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像是在講他

江苓大部分時間是獨自一人待在病房裏。他其實并不喜靜,相反,過分安靜的病房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恹恹。

醫生走進病房的時候,便看到江苓靠在床頭,随意地翻着一本書。驚訝地挑眉過後,醫生注意到了江苓的表情——他眼皮耷拉着,一副懶散的模樣,顯然對這本書并不感興趣。

覺得有趣,醫生忍不住笑了一聲。這聲笑招來了江苓的注意,他擡頭,懶洋洋地朝醫生瞥了一眼,“您笑什麽呢?”

“沒什麽。”醫生當然不會說出來,他收了笑意,走到江苓身邊,示意對方伸手,一邊拔着江苓手背上的針頭,一邊随口說,“你恢複得不錯,大概很快便可以出院了。”

“是嗎。”

沒有得到預想中對方應該有的欣喜反應,醫生不由得擡頭看了眼江苓的臉,卻看到對方表情平淡,甚至可以說是面無表情。

“我有什麽可高興的,”像是猜測到了醫生的想法,江苓盯着自己的手背,在針頭拔出的一瞬,伸出另一只手按上了棉花,“待在這醫院裏,我還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我是正常的。出了這醫院,人人都會知道我是一個無法被标記的、不健全的omega。”

他笑了一聲,“不,我說錯了——我甚至不能被稱為omega。”

他剛醒來的時候曾問過醫生有關自己的事情。醫生說他的身體經不起折騰,無論他問什麽也不松口,隐瞞着他一切。

再後來,醫生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坦誠地告訴了江苓他失憶的緣由,和他将無法再被标記的事實。

江苓平靜地聽着醫生講述,像在聽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他面無表情地想:他錯了。

對方哪裏是什麽可憐的小狗。

是沒良心的白眼狼才對。

江苓話音落下後,醫生的表情便沉凝了下來。

從他開口告訴江苓事實的那一刻,就已經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對話了。只是它來得太晚,江苓最初的反應太平靜,讓他也被蒙蔽了,竟真的以為對方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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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怎麽可能會有omega不在意。

知道這對一個omega來說有多重要,他最初也想過隐瞞。

但周述對他說,“全部都告訴他。”

他說這話時,眸色很沉,一同暈在他背後沉寂的夜色裏,讓大半夜被他叫出來的醫生也消散了怨氣,并奇跡般地和對方産生了情緒共鳴。

周述在哀傷。

他的哀傷那樣浩大,那樣渺茫,借由他的眼睛籠入夜色,夜色又籠入整個城市,将衆生——連同天臺上的兩人一同地罩進去。這實在太平常了,那種哀傷被刻意地遮蔽了界限,于是讓醫生也快以為這只是夜色給予他的錯覺。

但周述的聲音是顫抖的。

隐藏極好的界限,被他發顫的尾音撕開一道明晃晃的口子。所有情緒都避無可避地洩了出來,距他最近的醫生怎麽能看不見。

他再次嘆了口氣。

而後說,好。

回憶裏的夜色收束為眼前的、從窗外投入室內的天光。醫生收回那些繁雜的念頭,沉默地盯着江苓的臉,幾次想開口,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麽能安慰對方的話來。

只有當組織字句時,人才會發現言語能達的意有多蒼白。

在切實的、已然造成的傷害面前,所有的安慰都近乎累贅。

許是醫生沉默太久,讓江苓也察覺到了醫生不甚平靜的情緒。他擡起眼,朝醫生笑了笑,說,“我開玩笑的。”

江苓扯了扯唇角,笑得輕松,“……你以為我真的會在意這些啊。”

醫生只當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一軟,忍不住更憐惜對方了。

江苓如此知情達理,對比周述,簡直罵對方一句狗東西也不為過。

即便那個狗東西也算是受害者。

醫生越想越覺得這真不是個事——明明是好好的兩個人,為何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他又想嘆氣了,但因着自己還在江苓面前,生生憋了回去。

想罵人,又不知道該罵誰。

醫生簡直感到難受又憋屈。他甚至不敢對上江苓的眼睛,怕不小心窺見對方笑容下隐藏的脆弱,于是只草草地向江苓囑咐了幾句注意事項,便帶着空了的輸液瓶出了房間。

門一關,江苓便無奈地揚了揚唇。

他當然能看出醫生在想些什麽,覺得好笑,又不知道如何告訴對方自己是真的不怎麽在意。

雖然失憶了,但他并非什麽都不記得。命運似乎是一個刀工很好的劊子手,手起刀落,無形的刃恰好落在他遇見周述那天。于是江苓的前半生依舊完整,後來的記憶卻被盡數斬落出他腦海,所餘只剩空白。

所有人的時間軌往前滾動着,只有江苓在命運的操縱下倒退,停滞在了五年前。

于是最初聽到醫生說他将無法再被标記後,江苓感覺是很荒謬的。

但聽醫生講完後,江苓又平靜下來了。

只是因為這不像是他的故事。

不像是在講他。

那些情緒間隔他太遠……已然叫他沒法将故事的主角認作他自己。

也許醫生覺得他聽完會恨周述,也許他的丈夫也是這般想的,不然怎會連出現在他面前的勇氣也沒有。

但江苓并不恨對方,或者說,他對此無感。

他從客觀的角度評價,對方的所作所為确實很混賬。

他也同情醫生口中的人,卻獨獨無法将這些情緒落實到自己身上。

只是無法再被标記而已……

江苓搖搖頭,失笑。

他巴不得能不被哪個alpha掌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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