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
◎是誰讓來東宮的,九弟,還是她?◎
“不許你欺負秋蕪姐姐!”
元烨雖比秋蕪小一兩歲,身量卻已比她高了小半截,站在一個垂髫小兒面前,更是顯得高大。
那謝佑小郎君站得近,一看眼前的元烨如一座山一般壓下來,下意識就要後退。
可槐樹下的地面凹凸不平,他一個沒站穩,直接往後栽去,重重跌倒在地,發出一聲悶響。
“哎喲!”他大叫一聲,懵懵地擡頭望着元烨,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忽地嚎啕大哭,像個被慣壞了的小祖宗一般,蹬腿伸脖子,“你欺負我,我、我要告訴姑母,讓姑母教訓你!”
元烨半點不理他,轉身緊張地查看秋蕪的情況,見她臉上一道細細的血痕,連忙要捧住她的臉細看。
他今日午後不必去漱玉齋聽太傅講學,便去了北苑騎馬,回到毓芳殿,見秋蕪還未回來,便打算親自去等她。
誰知,才進禦花園,就見到她被人欺負。
“秋蕪姐姐,你怎麽受傷了?”
少年白皙的臉因為擔憂而浮起一層薄薄的紅,連帶着鼻尖、嘴唇也泛着紅,看起來頗惹人憐愛。
他一向将秋蕪當姐姐一般看待,此時的緊張半點不假。
秋蕪微微一偏頭,躲過他伸過來的手。
“殿下,是這位謝小郎君用彈弓打的。”竹韻已經快哭了,驟然見到元烨出現,才鎮定了些。
元烨一聽,回過頭去就想教訓謝佑。
秋蕪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袖,輕輕搖頭:“殿下,他是皇後娘家的堂侄。”
皇後不算是個慈愛的人,一向對元烨不理不睬,甚至因為元穆安這半年裏對這個弟弟的厚待,反而頗有微詞,好幾回元烨去請安,在清寧殿外頂着日頭站了許久,最後都沒能進去。
元烨聽了這話,也有一瞬間的遲疑。
就在他遲疑時,清寧殿的小太監已尋了過來,一見躺在地上嚎哭的謝佑,大驚失色,連忙過來,一邊攙一邊怒目:“你們對小郎君做了什麽?奴婢這就去禀報皇後,請皇後責罰!”
不過片刻工夫,這處的動靜就鬧大了。
前方不遠處,原本正抹雀牌的幾名小宮妃聞風已躲得無影無蹤,還在別處找謝佑的太監、宮女也紛紛循聲趕來。
一陣嘈雜揪扯後,終是鬧到了清寧殿。
去的路上,秋蕪心中轉過無數道念頭,想要讓竹韻悄悄去一趟東宮,又恐此舉太過唐突,要惹元穆安不快。
畢竟,他公務繁忙,又是個愛計較的人……
這時,走在前面兩步的元烨忽然回過頭來,沖她露出安慰的笑容,仿佛在說:姐姐,你別怕,我護着你。
秋蕪感到心中顫了顫。
元烨是個單純開朗的孩子,偶爾淘氣得讓她頭疼,可自容才人過世後,便懂事了許多。這一年,也不知是不年紀漸長的緣故,越發将她當姐姐一般護着,容不得旁人慢待。
宮變前,他因此與別的兄長起沖突,還被謝皇後斥責過。這半年,有了元穆安的庇佑,他們的日子才好起來。
清寧宮就在眼前,秋蕪深吸一口氣,沖落在最後的竹韻使了個眼色。
元穆安在衆人面前裝出一副疼愛幼弟的樣子,現下元烨被皇後的人拿了來,他應當不會不管。
……
竹韻趕到東宮時,清晖殿的門仍緊閉着。
殿中,元穆安與高甫二人對坐,才說完谏院新呈上的幾封奏疏。
兩人言談舉止,十分熟稔,全然不像才入麾下的臣子與主上。
明面上,高甫是先太子的近臣,與元穆安一向水火不容。
半年前,先太子元承瑞與二皇子元照熙被元穆安所殺,元穆安被封為太子。高甫獨坐興慶宮門外,當着全長安城百姓的面,痛罵元穆安。
人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畢竟,一個能手刃兄長的人,絕不是心慈手軟之輩。
誰知,元穆安讓他罵了大半日,非但沒有下令責罰他,反而來到宮門外,當着圍觀百姓們的面,彎腰向他作揖,親自将他從地上攙扶起來,大大褒獎他耿直的為人,又當衆許諾,若他願繼續在朝中為政事出力,必當不計前嫌。
高甫驚訝于元穆安的寬仁大度,回去掙紮考量數日後,終是到東宮向元穆安投誠。
他一帶頭,一下将追随先太子的許多臣子一并帶了過來。
不過,他們不知曉的是,高甫本就是元穆安安插到先太子身邊的一枚棋子。
正是因為有他的存在,重明門宮變那日,他才能提前知曉那二人的行跡和部署,做好萬無一失的準備。
這是他一向的風格,凡事穩紮穩打,步步算好,徐徐圖之。
屈指可數的幾次失手中,有一次就是去歲除夕那日,遭兩個兄長暗算下藥,險些釀成大禍。
說完明面上的公務,元穆安終于問起最關心的事:“高公,追查逆黨一事,可有新進展?”
先太子和二皇子雖死,他們從前的追随者也有大半已然倒戈,可這些人到底有幾分忠心,還未可知,而餘下不曾浮于水面的,又有幾何,都須得提防着。
培養了十餘年的羽翼,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鏟除。
高甫曾受先太子器重,對其麾下之人多熟悉,元穆安便将暗查逆黨一事私下交托給他。
“的确又查到幾人,私下打聽半年前的舊事,暗中謀劃,要往興慶宮中給聖上遞信,請聖上以殘害兄弟之罪,廢除殿下東宮之位。”
說罷,便将劫下的密信并一份名單呈上去。
元穆安伸手接過,從前至後細細浏覽一番,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
他點了點名單上的幾個名字,道:“這幾個留着,他們還有用,能辦實事,也能挖出更多來。其他的,一個一個慢慢處理吧。”
所謂的“處理”,便是在公事、私德上頭尋到錯處,名正言順地将人從官職爵位上拉下來。
這是他一貫的手法,甚至在宮變之後,還用這法子将兩個親弟弟貶為庶民,幽禁于宗廟中。
也正是因為此事,秋蕪才會求到他面前來……
不必他多吩咐,高甫便心領神會地應下。
這時,守在殿門外的康成快步進來,先沖高甫微微躬身,随後便行至元穆安的身後,在他耳邊低語兩句。
元穆安飛快地皺了皺眉。
高甫已将要說的事禀完,見狀起身告辭,退出殿外,由小太監引着離開。
殿中沒了旁人,元穆安也沒急着走,而是先讓康成将事情說清楚。
“她才從這兒走多久,就給我惹禍了?”
康成不敢回應他這話,只老老實實把聽到的又說一遍。
元穆安沉吟一瞬,沒說別的,只問了一句:“是誰讓來東宮的,九弟,還是她?”
康成道:“來人說,是秋蕪姑姑讓她來的。”
元穆安輕哼一聲,卻沒再說什麽,從榻上起身,理了理衣袍,就帶着人去了。
……
清寧殿裏,謝皇後坐在榻上,聽着侄兒謝佑的哭鬧,實在有些心煩。
不過,謝佑也是她那堂兄一連生了四個女兒,才生出來的唯一一個兒子,她自然要多心疼一些。
“別哭了,佑兒,姑母自會為你做主。”
她揉揉眉心,先讓兩個太監進來,将謝佑帶出去玩,待殿中安靜下來,才冷眼看向下面跪着的秋蕪。
“既是因你而起,便罰你到太陽底下跪足兩個時辰吧。往後謹慎些,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再沖撞了誰。”
秋蕪還未來得及應聲,元烨已先上前一步,擋在她的面前,沖謝皇後分辯:“母後,此事不應怪秋蕪姐姐,分明是——”
“住口。”謝皇後眼波流轉,保養得宜的面上顯出一抹薄薄的不屑,“還未說到你呢。九郎,你是皇子,是親王,竟為了一個宮女同人起沖突,現下竟還叫這宮女作‘姐姐’,到底是婢女之子,改不了本性。”
謝皇後出身世家,家中錦衣玉食地供養,教以詩書禮樂,本是極溫婉和煦之人,嫁給元烈以後,夫妻不和,婚姻不順,這幾年又被困四方城中,性情也變得刻薄、古怪起來。
從前,礙于元烈掌權,元穆安也沒能被封為太子,謝皇後再不喜元烈的其他子女,也不敢如此奚落,如今卻不必假意寬容賢良了。
“婢女之子”四個字,讓元烨的臉色登時變得慘白。
他是皇子,生母容氏雖然地位低微,婢女出身,但一向待人和善,從未與誰結仇。這麽多年來,衆人在背後雖多少有議論,卻不曾有人當面這般嘲諷過。
元烨的身子晃了晃,慘白的臉因羞愧和憤怒漸漸漲紅。
秋蕪熟悉他的脾氣,見狀便知他那股倔強的勁上來了,連忙膝行上前,輕拉他的袍角,卻沒能攔住。
只見他緊抿着唇,撲通一聲,直挺挺跪下,沖謝皇後悶聲道:“母後教訓的是,兒是婢女所生,身份卑微,母後若要罰秋蕪姐姐,便将兒也罰了吧。”
“哼!”謝皇後将捧在手裏的茶盞重重擱下,兩邊的唇角越發下垂,“既如此,就和她一道去外面跪着!”
她說完,就示意身邊的太監将人帶去罰跪。
這時,殿外的宮女站在門邊禀報:“娘娘,太子殿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