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下次我們一起吃飯,點肉。”
“學校哪有肉了,都是肉炒這個肉炒那個,不僅肉少,而且食堂阿姨每次打菜的時候都抖掉一點,把肉全都抖掉了。”
“那下次把我的也吃了。”
“你是男生多吃肉要長高的,我這麽胖就不用長肉了。”我笑得很開心說,“反正我也很喜歡吃番茄炒蛋啊,沒關系的。”
他眼裏閃爍了什麽,用一種很深沉的眼光看了我很久,最後才說,“快打午休鈴了,我們快走吧。”
很多年過去之後,江定才告訴我,那并不是深沉的眼光,而是心疼的。
晚上我在宿舍,回想中午發生的事情,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我們就這樣和好了嗎?雖然不敢置信,可他确實開口和我講話了呀。我越想越覺得開心,蒙在被窩裏嘴都要笑歪了。有時候想想,人生總是悲傷來得快,快樂也來的快。直到第二天上早自習,我們在讀英語時,他一直幫我糾正rare這個單詞的發音時,我才發覺,原來相安無事的感覺這麽好。
課間操後有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回到教室之後我才跟江定提起運動會的事情。我告訴他我沒有參加拉拉隊,把100米短跑也換了。
于是他眯着眼問我,“所以呢?”
“所以我打算參加長跑。”我卷了一下袖子給他看我的胳膊,“看,肌肉!”
他沒好氣看了我一眼:“你這是在和我比壯嗎?”
我心虛地坐下來,但我是絕對不會告訴他我和盧妙妙之間的事的。
“你不是要參加拉拉隊鍛煉鍛煉的嗎?”
我只好假裝輕松地說,“可我沒說是鍛煉膽子還是身體啊,我後來覺得鍛煉身體比較好,所以還是參加長跑吧。”
“這樣也好。”
“咦?”
“你膽子已經比以前大很多了,你不知道嗎?”他把背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朝我笑,“笑笑,你和從前很不一樣了,就這樣很好。”他說。
我呆住了……是嗎?我的膽子比以前大很多了嗎?
我瞬間覺得不好意思,把頭轉了過去,這時我前面的同學突然叫我,“池依笑,這是趙傑遞給你的筆記本。”
我的手還沒有擡起,江定就迅速拿了過去,他揚着唇,微微擡起精致的下巴望着我。
我吞吞吐吐說,“那是給我的,你還給我。”
說完,去搶本子,他就把本子用另一只手拿着。這時恰好上課鈴響了,老師進來了,我便不好再去搶本子。
“上回數學老師講的那套卷子裏的幾何題我沒有聽懂,就問趙傑了。”我小聲說。
“恩。”他輕幽幽地點頭,翻看着本子,頭也沒擡。
“你看,就是這道幾何題。”我指着趙傑畫了輔助線的地方說。
“恩。”他繼續輕幽幽地哼了一聲,眼皮都不眨一下,最後合上了本子壓在他桌前,很冷靜地說,“聽課。”
我悶悶地轉過頭看着黑板。
“你生氣了?”我還是忍不住湊過去問。
他沒看我,語氣波瀾不驚地說,“我有什麽好生氣的。”
他沒有把本子還給我,我也沒有再問他。
而且中午的時候,他出奇意外地沒有午休,我湊過去看他寫什麽,他用手一把擋住,然後微笑說,“你睡覺。”
直到上數學晚自習的時候,他面不改色地遞給我他的筆記本,我才知道今天中午原來他是在解我問趙傑的那道幾何題,而且是另一種簡單的解法。
我睜大眼望着他,忽然覺得那一刻他的形象真是高大啊。
“別看我,看書。”他假裝嚴肅地訓斥我,把本子順手給了別的同學,讓他帶給趙傑。
後來過了幾天,趙傑還特意跑過來問我有沒有看懂他寫的步驟,當時江定就坐在我的旁邊,我忙幹笑一聲,說,“我懂了啊,寫得很詳細,謝謝你啊。”
沒想到趙傑又接着問,“不過我的字一向潦草,你看清楚了沒?”
我一邊看江定的臉色一邊哈哈哈哈幹笑說,“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那就好。”趙傑很滿意的樣子,然後走了過去。
我回頭看江定,他揚着下巴眯着眼正一臉微笑着。
我說:“你這個樣子讓我汗毛都豎起來了。”
他繼續微笑說:“豎起來了就好。”
我:“……”
09.
今日陽光明媚,微風和煦。為期三天的運動會今天正式開始了。平時早上學校都會要求晨跑800米,我覺得也并不是太累,而且從小到大我幾乎沒有生過病,所以對于長跑我并不怎麽擔心。女子長跑放在了最後一天,結束後就是教師接力賽。所以我還可以抽空鍛煉。
米青跑完短跑後,就直接進了拉拉隊,她說要在我長跑的時候給我大喊加油。我就說,“你不怕盧妙妙罵你啊。”
她斬釘截鐵地說,“我當然不怕啊,我喊我的,關她什麽事。”
我有些驚訝,感慨說,“可是盧妙妙那天是幫你來着啊。”
她說,“不是的,我看得出來,她只是恰好拉我過來不給你臉色看,但是我喜歡你啊。”
我瞪大眼望着她。
“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啊。”她笑着說。
我想了想,米青平時也很內向,在我面前卻笑得這麽開心,說了這麽多話,她說的沒錯。
我便拉着她的手說:“那我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
對于那次米青拉着被憤怒沖破了腦袋的我,我始終覺得很感激。如果不是她拉着,我一定和盧妙妙厮打起來了,雖然很爽快,可是同樣會讓我很難堪,老師會請家長來同樣讓我媽媽也難堪。可是偶爾我也會想,如果我當時和盧妙妙打起來了又會怎麽樣?我十幾年的生涯裏還從來沒有做出那樣瘋狂的舉動,至少對于我這樣安分的學生來說是瘋狂的,或許以後,等年紀大了,想做這樣的事情,卻不再有當時那一份心境。
我和米青游走在偌大的操場上,廣播裏正播放着xx班級寫下的稿子,為xx班級的運動健将加油。很多年過後,在我大學快要畢業時的那段時間裏,每每站在校園的小路上,聽着廣播裏播放的各種熟悉的或陌生的歌曲,都會惆悵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日子。也不知是我自身的原因,還是大學真的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麽好,但盡管這樣,我還是會覺得,從此以後脫離了學生這樣的稱呼,肩負起了獨自鼎立在社會上的重任,始終都是迷茫的,更何況是在六月這樣大片錦簇的鳳凰花開的季節離校,真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情。
人生裏總有一些時間段很艱難,也很難熬過,可我從來沒想過要快點結束那樣的生活。
因為身邊開始有重要的人陪着。
如果生命不多愁,你永遠也不知道快樂是什麽。
就像現在,站在操場上,即使是隔着一大段的距離,即使是開始有了輕微的假性近視,可我還是很輕易地一眼就看到了江定。他手上拿着标槍,站在陽光下,就像遙遠古代裏的少年英雄。有那麽一刻,我真心希望,時光就此打住,再也不要流逝。他看到了我,然後朝我微笑,那微笑就像沙漠裏的依米花,以生命最飽滿的姿态綻放出多種色彩。
米青忽然悄悄對我說,“我們去看跳高吧!”
我一頭霧水,“跳高?”然後環顧四周,只看到跳高的地方站了我們班幾個男生,站在第一個的就是趙傑。
我啊地一聲突然叫出來了。
她忙紅了臉捂住我的嘴,“你幹嘛啊!”
我笑着說:“你是看趙傑的嗎?”
她這樣的表情我最懂了,就跟當初我看江定的一模一樣。
我點點頭說:“趙傑是個很不錯的男生,去吧。”
“你不驚訝嗎?”
“有什麽好驚訝的啊,誰心裏沒個喜歡的人啊。”
“這句話好有道理啊。”
“你不喜歡江定嗎?”
“他很帥啊,不過每個人喜歡的都不一樣,我覺得趙傑心腸好,人也有耐心,好幾次我問他題目他都很認真的告訴我,依笑你知道嗎,就是那樣一種感覺,我看着他在寫字,就覺得很安心。”
“江定也很有耐心啊。”
“恩,我問過他幾次題目,可那都是因為趙傑不在。咦,你怎麽知道我問過江定題目?啊哦……我知道了,是你喜歡江定?”
我沒說話,她也沒說話,我們兩個人卻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
在那樣一個陽光飛揚的午後,喧鬧的操場上,我們就這樣公開了彼此心中最重要的小秘密。
後來我在日記裏寫,之所以能夠如此輕易地敞開心扉,都是因為一路走來,我不再變得孤單,我想通了,即使林朵不在,但她對我的關心永遠都在。還有江定,那個讓我的中學生活變得有期盼有勇氣的男生。有時候想想,命運又是這樣的公平,如果非讓你獨自來到這個世界又獨自走到生命的盡頭,卻總會讓你在這條只能往不能返的路上讓你遇見幾個帶領你前進的特殊人物。
走到一半,米青忽然肚子痛,去了廁所。她特意叮囑我把她買的水遞給趙傑,但不要說出是誰。原本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全身充滿了力量,覺得不能辜負米青對我的托付,于是爽快答應。我去的時候,趙傑已經跳完了,沒有觸到杆,是非常完美的動作,也許米青看到會在心裏歡呼。
我從人群中擠過去,然後喊趙傑,“趙傑,你過來一下。”
“怎麽了?”
“這瓶水是別人托我給你的。”
他一臉詫異地看着我,“不說出姓名,我是不會要的。”
“你就拿着嘛,反正你也渴了對不對?”
“池依笑,你就直接說名字吧,扭扭捏捏的,我不喜歡。”
我想了想說,“名字我是不會說的,但是可以告訴你她的特征。她很文靜,也很喜歡問你題目,然後呢也長得很漂亮,心地也很善良。”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說,“那個人不會就是你吧?”
我心裏嗆了一下,面上卻搖搖頭,直接把水塞給他,說,“不是我,我可沒她漂亮,而且我也沒她瘦。”
趙傑在心裏胡思亂想了一番,始終想不出還有哪一號人物會給他送水。但是池依笑的描述卻令她對那個女生很好奇。關鍵是這個女生大概八九不離十地喜歡自己。
我見他沒有把水還給我,我很高興,就轉身走了。跑到丢鉛球的場地,卻沒有看見江定的身影。再一回頭,就看見他正趕往射标槍的場地。我快速跑過去喊他,拍他的肩膀,他一臉茫然地轉過身,像是剛剛才看見我的樣子。
“怎麽一轉眼就沒看見你了?”他茫茫然地問我,額頭上有細微的汗水。
我真希望此刻手裏能有個手絹,我說,“我剛才有事去了。”随後又把自己買的水遞給他,“哪,喝水。”
“我不渴。”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說。
“你都出汗了。”
“你自己喝吧。”
“我不渴,你喝你喝。”我把瓶蓋直接擰開遞到他手上,他猶豫了一下,眼睛一眨也不眨望着我,就抿了一小口。
我想他可能是真的不渴,然後和他一起去射标槍的場地,标槍是很危險的東西,我總覺得它随時都能射到人身上,所以同學們都不許圍觀太近。我就站在外面朝他揮了揮手,給他加油,他突然又跑回來了,對我說,“再站遠一點,比較安全。”
“再遠我就看不見你了。”
他揚唇笑,“我的實力你不相信嗎?”
我說,“當然信啊,不過我更想看着你啊。”
他笑了,又把我推得老遠,然後去比賽了。
下午五點半的時候今天的運動會就結束了,米青問我水給了趙傑沒,我說很順利。她想了想,又對我說,千萬不要告訴趙傑是她送的,因為她并不打算告訴趙傑她喜歡他,就算畢業那一刻也會守口如瓶。
我心裏有些惆悵,她叫我不要用嘆息的眼神望着她,因為她覺得自己和趙傑的距離相差十萬八千裏。
“我們其實是鄰居,所以我才敢問他題目,但是除了問題目,我想不出還能夠和他說什麽,盡管我有很多想說的,但我總怕說出口的話他會覺得無聊。總之,有時候我覺得我和他大相徑庭,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且我又那麽自卑,我覺得誰和他站在一起都比我好。可是有時候又覺得只要看到他就好了,他知不知道我,記不記得我,這都不重要。”她眼神有些難過。
我安慰她:“所以現在勇敢一點也不遲啊。”
她只是搖了搖頭。
又拉着我的手說,“依笑,我覺得你真幸福,和江定同桌,你又喜歡他,他也喜歡你。最重要的是你比我勇敢多了,起碼有和江定說話的勇氣,而我除了問趙傑問題,其他的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急忙否認,臉都紅了,“沒有沒有,他沒說他喜歡我,你別亂說。”心卻跳得比什麽時候都快。
她哈哈大笑,卻不戳穿我。
因為是運動會,所以晚自習老師不講課,讓我們自己看書。我一點想看書的心思也沒有,滿腦子盤旋的都是米青跟我講的話。江定忽然打斷我,“想什麽呢?書掉了都不知道?”
他幫我把書撿起來,地上有水,他用紙幫我擦了擦。
我望着最邊上靠窗的米青的側臉有些出神。我想了很久,才問江定,“你覺得我和米青有什麽區別嗎?”
他忽然笑了,“怎麽問起這個了?”
我把書拿回來放好,說,“因為我和她很像,我們是一類人。”
“恩。”他竟然只是點了點頭。
我說,“你好歹也說說我們的區別啊。”
他怪有意思地望着我,笑,“你為什麽想知道你們倆的區別?”
我竟被他噎住了。
我就知道他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我這樣拐彎抹角地問他都不能逃過他狡猾的眼睛。
“好嘛,我承認我就是很想知道,為什麽我和米青都是同一類的人,寡言少語,孤僻內向,但是你卻偏偏就注意到我了呢?”說出這樣的話,大概耗盡了我厚臉皮的全部力氣,我覺得此刻我的臉紅得都能接一盆血了。
他思索了一下,欲言又止,像是想了很多話,我一臉期待地看着他,以為他會說出很多感人的話,結果他笑了笑就說了三個字,“有緣吧。”
我期待的眼神僵在了臉上,說,“你說得也太籠統敷衍了。”
“或許是因為和你接觸得多,但是和米青沒有接觸過。”
“我們哪有過多的接觸,上個學期你都沒有和我說過超過十句的話。”
“十句。你記得這麽清楚?”
“你管我啊。”
他眯着眼笑,又想了會兒,說,“或許是因為你最先和我講話,在你還是美術課代表,給我批作業的時候。”
我義正言辭的指責他:“作為新同學,你就應該好好畫畫,不要把花和葉的顏色颠倒,不然就是給美術課代表添堵。”
他懶洋洋地往後一靠,“我那是給你上了一堂課,你好好想想。”
他見我一直想一直想,就說,“想不起來沒關系,你已經做到了。”而實際上他說的我都記得,他想說,如果沒有綠葉的襯托,紅花也會很單調,對嗎?
我忽然靜靜地看着江定的臉有些出神,他第一次轉來的時候,還在班上拉過小提琴,指法娴熟,琴聲優雅,我本以為他高高在上,不易親近,我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和他說話的。最想親近的人,只有親近之後才會知道,他到底親不親近。
他也就那樣看着我,一點也沒有表現出被我看得不好意思的跡象。
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對他說,“你知道嗎,其實在我七歲之前,我都是一個活得很開心的人。”
他忽然收住了懶散的笑意,很認真地聽我說。
“雖然我媽媽喜歡打牌,爸爸一個人養家很辛苦,但是我還是覺得很幸福。我媽媽打牌的時候喜歡把我也帶上,因為爸爸白天不在家,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我每次都讨厭看她們打牌,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後來有一次我媽媽見我昏昏欲睡,就把我安置在她朋友家裏,那裏有個小哥哥,比我大一歲,我還跳舞給他看了,最後他還送了我一盆小野花。”我說。
江定只是看着我,一副沉思的模樣。
“我只是想說,我不是天生就內向不愛和別人接觸的。如果人生裏沒什麽重大變故的話,或許現在我的身邊一定有一群朋友。”頓了頓,我繼續說,“後來,我……我爸爸去世了,我雖然不哭不鬧,可我知道我完全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所以很想逃得越遠越好,這讓我有種只要隔絕了這個世界就不會難過的錯覺。後來有一個叫林朵的女生對我很好很好,我們一起長大,之後她也和家人一起搬走了。所以我覺得為了避免傷心,每個人還是要盡快學會一個人生活比較好,無牽無挂多好。”
“我把小哥哥送我的小野花一直放在家裏,後來也枯了。但是我難過孤單的時候會想,我一定要像六歲時候那樣快樂,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歡那盆花,就像信仰一樣提醒我人生還是要向前的,不過我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我哈哈笑着說,“不過那種花很常見,以後我也種一盆送給你啊。”
江定望着我沉默了很久,眼神是我看不出的複雜。
最後他露出正經的表情,沉穩地說,“不想笑就別笑,”又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面不改色地說,“你還有我。”
那一刻,我覺得從心底貧瘠的那片沙漠裏開出了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