我們準備在江城下面幾個鄉鎮學校捐些書籍和體育器材,款項已經交涉好了,先弄一批過來,明天咱們也去幫忙搬個一天行不行?”趙成彬覺得這也是一個讓孩子切身行動體驗生活的機會。
那邊趙殊然在聽說趙斐曾經資助過別人,就一直在失神。
趙斐沒異議:“暑假不運動也容易長胖。”
林金薇笑道:“其實我們一直想做公益的,你爺爺也是窮苦出身,一路有人幫忙才能有後來,就是忙來忙去給……”
老太太聽到“爺爺”一詞後,皺着眉咳嗽幾聲。
林金薇連忙過去:“媽,你沒事吧?”
老人起身:“你們聊吧,我老了,得早點兒回去休息……”
林金薇和趙成彬便過去扶着老太太回房間。
趙斐繼續吃點心。
趙殊然還在發懵。
等客廳安靜下來後,他問:“你真的……”
說着又似乎覺得這話不妥,沒問了。
趙斐沒在意他的話,扭頭看着老太太消失的方向。
他們奶奶明顯很抵觸兒女提及自己的丈夫。
趙家夫妻送老太太回房出來後,就讓他們也盡快回房休息:“其實爸媽這次過來,也想親自看看情況,後續好再完善完善,明天你們要是起不來我們可就不等你們了哦,提前跟人家都定了時間的。”
趙斐和趙殊然應了,起身回房。
……
鑲靈寺外。
“什麽?!你要去搬書?一整天,那得多累啊!”
“啊……趙斐?!你确定不是你爸把自己捐的錢記錯了?”
“我、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要不……我去給你幫忙吧?”
“我媽和我嬸嬸已經住進一間房了,她們能作伴,昨天其實就想讓我和我弟回去了……我明早就去!不開車,我不讓家裏知道,我看看……好像有輛大巴直接就能到你說的那個鎮子!”
“你放心吧,我不會跟你哥起沖突的……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沒別的意思,在寺院裏待這麽些天,我現在很穩重了。”
……
挂了電話,陸楓莫名興奮地回了寺院,準備收拾收拾跑路。
不遠處,站在銀杏樹後的少年走出來,神色陰郁地望着堂哥消失的方向。
第二天一大早,趙家四口人就開車前往江城下面的淼窪村小學。
運輸書籍和器材的卡車剛到沒多久。
是雙休期間,學校裏沒有孩子,校長和一些老師很熱情地接待趙家夫妻,之後帶他們進去了解情況。趙斐四處看看,發現那邊有老師已經開始搬運,也卷起袖子過去了。
知道今天要幹活,他穿的是很随意的運動衣,過去拿起兩大捆書跟着一位老師往裏走。
趙成彬之前就已經跟校方的人說過孩子是來幫忙的,不過老師們一看那兩個白白淨淨的小公子,心裏都覺得他們會幹不了多久。
結果沒一會兒,發現這個短發微卷、眼角有淚痣的小夥子還挺厲害,每一趟居然跑得比他們快,拿得也比他多,另一個也幹得很認真,只是可能運動不多,稍微文弱一些,偶爾會朝外面看幾眼,像是在等誰。
趙斐搬書期間,和兩個老師聊起了天。
那兩位老師性格很好,其中一位就住在村裏,幾趟下來,趙斐和他聊熟了,對方很熱情地說要請他們晚上在家裏吃飯,替孩子感謝他們。
趙斐說:“我和我弟就不沾光了,錢是他們大人掙的。”
“瞧你這孩子,不說別的,光搬這麽久的東西,很多人都未必願意跑這麽一趟呢。善舉不分大小,你付出一點點,就一定會有人得到相應的幫助,不要小看了自己嘛!”
“也是!謝謝老師,我們本來也想在這邊看看風景,你們不嫌叨擾就好啦!”
“哈哈哈……瞧這小嘴,可真會說話。”
趙殊然放下一捆書,聽到他們那些話,過去對趙斐小聲說:“爸媽說晚上可能就回去了……”
趙斐:“那也有可能不回,先幹着,其他的到時候看情況吧。”
趙殊然看着他,嗯一聲。
他們搬了将近半小時後,趙家夫妻等人終于出來一起幫忙。
一車書籍搬完後,就剩下一些體育器材,大家計劃下午工人來了再一起搬運。
這時,遠處隐隐有人跑過來,還大喊着趙殊然的名字。
趙殊然起初聽那聲音,差點沒站穩。
“誰啊?”
一群人原本打算在門口的樹下休息,聞聲一同伸着腦袋看過去。
趙斐瞄了一眼,随後撇回腦袋繼續喝水。
是陸楓。
非常狼狽的陸楓。
天沒亮他就跑出寺院,結果在大巴上還沒坐穩呢,他那個堂弟大步子就上來了,面色不改,徑直坐在他後面。
陸楓:……這輩子沒這麽佛過。
兄弟倆在那場打鬥後就形同路人,寺院相處這些天誰也從不說一句話,尤其是他這堂弟,明明是打人的一方,結果比他這個最初挨打的還要硬氣!
現在還能這麽堂而皇之跟過來。
等車開了,陸楓才清清嗓子,怪聲怪氣地問後面的人:“你……是不是聽到我和小然打電話了?”
對方不理。
陸楓皺眉說:“你知道我要去哪兒嗎?”
還是不理。
陸楓回頭,卻被堂弟陰鸷的眼神吓了一跳:“你別是夢游了吧?!”
對方依舊安靜地坐着。
陸楓忍不住想起以前看的喪屍片,又是大清早,心裏拔涼拔涼的,不想看他了,轉過身閉眼補覺。
睡不着。
又想起堂弟那天對他動手的事。
“你這種人,到底有什麽值得他喜歡的?!”
“不會珍惜別人的真心!還任由身邊的人肆意踐踏!”
“他明明不是那樣的,你,你們偏要欺負他!”
……
陸楓這輩子都沒見堂弟一次性說出那麽多話,比起他,倒更像是個喝醉酒發酒瘋的。他們打在一起,所有人都攔不住,最後還是讓保镖蠻力把兩人架開。
老爺子很少真的動怒,那天卻氣得大聲斥責到陸覃很晚,可最後不管怎麽詢問緣由,陸覃就像被鋸了嘴一樣,任由斥責,始終不發一言。
後來,他的堂弟再也沒來過他家,也不去老宅了。
陸楓不是傻子,酒醒後,他仔細回味了堂弟那些話,以及堂弟出現之前身邊那群狐朋狗友說的混賬話,自然能想到趙斐那裏去。
其實那時候他對趙斐的态度很矛盾,趙殊然房間裏的監控他是看過,那絕不是一個壞哥哥會做出的事,可以前對趙斐的壞印象根深蒂固,越看趙斐那些與以前不同的一面,他越覺得有問題,他以前嘲笑讨厭的惡毒綠茶,怎麽、怎麽可能會是監控裏的那個樣子?!
在所有人面前對着弟弟兇,卻又在沒人的時候,那樣溫柔……
陸楓不相信。
他甚至會惡劣的想:趙斐當時是不是知道那裏有監控?!
那時自己也覺得自己神經質,又加上當時和趙殊然之間的感情有些問題,明明什麽矛盾都沒有,可中間總像是莫名隔了一層什麽。
那時喝了酒,那群損友扯到了趙斐的身上,拿聊天群的事笑話他,說趙斐在那個群裏完全不像是喜歡他的樣子,他一退群,趙斐發了紅包,都快樂瘋了。
他特別煩躁,正好有幾個人給他臺階下,說趙斐欲擒故縱,還說趙斐是追不到就報複,這還算好了,讓他以後把身邊兄弟看好,小心那綠茶搞他身邊的人來故意惡心他。
這陸楓倒覺得他們胡扯了,但是也沒反駁。
沉默讓那群人越說越離譜……
如果陸覃只因為這個打他,他認。
可從小到大,他這堂弟什麽時候管過別人閑事?
很多事,看透了,可不能說,說出來大家都難堪。
于是陸楓什麽都沒說,他只是怎麽都不明白。
死活都不明白。
他的堂弟,怎麽就栽趙斐手裏了……
現實沒有計劃的那麽順利。
那輛大巴只到鎮上,可鎮子到那所小學還有很遠的距離,當時下了大巴他一時半會找不到能去那所小學的車,正急得找人想辦法,那邊堂弟就攔了一輛拉煤的電動三輪車。
詢問過後,那車會經過那所小學附近的茶廠。
陸覃是穿着一身黑色運動服出來的,陸楓為了在小男友面前耍個帥,穿得很是炫酷花哨。結果一路颠簸從煤車上下來,陸楓都想把衣服給撕了脫了!
陸覃看上去比他好一些,但臉上手上還是蹭了黑,下車時還花錢買了司機的草帽。
當時覺得他多此一舉的陸楓,走到一半,就被曬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
從茶廠到那所小學,路兩邊的樹還沒長大,根本不遮陰。
他悔不當初,為什麽、為什麽那會兒就不能多嘴問問,問問陸覃為什麽要買呢?!
忍着暴曬走了将近二十分鐘,陸楓才終于看到那個學校的大門。
陸楓這輩子沒這麽苦過,遠遠看到趙殊然的身影,就不管不顧喊着沖過去……
這邊趙斐喝完水就去旁邊的小賣部了,陸楓身後的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