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宮
◎她就是個伺候人的奴婢。◎
已是夏末,午後的暑熱被殘雲遮去半數。
興慶宮中,徐徐清風自盛放的一池芙蕖間穿梭而過,引得一蓬蓬碧翠、一團團粉白搖曳生姿。
那鼓囊囊的圓潤花瓣綴滿了枝頭,好似風再疾些,就能将花兒帶下來。
這是一年裏最後的蔥郁生機。過不了幾日,金黃的秋意就要自翠綠的葉尖悄悄爬上來。
趁着這樣的時節,幾位年輕貌美的低階宮妃帶着侍女出來,賞一賞夏日的最後一茬景致。
自皇帝被太子逼得不得不放下一切朝政大權,像傀儡一般拘在興慶宮裏,整日與歌舞伎女厮混在一處,尋歡作樂後,這些低階宮妃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盼頭。
與那些伶人不同,她們雖品級不高,卻都出身清白的官宦之家。
這幾年太平了,她們被送入宮中,都存着一級一級往上爬,給家裏争一份榮耀的心思。
哪怕一輩子爬不上四妃的位置,也以能在九嫔之中占有一席之地為念想。
可是,一朝宮變,皇帝被架空,新太子元穆安成了大虞朝真正的掌權人,想必再過一二載,皇位也要被禪讓給他了。
她們的日子也好像一下沒了盼頭。
一個傀儡皇帝的後宮,即便争成了四妃之一,也沒人會在乎了。
不必費盡心機再去讨好那個年過半百的老皇帝,反倒讓人不知所措。
此時,她們坐在禦花園的涼亭裏,手持團扇,捧着瓜果涼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個個容色妍麗,表情卻恹恹的,半點提不起精神。
人被困在這座四方城裏,每日無所事事,消磨時光,着實難捱。
這時,西面的廊庑下,一位身姿婀娜,步履輕盈的女子正朝這處行來。
她穿一身藍白對襟襦裙,不比妃嫔們的寬袍大袖,绮麗繁複,為方便行動,她的上衣袖口束得窄窄的,底下裙擺翩跹,也沒有旁的花樣,僅在腰身的系帶上繡了一圈寶相花紋,如雲烏發绾作盤桓髻,一支素白玉簪插在其中。
一身只比尋常雜使小宮女稍好的樸素裝扮,掩不住她眉目間流轉的婉約風情,一個側目,便讓人忍不住駐足。
細看之下,她的臉龐線條流暢,娥眉杏眼,瓊鼻朱唇,中規中矩,沒哪處格外出挑,偏偏放在那一張巴掌般的臉盤上,便顯得恰到好處,有種令人難忘的別樣韻致。
她叫秋蕪,是毓芳殿的掌事宮女。
只是個伺候人的奴婢,涼亭中的幾位嫔妃卻不敢慢待,一個個打起精神,露出和善的笑容。
不為別的,只為她服侍的九皇子元烨,正是太子元穆安跟前的紅人。
如今,太子才是真正的掌權人,他待誰好,旁人就要待誰好。他厚待九皇子,則九皇子身邊的奴婢們,也跟着雞犬升天。
連毓芳殿負責灑掃的粗使宮女都在宮人間炙手可熱,更不必說秋蕪這個掌事姑姑,隔三差五地出入東宮,向太子禀報九皇子的日常起居事宜。
太子常誇她辦事妥帖,照料周全,不時下賞。
“咦,這不是秋姑姑,大中晌的,日頭還沒過去,又要往東宮去了嗎?”其中一位嫔妃搖着團扇同她打招呼。
秋蕪至亭外階邊停下,沖幾位嫔妃叉手行禮,柔聲應答:“貴人們安好,奴婢的确是往東宮去。”
她說着,一指身邊跟着的小宮女竹韻手中捧着的幾疊紙,“太子殿下繁忙,唯有午後能得片刻閑暇,卻仍記挂九皇子的近況,差人過來問,恰好九皇子才臨了兩幅新得的字帖,奴婢便趁着這時送往東宮,請太子殿下評鑒。”
幾位嫔妃紛紛露出矜持的笑容,連連點頭,不無羨慕道:“太子這樣繁忙,還惦念着幼弟的起居,真是難得。既這樣,秋姑姑快忙去吧,別被我們耽誤了。”
“不敢,是奴婢不該打擾貴人們的雅興。”秋蕪又彎腰規規矩矩行禮,得了首肯,方帶着竹韻繼續朝東宮的方向行去。
轉眼間,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廊庑盡頭。
幾位嫔妃方才的精神頭像是被抽走了,一下恢複方才恹恹的模樣,重新到石凳上坐下。
其中一個忍不住嘆:“咱們的日子,好似還不如一個宮女有盼頭。”
她們入宮來,便再也出不去了。如今,皇帝沒了費心讨好的必要,皇後那處,又根本不想見到她們。
年紀貌美的娘子們滿腔的熱血被一盆涼水噗呲澆滅。
人生才剛開始不久,将來如前朝太妃們一般被迫遷往行宮關一輩子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還不如秋蕪這樣的宮女,生得貌美,在太子面前能露臉,指不定哪日得了寵幸,還能博上一博,這樣的例子雖少,卻并非沒有。
再不濟,年歲大些,也能求一份恩典,放出宮去,嫁人生子。
幾人面面相觑,越發沒了精神。
年紀最小的那個左看看右看看,昂首道:“要什麽盼頭?秋蕪再得看重,也不過是個伺候人的奴婢。”
經她一提醒,其他人也回過神來。
“是了,我聽說她本是小吏之女,父親曾因親屬犯罪而受牽連,也算是罪人之後了。”
“太子性情冷淡,眼光亦高,滿朝親貴家中的女兒都不見得能瞧上,更別說一個宮女。至于九皇子,倒聽說當真與她十分親近。不過,她這樣的出身,一輩子也只能做個奴婢了。”
“不說她了,我備了一副雀牌,咱們正好四人,要不要抹一圈?”
沒有什麽煩悶是抹雀牌不能解決的。
幾人一聽,方才的萎靡一掃而空,立時精神振奮,兩眼放光。
另一邊,才被議論過一番的秋蕪已穿過禦花園,過重明門進入東宮,往太子起居理政的清晖殿去。
東宮內外的守衛、太監都認得她,問也不問,便放她通行無阻。
就連站在清晖殿外的東宮總管內監康成看見她,都遠遠地沖她笑了。
這樣的殷切并未讓秋蕪感到一絲欣喜和得意。
她在殿外的階下略站定一步,穩了穩心神,掩去眼底的黯淡,這才提着裙裾,緩步踏上臺階。
“康總管,奴婢奉命前來,不知殿下此刻是否空了?”
康成一張圓盤臉笑出滿滿的褶子,一面示意身邊的小太監海連開門,一面連聲應:“秋蕪,你可算來了,殿下方才空下來,已等了一會兒了,快進去吧。”
正殿鑲着琉璃的厚重木門被小太監推開,發出嘎吱的聲響,日光透過琉璃映在漆黑的地上,一陣流光溢彩。
屋子的中央,一張長長的書案被絢麗華貴的十二扇描金彩繪花鳥圍屏圍着,案上,文房四寶并幾疊書冊擺得整整齊齊。
案頭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青玉嵌寶石瑞獸香爐中,縷縷青煙正從獸嘴裏噴吐出來。
案後,頭戴青玉鑲金遠游冠,身披雲龍暗紋圓領袍的男子坐得端正筆直,仿佛沒有聽見殿門被推開的聲響,始終微垂首,持筆管,在卷冊上圈點勾畫。
一層袅袅香霧遮着,讓人看不清他眉眼之間的神色,只能隐隐窺見一張宛若玉雕一般端肅英俊的年輕臉龐,透着不容忽視的氣勢和威嚴。
秋蕪從竹韻手裏接過那疊紙,獨自一人踏進屋去,一步一步,行至書案前的階下,停住腳步,悄悄掀起眼簾,飛快地朝前瞥去一眼。
案後的人紋絲不動,仿佛仍舊沒有察覺。
“殿下,這是九皇子近來才臨的字,奴婢特呈來請殿下指點。”秋蕪行過一禮,細聲說完,又上前兩步,将手中的紙奉至書案一角。
男子眉眼低垂,筆管停頓,修長的五指翻過一頁,繼續圈點。
“去吧。”
他沉沉一聲吩咐,眼皮也不掀。
秋蕪的心提了提,往後退開,卻未出去,而是撥開側面的珠簾,轉去了西面梢間。
梢間比正殿稍小,正中擺着一張卧榻,榻邊是秋色小屏山,碧紗垂若煙,圍出一方天地。
那張卧榻,秋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看到,仍是臉上一燙。
幸而太子不喜有人近身,屋裏未留人伺候。
她一個人在榻沿上坐下,磨磨蹭蹭解開襦裙的腰帶,将外頭的上襦、下裙褪下,只餘裏頭一件無法蔽體的抱腹。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一只修長的手在她發髻間摩挲片刻,抽出那支僅有的玉簪,在她的肩胛處輕點兩下,帶着種狎昵的味道,與方才在正殿裏的端正全然不同。
秋蕪被那冰涼的一點激了一激,忍不住輕顫。
“沒讓你動。”元穆安站在她身後,就玉簪随意丢到案上,發出一聲脆響,問,“怎麽晚了一刻?不知我政務繁忙,午後還有別的事嗎?”
秋蕪聽他帶着不悅的語氣,下意識挺了挺腰,羞紅着臉輕聲答:“九殿下昨夜睡得早,今日精神大好,不願歇午覺,留奴婢在身邊說了一會兒話,這才遲了片刻。求殿下恕罪。”
元穆安輕哼一聲,這才褪了方才的冷淡,握着她的肩讓她轉過來,覆身下去。
“他今年也十五了,還要留個奴婢在身邊說話,不成器。”
秋蕪紅着臉咬着唇,想反駁一句“不是這樣的”,九皇子只是因為早年沒了母親,與她朝夕相伴數年,将她當作姐姐一般,才格外親近些。
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忍了下去。
她知道元穆安對這些從來不屑一顧。
在他眼裏,她就是個伺候人的奴婢,是掌心裏的玩物,根本沒資格說那樣的話。
莫說是一個奴婢,就是毓芳殿裏的九皇子,元穆安也一樣不放在眼裏。
秋蕪的心裏一陣難堪,被他颠來倒去擺弄的同時,又忍不住困惑。
她到底是怎麽才走到這一步的呢?
明明七個多月前,她還只是個無人問津的普通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