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3.[命運就像螺旋,你經歷過什麽痛苦,它會讓你再經歷一遍,好一痛再痛]
01.
手術室外,林文書站在那裏焦急地等待。池依笑剛剛被推進手術室,滿頭鮮血,不省人事的樣子令他覺得渾身都感到可怕,他想起上大學的時候,也就是那次他看見池依笑失态喝酒,一直躲在女生宿舍,後來郁郁寡歡了好長一段時間,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走路也不長眼睛,結果發生了車禍。
她意識還清醒,強撐着給林文書打了個電話,然後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被五馬分屍一樣,痛得撕心裂肺。她終于可以理解,為什麽有人說,如果想結束生命的人選擇跳樓,那挑的樓層越高越好,否則摔下來還有意識,看見自己的腦漿蹦出,鮮血肆流,身體因為不受控制而抽搐該有多恐怖。
畫面雖毛骨悚然,生與死的距離卻就在一牆之隔。
林文仙呆坐在那裏,先前推池依笑的快感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恐懼。活着的人永遠比死去的人更加害怕死亡的。
“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一直這樣向林文書解釋。
林文書連惱她的心情都沒有,他現在握着池依笑被摔得屏幕都碎了的手機,一直躊躇着,剛才他在家屬簽名那一欄填了自己的名字,可是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不行,上一次車禍池依笑都瞞着她媽媽,他知道她爸爸也是死于車禍,她不想她媽媽有更多的心理負擔。林文書翻遍了她的通訊錄,想起上回她介紹過的林朵和周藍,他思索了一下,只告訴了她們兩個中的其中一個,随後翻到江定的名字時,他神色嚴肅,猶豫了一下,最後撥通了他的號碼。
江定正在辦公室整理資料,看到來電顯示時,他嘴角彎出一抹笑。
他還沒開口,裏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笑笑出車禍了。”
從窗外吹來一股冷風,他的筆毫無征兆地掉在了地上。
江定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02.
手術室裏的池依笑全身做了麻醉,車子撞到了她的腿,她的腦袋摔在了地上。此刻手術燈正集中地照在她的頭頂,就像路的盡頭裏殘存的那一抹微弱的幽光。
她好想抓住那一抹幽光。
她在努力地抓住生命的那一根長藤。
她好像,就站在無人等她的盡頭。
她遠遠地就看見,那年少時一幕幕撲閃而過的記憶。
03.
枝頭是蟲在鳴叫,滾滾浮動的是雲彩。走廊有查崗的老師在不停地往教室裏探,從後門從前門從窗口,就想看看是不是有學生還在嬉戲吵鬧。看見沒人打鬧,就從二班教室的門前跨過去。二班是我所在的班級。
現在是午休時間。其實我很困,但我還在疲于奔命地學習當中。此前我在想,分數不能一錘定音人的命運,可是或多或少能夠影響自己的心情。比如你會覺得技不如人,自愧不如,尤其是在有了相比較的人之後。和我比的人是盧妙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裏招惹了她。她對我橫眉怒眼,有時在宿舍裏洗腳時她也會故意将水灑進我的鞋子裏。鞋子濕了是小,可是這樣的事情連續發生了三次就忍無可忍了。後來我想,忍功到達一定的境界也不是一件好事,你不反抗,永遠都不知道自己還能爆發出什麽。
于是我反擊了她,我把一整瓶礦泉水都倒進了她的鞋子裏。她一下子哭了起來,告訴宿舍裏的其她人。于是我被整個宿舍孤立了。說實話,雖然我不怎麽喜歡主動和人打交道,但不代表我和任何人都沒有關聯。現在在宿舍裏,我便形同一個空氣人,晾衣服時她們也争着把晾衣杆搶過去不讓我拿。
盧妙妙得意地望着我,“怎麽樣,是不是覺得很難受?”
我覺得她那一副嘴臉真的很可惡,假如班花可以號令整個宿舍,那校花是不是可以撬動整個地球?
我奪過晾衣杆,說,“不難受。我難受的是我應該把洗腳水倒進你的鞋子,而不是礦泉水。”
盧妙妙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導致後來整個班上的女生都不和我講話。我還不知道我在上大學的時候也會被人孤立,可是有了前車之鑒,孤立這回事于我來講,完全沒有殺傷力。我即使一個人,也能撐起一片天地。可是年少的我,根本就不懂得一個人活得快不快樂,跟別人看你的眼光沒有半毛錢關系。可是我太脆弱,盡管骨子裏自卑,可是對于被孤立這回事,着實難以接受,簡單來說就是,這讓我感到難堪,為了趕走這股難堪感,我幾乎不給自己空暇的時間來胡思亂想。上課聽講,下課複習,我每天幾乎就處于這樣的狀态。
江定對此感到很驚訝,因為平時都不敢在地理課上靠他太近的我居然主動寫起了筆記,有不懂的就算覺得萬分不好意思也會來問他。不知他知不知道,人在憤怒的時候爆發出的能量是無窮的,甚至可以做到很多平時想都不敢想的事。比如江定在體育課的時候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催我打羽毛球,可我就是不去,但是自從盧妙妙莫名對我攻擊之後,我雖然忐忑,卻還是主動要求和盧妙妙對打。說實話,那還是我第一回摸羽毛球拍,但三個回合下來,盧妙妙一個球也沒有接到。
好。換她來發球。我壓球。她還是一個球都沒接到。江定在一旁揚唇看我,然後朝我走來。我手抖得球拍都要掉在地上,他下意識地接住了球拍。他這才發現我全身都在顫抖着。他喊我笑笑,問我怎麽了,然後直接背我去醫務室。我不能解釋清楚那是什麽樣的感受,但是我知道當我體內想要打敗盧妙妙的憤怒耗盡時,先前理直氣壯的底氣也殆軟了下來。所以說超人不能一直變身為超人,他的真身還是普通人。
我趴在江定背上,聽他此起彼伏的喘氣聲,就在快到醫務室門口時我才緩過來。其實我沒事,我只是在打完球後的那一刻怯懦了。覺得自己太逞強。而逞強就像是作秀,作給別人看,被別人嘲笑。
“你放我下來吧,我沒事。”我輕聲說。
“都快到了,去看看吧。”他聲音很急,也沒有停下腳步。
“我不發抖了,我好了,我不看醫生。”我繼續說。
“為什麽?”
“就是不想看醫生。”
“不看也得看。”
“好,那我自己走。”
他放我下來。
我這才發現一路走來,有很多學生都在看我們。期間還有我們的數學老師用稀奇古怪的眼神盯着我倆,江定面不改色地說我腳崴了,脫臼了,身為同桌有義務幫我一把。
“為什麽不想看醫生?”他問。
“醫生又不是萬能的。”我說。
“世上有萬能的東西嗎?”他笑着問。
“錢啊。”我說。
他笑得更深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覺得自己被金錢毒害了。我讨厭不能挽回我爸爸生命的醫生,讨厭可以抵押我爸爸生命的金錢。偏偏生活需要金錢。生活往往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跟你作對。
坐在醫務室裏,醫生粗粗給我看了一下胳膊和腿,用光照了一下眼睑,慢慢說,“沒什麽大礙。”
我轉頭對江定說:“看吧,根本就沒事。”
“來了也不能白來一趟。”他說。
結果他買了一盒雲南白藥創口貼,“以防萬一。”他說,然後回去後将創口貼放在了我的課桌裏。
回去的路上,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他見我瞅了他半天,又扭扭捏捏不好意思開口,就彎出一抹笑,問,“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就說出來。”
我望着他,“那我就問了啊。”
“問。”
“你覺得我重不重?”
“什麽?”
“這種不好意思的問題,為什麽要讓我重複第二遍?”
他聳聳肩,“我确實沒聽清。”
“你騙人。”
“我哪有。”他笑了起來。
我覺得更加不好意思了,但就是想要知道那個答案,“我是說,”我望着他,“你剛才背我的時候,有沒有覺得我很重啊?”
“沒有。”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松了口氣,覺得像是得到了某種安慰,又說,“那這盒創口貼我們倆用,你什麽時候拿都可以。”
“好。”
“如果別的同學傷口流血了,我們給不給創口貼給他們?”
他笑着問我,“你想給嗎?”
我低下頭,覺得原來我其實也那樣粗俗,但我實話實說,“有的同學當然可以給,可是有的就是不想給。”
江定眼睛亮亮地望着我,笑得有些狡猾,“想給的時候我們就給,不想給的時候我們就說用完了。如果有人看見我們又用了,就說新買的,怎麽樣?”
“就這麽辦。”我笑着說。
04.
這是往常的午休。查崗的老師走了之後,我又悄悄從趴着裝睡的狀态起來了。昨天是盧妙妙值日,她值日的時候我就照常午休,否則她會記我的名字。不是她值日的時候我就等半小時大家都熟睡之後起來算數學題記化學公式。有時我甚至希望天天都是盧妙妙值日,那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照常午休,而沒有我只要不努力就會被甩下去的罪惡感。
我一邊默寫公式一邊打盹,江定睡在我旁邊安靜得像只懶洋洋的貓。這時是三月中旬,天氣還不熱,風從窗外吹進來,撩動了他額前的細碎的頭發,露出兩道濃眉,斜飛入鬓。我半撐着頭側望他,并沒有感覺時間在流逝。我們上個學期沒有多說幾句話,可是現在卻已經同桌兩個多月,想想會讓我覺得受寵若驚。我胡思亂想着,見他睡得迷迷糊糊,睫毛卻忽然在翹動,我忙裝作揉眼剛醒的樣子,心卻狂跳着。
“不睡嗎?”他聲音迷迷糊糊問。
“睡啊,剛剛書掉下去就醒了。”我小聲回答他,然後若無其事地慢慢趴在桌上。過了一會兒我擡頭看他,他動也沒動,保持着剛才的動作面朝我又睡着了。
我狂跳的心慢慢恢複平穩,又覺得莫名心安。
我這麽努力地維持自己整天不閑着的狀态,就是為了看起來不讓人覺得我是被孤立的,我不希望那種尴尬的場景被江定看在眼裏,然後讓他覺得我可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覺到了我幾乎歇斯底裏的僞裝。他上周說要去我家,我哭了,他以為我是被吓哭的,實際上我是被急哭的。我媽媽找我談話,問我想上什麽樣的高中,我這才覺得自己和江定的差距原來是那樣的大。除卻一切不可改變的外在因素來說,光談我們的成績就相差十萬八千裏,我知道這是橫在我心中的梗。因為以後的我,會離江定越來越遠。
這個時候,當我不能再堅持下去的時候,打盹的時候,我就覺得不能就這麽輕易地放棄。這不是在和盧妙妙比武,也不是為了應付不久之後的期中考試,我是在對我的人生負責。我把這句話寫在日記裏,恍惚發現,自己一下子堅強不少,大膽不少。比如我敢和盧妙妙對抗,也敢直視江定的眼神,更敢承擔被孤立的事實。
新的地理書調回學校之後,進行了一次小小的地理測驗。那時我還是不敢和江定多說話,更別說看他的眼睛。但是他記的筆記就像是有魔法一樣,我在考試的時候幾乎全用上了,除了幾個要算經緯度的我不會做,和幾個開放式填寫如何治理污水的方案沒得滿分之外,細細算下來,我也能得八十五分以上。我覺得很開心,覺得這卷子要收藏,然後帶回家給我媽媽看。
最後卷子發下來,八十二分,雖然沒有預期中的那樣高,但是八九不離十,只是三分的區別,我已經很滿足了。我頭一回覺得胸腔裏有什麽氣流像是蕩氣回腸一樣令我感動。我仿佛看到了從江定身上散發出來的種種善意,就像當初林朵拉我走出陰暗一樣充滿了陽光。我無比鄭重地喊江定的名字,然後跟他說謝謝,臉一分也沒紅,他被我的舉動驚到,或許是這樣,他才把那本做了筆記的書送給我,轉而自己用新下發的。
“繼續保持。”他看了看我的卷子,褐色的眸子裏閃動着笑意,然後坐下來問我,“你怎麽突然這麽謝我?”
“我覺得就是有一種感覺似曾相識。”
“什麽感覺?”
“被……被關心的感覺。”我想了想說。
他從桌子裏拿出一個橙子放到我桌上,“給你吃。”
“為什麽呢?”
“被關心的感覺很好。”
我想了想,忽然從書包裏拿出一把水果刀,把橙子切成兩半,“那分你一半,我也覺得被關心的感覺很好。”
他接過橙子,又把我手中的水果刀拿走,“刀太危險了,以後不要放在書包裏。”
我又想起什麽,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紅蘋果,說,“本來是要用來削皮的。”然後又拿回刀把蘋果切成了兩半,遞給江定一半。
他忽然笑了,笑得眨眨眼,“好,池依笑,我也謝謝你,我們扯平了。”
自此之後,我和江定之間的關系,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
05.
期中考試之前有運動會,要求班上每個女生至少參加一項比賽,實在不能參加的就留下來當拉拉隊。因為相比別的班級來說,我們班的女生比男生少,所以每項運動幾乎都要用到女生。我知道這次我必須得從參加運動會和參加拉拉隊裏挑一個,而不能以為躲得過去。
江定報了鉛球和标槍,而我一直猶豫着。過了一會兒,我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起身去填報名的項目,卻被江定一把拉住衣角,“我已經幫你報了。”他說。
我瞪大眼望着他。
“你報了啊?”
“再不去報名,你就只能長跑了。比賽那天你就跑100米。”
“其實我原本不打算參加運動會的。”
他挑了挑眉,擡頭望着我。
我解釋說,“我打算參加拉拉隊,”又很堅定地補充說,“我想鍛煉鍛煉。”
他笑得眼睛彎彎的,松下拉住我衣角的手。
但是事情并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順利。江定是班長,男生報名的單子在他這邊,盧妙妙是學習委員,女生報名的單子在她這邊。吃過晚飯後,我回到宿舍就發覺氣氛不對。大家都集中坐在一塊兒,見到我推門進來,目光就像激光一樣刺在我身上,令我分外地不自在。盧妙妙就坐在中間,手中拿着報名單,臉上不是滋味。與此同時我腦中快速地翻轉,這些日子和她相安無事沒有過節,我并沒有得罪她,就直接越過她坐到我的桌子前。她突然一拍桌子,将報名單拍在我的眼前,我杯中的水蕩了又蕩。
“江定說你報什麽你就報什麽,你多神氣啊,淨挑一些最輕松的項目,別人長跑就不辛苦嗎?”她咄咄逼人問。
我說:“老師說想報什麽項目就填什麽項目,沒有限制。”
“那你怎麽不自己報?”
“別人幫我報也是一樣的。”
“你不要臉!”
我立即站了起來,心中回蕩着長長的不滿。盧妙妙被我的舉動吓一跳,退後了一步,說,“你那是什麽眼神,看着就讨厭,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劃去了,寫的米青,”說着把米青從人群中拉出來,推到我面前義正言辭地說,“米青身體素質沒你好,100米短跑讓給她,”大概是覺得有些過分,她頓了一下才有些底氣不足說,“你跑女子3000。”
我看了米青一眼。我和她從沒說過話。她瘦瘦的,腿跟竹竿一樣細,和林朵身形很像,卻和我一樣內向。我沒說話,半響才回,“我想參加拉拉隊。”
盧妙妙一口回絕我:“不缺人,滿了。”
我說:“跑3000之前我也可以當拉拉隊。”
“你還是省省力氣吧,省的暈倒了還讓江定背你去醫務室?”她尖牙利嘴地回,“這才是不要臉。”
我暗暗握緊了拳,“你就是故意欺負我對不對?”
“是啊,我就是看不慣你,以後還會有很多人看不慣你,所以我就是要欺負你。”盧妙妙把下巴擡得高高的,随後遣散了看熱鬧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宿舍。
我望着那一群人的背影,越看越可惡。那些看熱鬧的人,似乎比壞事的始作俑者還要令人憎惡。我覺得身體都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了,我握緊拳頭沖過去直接揍在盧妙妙臉上。但是事情并沒有和料想中的那樣真切地發生。
是米青拉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識回過頭,才看見她鎮定地,緩慢地說,“別,別打架。”
06.
第二天中午吃飯時,江定打完飯坐在我對面。我悶頭不去看他,只是一口一口扒着飯。“不高興?”他問我。我挪了一個位置,離他遠遠的。他皺了一下眉,又挪到我對面,和顏悅氣地說,“你從昨天晚自習起就悶悶不樂,問你你又什麽都不說。”
我低頭敷衍說,“我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那是以前,現在不是。”
“反正我沒事,沒什麽好說的。”
江定奪過我手中的筷子,臉色有些嚴肅,“不是說好了嗎,有什麽事情不要悶在心裏,就算不告訴別人,我也不能嗎?”
我覺得自己底氣不足,連腿都在發軟,但還是擡頭直視他說,“我脾氣就是這樣古怪,你不是早就清楚嗎?”
這回他連同我的碗也奪到他那邊去了,語氣生硬極了,“把話說清楚,不說清楚就別吃飯了。”
我幹杵在一邊,頓時覺得萬分難受。我不想讓江定生氣,可是盧妙妙的話就像戳中了我的心窩一樣,血淋淋地掏出了我內心深處的自卑感,令我覺得哪怕只是沾染了我一丁點的氣息都像是玷污了江定全部的人生。有些話叫我怎麽好意思說出口呢?我難道對江定說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盧妙妙欺負我就是因為看不慣你對我好,所以想方設法找借口踢掉我的名字讓我去長跑?我難道說,雖然我已經有勇氣面對你,可是也卻越來越覺得被自卑感強烈地籠罩,所以我沒有辦法面對自己?
我腦中的思維轉不過去,又知道争不過江定,只好轉背,轉背的那一刻就要哭了,小跑出食堂眼淚才決堤。跑到學校的小樹林裏,捂着嘴又不讓自己哭出聲,覺得連喘口氣都很困難。我想我為什麽要參加拉拉隊呢?即便盧妙妙是拉拉隊隊長。無非就是為了我那可憐的自尊心,我始終都無法接受自己被孤立的事實,每個夜晚聽宿舍裏熱烈地讨論各種事情而忽略我時我都會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
為什麽一個學期過去了,我的情緒、思想、生活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呢?
我這才明白,雖然我幾乎不參與宿舍裏的談話,也被班上的同學戲稱內向膽小,可是我并不在乎。只有當真正被人刺痛的時候,才發現那樣的滋味并不好受。那時年少,遠不夠自己所想的那樣堅強。
要走多遠的路,才會明白身後的足跡,都為你将來的勇敢和不放棄一層一層砌上了堅不可摧的奇跡。
我故意踩點才回的教室。今天中午是江定值日。我進教室的時候,看見他站在講臺上巡視,恰好我們眼神交彙,他表情冷淡極了,皺着眉別了過去。我快速回到座位上側頭趴着,感覺眼圈有些紅,伸手拿書擋住了臉。大概過了一分鐘,坐在我前面的男同學問我在看什麽笑話書,我頭也不擡擺了擺手表示沒看。
“那就奇怪了,那你笑什麽?”他轉過頭疑惑地問我。
這樣的場面真滑稽。我哭笑不得。但我哪裏是在笑,我是在抽噎,抽噎得肩膀都在不停地抖動。江定一直沒有回他的位子。我趴着趴着就睡着了,規定的每天午休半個小時後就起來複習的任務也忘記得一幹二淨。之後又是被餓醒來的,醒來的時候發現桌上放着一瓶牛奶和一袋土司,看見江定坐在我旁邊睡着了,眉頭還沒舒展。我知道這是江定放在我桌上的,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睡着,但是我都不敢動,更別說吃這一袋土司。
可是餓極了,肚子發出的咕嚕聲也肯定會比這樣更醜,我最後蹑手蹑腳拆開了包裝紙,将吸管也插了進去。這時江定卻忽然動了動,我吓得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轉背過去了。卻半響沒動靜。悄悄扭過頭,才發現他只是把頭朝另外一邊去了,但是沒有醒。我真慶幸他每次午休都睡得那麽沉。
于是又大口咬着土司喝着牛奶。大不了下次買了還他啊,可是轉念一想,明明就是他先搶的我的碗和筷子不讓我吃飯。
07.
我本以為他給了我土司和牛奶,就會和我和好,但是他似乎一點也沒有要重新搭理我的意思。他還是照常地笑,照常地和其他男生打籃球吃飯,除了不理我之外。有一回我甚至看見他在給米青講練習題。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什麽,我發現,當你開始注意到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發現這個人每天都出現在你的生活裏。之前我和米青并沒有交集,可是自從那回她拉了我之後,她就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居然沒有理會盧妙妙對我下的孤立通緝令,反而主動找我講話,在宿舍時還會我和一起打水。
這樣我就注意到了米青。也就看到好幾次都給米青講題的江定。小時候我爸爸會給我講神話故事,偶爾也講童話。所以我還曾天真地問,為什麽王子一定要和公主在一起呢?我爸大概詞窮,找不到更好的原因,就說王子和公主的名字都是兩個字,所以注定般配。這只是大人哄小孩的,偏偏我把什麽都記得很牢固。米青和江定,多麽牢固的兩個名字。
我轉頭朝着窗外,窗外是一片藍藍的天。我忽然眼眶濕潤,不知道是因為想起我爸爸,還是想起爸爸對我講的那個故事。我只是覺得,同樣是內向的兩個女孩子,我可以受到老天爺的眷顧,米青同樣可以。或許我那天和江定吵架是值得的,因為上帝不會把所有的幸運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可是為什麽我還是很難過,為什麽會覺得,我并沒有很幸運呢?
現在連坐在這裏都覺得很尴尬,只好拿出日記本寫,寫什麽好呢?我覺得自己現在拿筆寫日記的姿态都很尴尬,因為我的本意就是為了掩飾我現在的尴尬。
想了想,最後我寫,林朵,我好想你。
08.
這幾天我盡量避免去食堂吃飯,因為我不想和米青一起,又不想一個人孤零零的。可是我不是走讀生,走讀生好歹能在家裏吃飯,而我這個寄宿生是怎麽也不可能脫離食堂的,除非我是神仙。思前想後,我覺得只有早餐可以解決。所以我只好悄悄拜托小眯讓他早上來學校的時候幫我帶早餐。
“你想吃什麽?”小眯爽快地問。
“一個大包子就好,粉絲餡兒的。”我說。
這時候盧妙妙已經不來找我的茬了,不知道是因為我心情沮喪所以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還是因為在宿舍的時候米青會找我一起去打水說話遣走了我的孤獨感。現在,我又開始擔憂上體育課了,盧妙妙這回非要和我對打,我勉強敷衍過去,不是接不到球就是打不過去,幾節體育課下來,她大概覺得沒意思,也或許是從我身上看到了挫敗感,也見我不再和她對掐,她便很樂意,也不再糾纏我。
我感覺自己的世界是混沌的。
上周數學進行了一次小測試,我勉勉強強及格。61分,在及格的邊緣。江定的卷子就擺在離我最近的地方,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但總之我不敢抄。今天第三節課就是數學課,老師開始講解上周考試的那套試卷。實際上後面的幾何題和應用題我幾乎沒有動筆,因為不知道從何下手,而我們數學老師說話的語速又快,每次講完之後都會問一句,“聽懂了嗎?”
然後全班人齊聲回答:“聽懂了。”
他就直接跳過去,然後講下一題。
我多想說,還有我沒聽懂啊,可是讓老師管你一個,似乎不公平。況且數學老師大概不知道,學生回答都懂了,并不是因為真的懂了,而是因為想趕快把卷子講完了好下課。我偷偷瞄了江定一眼,他細碎的劉海遮住了眼睛,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他突然回頭望了我一眼,我心立馬跳得飛快,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決定還是下課之後去問數學老師好了。
老師講了第一遍我不懂,講了第二遍我還是沒聽懂,但我不好意思問第三遍,只好不懂裝懂。這樣的後果就是第二天上課老師提問我,我卻結結巴巴回答不出來。于是我決定去問趙傑。趙傑是我們班的數學課代表,長得很高很壯,看起來有些像小地痞,但人卻很好。上個學期我批美術作業時,還發現他模仿的簡筆畫非常的逼真,就給他批了很高的分數。
他對我豎起大拇指,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說,“池依笑,有眼光啊。”
我不停地點點頭,表示他畫得好,然後飛快回自己座位上。
所以——
我讓他教我數學,他不會拒絕我吧?
況且,男生又沒有孤立我,我也沒有做虧心事,所以——
所以我等趙傑吃完午飯後,回到教室裏了,趁人還不多的時候跑去問他。對于我問他題目這件事情,趙傑一點也不驚訝,反倒是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一直在催趙傑盡量快點講,我非常怕江定看到這樣的場景。
趙傑對我催他的态度感到很不滿,用筆敲了敲試卷,看着我說,“這數學就是求精不求快,你一個步驟不明白,以後的就更不明白了。”
“好吧。”我指着那道幾何題說,“你再給我講一遍。”
趙傑微微思索了一下,望着我又搖了搖頭,最後說,“剛才的解法比較複雜,你肯定一下子接受不了,我想了一下,這個還可以畫輔助線,比較簡單好懂。”
我說,“那太好了,就用這個簡單的解題方法吧。”
趙傑便拿着尺子一步一步地給我畫輔助線。他畫得很細致,我一邊聽一邊理解,可我還是覺得很溫吞,我覺得自己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無法集中精力,眼神不停地瞟向門外,最後還是不好意思地對趙傑說,“這個簡單的怎麽也這麽多步驟啊?”
趙傑無奈地看着我:“數學都是這樣。”
我說:“還有更簡單一點的嗎?”
趙傑瞪大眼望着我:“你還想一步登天啊?”
我吞吞吐吐說:“我還想一步登天呢,可我不聰明啊。”
趙傑一下子樂了,說,“我逗你呢,你這不是美術好嗎,女孩子有一門特長就很聰明了,你要多點自信。你這麽急催我是不是有事?這樣吧,我把步驟全部都寫下來,到時候我把筆記本借給你看怎麽樣?”
我笑起來萬分感激地說,“謝了啊。”
之後我便假裝有急事地出了教室。不能在走廊呆着,更不想去廁所呆着,于是我去了操場。這時操場上已經放了不少運動器械了,下周一就是運動會。我漫無目的地走着,中午的陽光有些刺眼,刺得我漸漸覺得熱。我看到了江定,他就坐在籃球場的邊邊角,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有個同學喊他上場打籃球他沒去,又來了一位同學走過去喊他,這回他還是拒絕,最後徑直起身轉了彎,我看到他一臉的落寞,白皙的臉上莫名地有消愁。
我瞬間有些錯愕。
我看他每次都笑得那麽開心,他怎麽會落寞呢?
他見到我就杵在跑道那裏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也錯愕了一分,臉上瞬間有什麽表情劃過,随後朝我走來。
我挪了挪步子,卻發覺僵硬得動不了,只有一顆心在胸腔裏劇烈地抖動着。
他會來找我講話嗎?他知道我在看他嗎?他是不是不生氣了?
他就那樣徑直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除了高興,什麽樣的情緒都在瞬間湧上我的心頭。
這時,我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不回教室嗎?”他問,不疏遠也不親近。
我回過頭,看見他是在望着我,才敢确定他是在和我講話。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很高興地說,“回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感覺他的嘴角向上揚了一下,随後又一副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樣子,淡淡地說,“那走吧。”
我跟在他後面,眼睛都笑彎了。走了幾步,才發現他放慢了腳步在等我。我便小跑到他旁邊,忸怩了半天才問,“剛才你怎麽不去打籃球啊?”
“不好玩。”他直截了當地說。
“可是我上個學期都見你很喜歡打籃球啊?”
“今天不想打。”
“哦。”
“你今天中午吃的什麽?”他漫不經心問。
“番茄炒蛋還有青菜。”我說。
“怎麽又都吃素?”
“蛋是母雞下的,也算是半個葷了。”
他被我的話嗆住,咳了一聲才不自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