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受傷
◎一身藍袍的少年大步行來。◎
這是女子的首飾,自然不是賞給九皇子元烨這樣一個十五歲的小郎君的。
秋蕪知道這是給她的,這一兩個月,元穆安時不時會這般賞她些東西。
頭一次,她沒看出來,直将東西帶回毓芳殿,還是元烨翻看時,從中挑出一只玉镯,好奇地問:“咦,太子哥哥怎給了我這樣的東西?我可不是女郎,用不上的。”
那時,秋蕪吓了一跳,正想說,興許是下人們弄錯了,元烨已自己為兄長想好了一番解釋:“我明白了,這定是太子哥哥知道秋蕪姐姐盡心盡力你待我好,賞給你的。”
秋蕪不敢怠慢,待下一回進了清晖殿,趁元穆安興致不錯時,輕聲問了一句。
當時,元穆安看也不看她,只随意擺了擺手,頗不耐煩道:“一只镯子罷了,他給了便是你的,用不着來問我。”
她暫且放下心,不一會兒,又暗道自己多想了,元穆安根本就不會在意那些小事,更別提還記得給她留賞了。
可那日離開時,康成也像今日這樣,特意将賞賜先給她看了,其中一對女子用的耳墜子更是放在顯眼的地方。
從那時起,她明白了,自己還是想錯了。元穆安有極強的掌控欲,是個連這種細枝末節都會計較的人。
秋蕪遂從盒中取出玉簪,捧在手心裏,沖康成微一躬身,道:“奴婢先代九殿下謝過太子恩賜,勞煩康公公代為轉達。”
康成笑着應下,望着她将玉簪收好,這才讓旁邊的小太監将下去吃茶的竹韻喚來,将盒子交過去,又目送二人的背影沿着西面的廊庑離開後,立刻轉身進正殿裏,向元穆安回話。
“殿下,東西已交給秋蕪姑姑帶回去了。她讓老奴向殿下轉達,說是代九殿下謝太子恩賜。”
元穆安放下筆管,将批閱好的奏疏摞齊整,推至一邊,聞言微微蹙眉,問:“就這些?”
康成眼皮一跳,總覺得殿下并不滿意秋蕪這樣的回話,可前兩回,她也都是這麽說的,他還在心裏誇過這位小宮女,覺得她懂分寸,知進退,不因殿下的另眼相待,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怎麽反倒惹殿下不快了?
他轉了轉眼珠,謹慎道:“外頭人多眼雜,秋蕪姑姑只說了這一句,殿下,可有不妥?”
元穆安冷笑一聲,心說這裏是東宮,分一件賞賜,又不是什麽大事,人多眼雜又如何,她犯得着這樣将自己撇清嗎?
那枚玉簪,用的可是專給他做頭冠、帶鈎等物的同一塊獨山玉料,天底下獨一份。
她那淺淺的眼皮,大約根本辨不出來玉的好壞。
“罷了,你去吧,讓人看看高公來了沒有。”
高公便是左谏議大夫高甫,原是先太子的近臣,如今成了元穆安的座上賓,極受重用。
康成聞言,立刻要出去吩咐。
才到門口,外面已傳來禀報的聲音:“殿下,高左谏來了。”
“請他進來吧。”
康成開門迎人,親自引高甫坐下後,便自覺退出門外守着。
……
禦花園中,秋蕪帶着竹韻走在返回毓芳殿的路上。
這時候的日光沒有正午時分那樣灼人,可天上遮蔽的殘雲也散去了,反倒有些熱。
秋蕪怕熱,便專挑有樹蔭遮蔽的地方走,同時不忘囑咐竹韻:“別揀正對着太陽的地方,小心熱着你。”
竹韻連忙答應了,緊緊跟在她身後,手裏牢牢捧着從東宮帶回來的東西,感嘆道:“太子對咱們九殿下可真好,政務這樣繁忙,還要問這麽久的話,更時不時有賞賜下來。”
秋蕪的心跳了跳,側目去看竹韻,見她一副認真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
她常來東宮,不好總是一個人,便挑了竹韻一道。竹韻雖年紀小了些,有時顯得天真,可尋常是非上,從沒犯過錯,做事踏實,口風也緊,是個極穩妥的人。
幸而康成處事老道,前幾回便向竹韻解釋過,說太子公務繁忙,讓進屋回話,也多半要在旁一直候着,這才耽誤時間。
每次竹韻跟着一道來,都會被小太監帶着下去吃幾樣茶點,一概不知殿中事。
秋蕪笑了笑,道:“你如今倒是不怕了,還說起好話來了。”
半年前,宮變才發生時,宮中人心惶惶,一提及東宮和元穆安,人人色變,唯恐避之不及。
竹韻愣了愣,好似才想起來這件事,不好意思地笑了聲,道:“過去,太子殿下很少出現在宮中,旁人并不了解,至于正月裏那件事……本就沒幾個人親眼看見,都是各方流言罷了,興許其中有些誤會呢?我看,太子殿下是個好人,他待咱們九殿下好,連帶着咱們的日子也好起來了。”
九殿下元烨的生母容氏,從前只是聖上原配陳氏的身邊的一名侍女,陳氏過世後,跟在聖上身邊。後來,聖上踐祚,封容氏為才人。
容才人不得聖眷,身份亦低微,能封才人,已是看在陳氏的面上,膝下的九皇子自然也不受重視。後來容才人過世,九皇子名義上養在謝皇後的膝下,實則無人問津。
宮中雖不至于克扣用度,怠慢皇子,可他們這些下人也總是過得謹小慎微。
直到這半年裏,元穆安的關懷,一下讓毓芳殿成了人人都羨慕的地方。
竹韻他們自然對他感恩戴德。
不但是毓芳殿的人,宮城裏的許多貴人、奴仆,只要與先太子無關,不曾受波及的,這幾個月裏,都因元穆安對幼弟的關照而對他有了極大的改觀。
聽聞朝堂上,也因他厚待先太子舊臣而對他贊譽有加。
秋蕪卻知道,他根本就是個表裏不一、心機深沉的人。
所謂厚待九皇子,只是做給這些人看的。如今,效果的确達到了。
越是這樣,她越是要不斷提醒自己,繃緊心中那根弦。
“如今好過了,咱們卻不能忘記過去的艱難。世事變幻無常,有人過得好,自然有人過得壞,誰也不知道明日會如何。”
竹韻知道秋蕪一向是這樣溫和恭謹,寵辱不驚的性情,這也是她最令人佩服之處,不禁肅然點頭:“姑姑的話,我記在心裏了。”
前方不遠處的涼亭裏,那幾位宮妃還圍坐着,抹雀牌抹得昏天黑地,如火如荼,聽着十分歡快。
走到無樹蔭遮蔽的地方時,天空中又恰有一抹浮雲飄來,擋去大半熱浪。
秋蕪與竹韻一路說笑,正覺心情好了許多。這時,右側右上方忽然飛來一塊比銅錢還小一些的石塊,直直朝她的腦門砸了。
她正朝着左邊同竹韻說話,不曾注意,竹韻卻看到了,連忙瞪大眼睛,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石塊沒砸中她的腦門,擦着她右邊的下巴過去,磕在鎖骨上方半寸的地方。
“姑姑!”竹韻吓壞了,急忙要去查看傷口。
秋蕪右側從耳根到下巴處,一條大約兩寸長,細如絲線的紅痕一點一點滲出兩滴鮮血,倒是不怎麽疼,只是鎖骨上被砸中的那處,雖只有一小塊紅,卻一陣陣隐痛,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她也不是什麽嬌貴的人,被砸中了,連叫也沒叫一聲,聽竹韻問,便下意識搖頭說“無礙”。
兩人一道朝那石塊飛來之處看去。
只見二丈外,一棵花開得正盛的槐樹上,坐着個垂髫小兒,手裏拿着一張彈弓,見她們兩個看過來,竟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好好一個白胖可愛的小郎君,這樣一笑,便顯出幾分蠻橫之氣。
“你——”
竹韻怒不可遏,開口便想質問,卻被秋蕪一把拉住。
這小兒看來七八歲的年紀,生得白胖,衣飾華貴,一看便是位貴人。
尋常入宮早、年紀小的內監可不敢如此張揚。
只是,縱觀整個興慶宮,年紀最小的貴人,便是九皇子元烨,這一位一定不是長居宮中之人。
秋蕪腦中轉了轉,很快便猜:“這一位,可是謝小郎君?”
前幾日,她隐約聽聞謝皇後接了娘家堂兄謝柘家的一雙兒女入宮小住,想必這一個就是謝家的小郎君謝佑。聽說,為了避災,一直養在道觀裏,去歲才接回家裏,是個無法無天的主。
“正是,算你有眼色!”謝佑将彈弓塞進袖口中,順着槐樹的樹幹爬下來,“怎麽,難道你一個下人要興師問罪?”
秋蕪低頭沖這小兒行禮,恭敬道:“奴婢不敢,是奴婢擾了貴人,求貴人寬恕。”
她心中氣悶不已,不知哪裏惹了這個小祖宗,教他這樣驕橫無禮。
可那是皇後的親侄兒,太子的表弟,她身為宮女,絕沒有頂撞的道理,只能憋着氣,盼這祖宗趕快離開。
謝佑見她模樣恭順,得意地挺起胸膛,裝出大人樣,點頭道:“算了,今日暫且饒過你。不過,誰叫你們偏要從這兒過,你得再替我試試這新彈弓的力道——”
他說着,忽然又換上笑臉,摸出那張小彈弓,捏着石子對準秋蕪。
“別——”竹韻吓壞了,忙放下手中的盒子,要攔在秋蕪的面前,“貴人要打就打奴婢吧,別打秋姑姑。”
謝佑笑眯眯的小圓臉一下撂下來,蠻橫道:“不許,我就要她,她生得好看。”
說着,伸手就推竹韻。
秋蕪瞥一眼被放到一旁的盒子,伸手擋了擋小兒的胳膊,盡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恭敬:“郎君小心些,奴婢本是奉太子之命,往毓芳殿給九皇子送賞賜,實在不好耽誤時辰,請小郎君見諒。”
如今,興慶宮裏做主的人是元穆安,他的名號比任何人都管用。
果然,謝佑聽見“太子”二字,推搡的力道一下小了,在原地發起愣來,好像本能地有幾分害怕。
然而,畢竟年紀還小,不如大人一般會有所顧忌,不過一轉眼,就重新拿起彈弓對準秋蕪,嚷道:“你別诓我,姑母說了,在宮裏,人人都得聽我的!”
秋蕪不想惹事,見攔也攔不住,吓也吓不住,便将竹韻朝後拉,自己閉上眼,想生生挨他這一下。
年幼時在掖庭,她沒少受管事姑姑們的責打,這點痛,忍忍就過去了。
只是,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接着,便是一道帶着怒氣的熟悉嗓音:“這是做什麽!”
“九殿下!”竹韻連忙喊一聲,仿佛見了救星一般。
秋蕪立時睜眼,就見一身藍袍的俊朗少年大步行來,不顧那小兒手裏就要彈出來的石子,直接擋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