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玉簪

◎一枚鑲金青玉簪。◎

那是七個多月前的除夕夜。

興慶宮中張燈結彩,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義德皇帝元烈在含元殿大宴群臣,九皇子元烨雖居最末,尚且年幼,也必須一同列席。

秋蕪是元烨身邊的掌事宮女,本要伴他一道去,因前幾日染了風寒,還未徹底恢複,便留在毓芳殿中休養,只幾個內侍與宮女跟着去了。

殿中空無一人,殿外負責灑掃的粗使宮人們也被她放了自在一處歡聚,她在屋裏睡了大半個時辰,精神大好。

眼看外頭竟下起雪來,想起元烨出去時未披厚氅,恐他回來的路上受凍,便從櫃中尋了件厚實大氅,要給他送去。

她戴着風帽,揣着手爐和大氅,迎風雪朝含元殿行去。

毓芳殿在宮城西面,本是未建府的皇子們居住的地方,因如今義德皇帝膝下只餘元烨一個最小的還未出宮,因此這兒便只住了他,平日往來的人并不多。

加之又是除夕夜,人人都聚在別處,一路上更是人煙稀少。

秋蕪便是在穿過禦花園西南一隅時,遇見了元穆安。

遠遠見他站在沁芳池邊涼亭一側的陰影處,一手扶着闌幹,一手撐着膝蓋,彎腰半掩在枯萎的草木間,仿佛痛楚難忍。

那時的元穆安還不是太子,只是義德皇帝膝下第三子,由當今皇後謝氏所出,七歲那年被封為兖王,至今十餘年。

因他早已出宮建府,這些年又總在外征戰,鮮少在宮中出現,所以秋蕪起先并沒認出他,只當他是哪個吃多了酒的貴人,怕出事,上前問了一句“貴人可需奴婢服侍”。

等終于認出來時,已經晚了。

她不得不将帶來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命令下,扶着他走荒涼無人的小徑,進入一處偏僻宮室。

寒冷的冬夜,他的手卻燙如烙鐵,緊緊掐着她的脖頸,警告一般低喝:“不許叫,否則我殺了你。”

秋蕪被吓呆了,哪裏敢掙紮,只僵直身子,任由他拉開自己厚厚的冬衣。

就是掙紮也沒用。宮城之內,她就是最下等的人,被人發現了,第一個要處置的,便是她。

地上的裙衫一件件堆疊,刺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好似無數把冰刀在割她的身體。

而他身上的熱浪又穿透寒冷殺過來。

徹底殺進她的骨肉裏之前,他忽然咬着牙問:“說,是誰派你來的,是我那大哥,還是二哥,或者,是他們兩個合謀?”

他的大哥是那時的太子,二哥則與他一樣,受封親王。二人皆是義德皇帝元烈與原配陳氏所生之子,一向忌恨軍功卓著、深受諸多朝臣擁戴的元穆安。

兩邊水火不容,無人不知。

秋蕪就是再遲鈍,也想到了,他必是中了旁人的奸計,被暗中下藥,怕難以自控,禦前失儀,不得不躲到暗處。

她牙齒打顫,連連搖頭:“不不,奴婢不是,奴婢不知,只是恰巧路過!”

也不知元穆安信了沒有,總之,他捏着她的臉,靠最後的毅力端詳了半晌。

最後,到底沒将那穿透寒冷的熱刀插進她的骨肉裏。

她吃了不小的苦頭,渾身都被擺弄過,唯剩最後一道防線未被突破。

元穆安荒唐、霸道、令人恐懼,但到底還留了一絲餘地。

那夜,她趁他精疲力竭,陷入昏睡時,偷偷起身穿戴好,逃出了那間偏僻的宮室。

如今,她卧在清晖殿梢間的榻上,卻再也逃不掉了。

想起這些事,她免不了神思不屬。

這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被元穆安看見,立刻引他不滿。

他将她抱在懷裏,捏着她後頸那一段柔膩的肌膚,輕戳她的胸口,皺眉道:“怎麽還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當初,可是你自己主動送上門來的,我并未逼你。”

秋蕪被他戳得要朝後縮,卻被橫亘在背後的胳膊擋住。她輕咬下唇,忍着羞意主動親了親他的下巴,主動認錯:“奴婢錯了。”

他說得對,後來的确是她主動求到東宮的。

只是,那時她心中還存着僥幸,總覺得他并不是別人以為的那般冷酷無情,現在想來,她還是太過天真了。

元穆安見她主動認錯讨好,微皺起的眉頭放松些,撥了撥她額邊汗濕的碎發,低頭在她濕潤的眼角吻一下,只覺興致高昂,不由拍拍身邊的空地。

秋蕪無有不應,一聲不吭地按他的喜好在榻上擺好姿勢。

雖是個出身卑微的奴婢,渾身上下卻生得極合人心意,又伺候人慣了,很會體會主人的意思。

元穆安滿意極了,看她渾身泛紅,仿佛蜜桃一般,心中頓生一股柔情蜜意,連擺弄她時,都放輕了一些。

秋蕪被他這片刻的溫柔迷惑,險些又沉溺在裏頭。

幸好她早已想通了,放任自己一小會兒,便驟然清醒過來。

元穆安不是好人。

他高高在上,睥睨天下,宮城裏的所有人,包括他那些兄弟們,在他眼裏都不重要。

像她這樣的奴婢,更是卑微如草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高興了賞個笑臉,生氣了丢出去也不心疼。

她不是世家貴女,不需要考慮權力制衡,更不需要禮遇有加,随他想如何,便能如何。

她亦不求名正言順,不求往上爬,不用擔心會有損他在外的清譽。

他看上她,無非是因為她與任何能威脅到他的勢力都毫無瓜葛,又恰好有把柄被他捏得死死的,這才能放心罷了。

待屋裏的浪潮平息,已是大半個時辰以後。

元穆安心情愉悅,也不讓人進來服侍,自己披着衣起身,擰了塊帕子來給秋蕪收拾。

秋蕪想拒絕,卻被他一個眼神止住。

自己的東西,要親手侍弄。

他那一雙手,擅舞刀弄槍,在屍山血海裏泡過,卻也會書法丹青,在宮廷的錦繡堆裏走過,此時從她身上撫過,似侍弄自己心愛的瓷器、花草一般,慢條斯理,精細呵護。

好不容易收拾好,将丢到一旁的衣衫重新一件件穿上,外面的康成也将熱騰騰的避子湯送了進來。

元穆安已行至珠簾邊,見狀停下腳步,看她毫不猶豫地捧着碗喝下,這才轉頭回到正殿裏。

等秋蕪理好頭發,插回玉簪,再到正殿裏時,他已然又恢複成平日裏冷靜自持、疏離淡漠的樣子,端坐在書案之後,批閱奏折。

九皇子臨的那一疊字還在案頭擱着,全然沒有動過的痕跡。

秋蕪想了想,行到案邊,看着他的眼色,拾起朱砂墨,在硯臺裏一圈圈研磨起來。

“殿下,九殿下近來除卻到漱玉齋跟着太傅習字讀書,還時常去北苑練習騎射,十分勤勉。”

元穆安手裏的筆頓了頓,知道她又在替九皇子說話,冷聲道:“他也不小了,這些本就是分內的事,若這便是勤勉,那他這個皇子也太好當了。”

秋蕪倒沒被他的冷淡吓着,兩人私下往來已有半年,她大抵摸到了他的脾氣,知道他并不喜歡她常常提起別人,于是又添一句解釋:“殿下教訓得是,是奴婢想錯了。九皇子自小在宮中長大,未曾經歷過外頭的風浪,自然不及殿下當初年少有為。”

外人都以為元穆安厚待這個早早失了生母的幼弟,她卻知道,他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

外人又說他為人肅正,不喜奉承谄媚之言,對直言進谏者青眼有加。可在她這兒,卻總要她說好話誇他才能氣順。

可見,這就是個表裏不一的人,臣子們只看得見他好的一面,而秋蕪看見的,全是他藏起來的那一面。

果然,元穆安擡眼看她,擱下筆管,放緩臉色,輕笑一聲,道:“你自處理吧。”

橫豎他是懶得理會還沒成年的弟弟。

秋蕪得了話,大着膽子執起那支才被他擱下,沾了朱砂墨的雞距筆,在九皇子臨的那幾張字上,圈了一筆,又寫下“尚可”二字。

其中運筆架構,與元穆安所寫幾乎無二。

她于書法上頗有些天賦,極擅模仿他人字跡,每每多看兩眼,便能模仿得真假難辨。

她很少在外人面前展露這項本事,只是有一回,也是在這清晖殿,元穆安聽說她讀過兩年書,會寫字,便來了興致,要她一邊寫字,一邊受他的調弄。

她那時腦袋裏全是漿糊,眼裏瞥見書案上看過許多回的元穆安的字,不自覺中就仿着寫了幾個字。

他看後,揚眉捏住她的臉頰,吓她:“大膽奴婢,敢私自模仿我的字跡!”

秋蕪那時還不了解他的脾性,滿以為自己惹怒了他,連連告饒。

他佯裝怒火難消,抱着她坐在案前,拉過九皇子呈上來的幾篇詩作,板着臉道:“若想贖罪,便照我說的再寫兩個字。”

她不敢不從,連忙又拿起筆,依着他的意思寫了批語。

不過仍是“尚可”二字。

倒是從那以後,他更不想看九皇子的那些功課了,統統交給她處置。

這一次,元穆安也任由她自己動手,待她寫完,便擺手示意她下去。

秋蕪從清晖殿出來,就見康成頂着一團笑臉,親自捧了一只木盒送上來:“太子殿□□恤,特意命老奴備了賞賜,交給秋蕪姑姑帶回去。”

他沒說到底是賞給誰的,只是當着秋蕪的面,将盒蓋掀開,露出裏頭擺得整整齊齊的一套文房四寶。

就在這套文房四寶中,赫然還躺着一枚鑲金青玉簪。

那枚簪子乍看并不惹眼,可再看,便能發現玉質溫潤,光澤柔和,镂以花卉鳥紋,形态優美,線條流暢,丢在滿宮貴人們的釵環首飾中,也算得上精品。

秋蕪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就想起殿中的元穆安頭上戴的那一方青玉鑲金遠游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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