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抹藥

◎蕪兒,你與屏中的秋草一樣。◎

清寧殿裏,謝皇後沐浴梳洗畢,坐到銅鏡邊,由着堂侄女謝頤清替她整理濕潤的長發。

十九歲的少女,容貌昳麗,衣着素淨,端莊溫婉,一看便是大家閨秀。

她的十指潔白纖細,靈活地穿梭在烏黑的發絲間,仔細塗抹帶着淡淡桂香的發油。

“也不知到底是宮中的水土養人,還是姑母天生麗質,這一頭長發,順滑如此,漆黑如墨,實在令人羨慕。”

謝頤清知道皇後今日情緒不佳,特意多說幾句好話。

“哪有你說的這樣好?前幾日梳頭時,才讓人替我拔了幾根白發呢,早已不年輕了。”謝皇後聽她這樣說,有些壓抑的情緒才和緩下來,拍拍她的手,搖頭道,“你這孩子,總是這般貼心。”

謝頤清低頭,淨手後拾起妝奁中的梳子,繼續替她梳理。

“姑母是長輩,頤清理應用心侍奉。”

她在宮中已住了好幾日,每日天不亮便來向皇後請安,服侍梳洗用膳,夜裏又一直侍奉至皇後入睡,才會回到自己的屋中。

謝皇後想起白日發生的事,嘆了口氣,心懷愧疚,道:“佑兒如何了?白日,我見他被那太監皮開肉綻的模樣吓壞了,哭了許久,嗓子都啞了,方才可睡着了?”

謝頤清安慰得握了握皇後的手,柔聲答道:“姑母別擔心,佑兒已睡着了。先前請奉禦開了幾副養嗓子的藥,無礙的。”

“也是你表哥不好,對自己的親表弟也這樣嚴苛,明日起,還要讓人來教他規矩呢。依我說,如今陛下也只在太液仙居,并不與咱們照面,阖宮上下,都越不過我去,何必拘着自家孩子?若将他拘狠了,到時我如何同你父親交代?”

這些年,謝皇後在元烈面前不得寵愛,便越發看重自己的娘家。堂兄謝柘既是國舅,又是當初随元烈中興大燕的元老重臣,在她眼裏地位超然。

謝頤清替她将頭發梳順後,便放下梳子,接過宮女才送來的安神湯,奉到皇後的手中:“姑母不必擔憂,佑兒入宮前,長居道觀,無人管束,性子有些驕縱,父親早交代過,在姑母這兒,絕不可再縱容他。太子表哥這樣做,也是為佑兒好。”

謝皇後飲下安神湯,聽她這樣說,不由感嘆:“四娘,你果然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難怪你父親看重你。”

謝柘膝下四女,前三個都已出嫁,唯獨四娘頤清,因兩年多前,其母親亡故,不得不守孝三年,三年期間,不得婚嫁。

她性情溫柔,賢良淑慧,很得謝柘看重,謝皇後也早已在心中屬意她做自己的兒媳。若非她母親的緣故,只怕前年就要将婚事提上來了。

現下,只剩短短三五個月,就要出孝期了,謝皇後這才将兄妹兩個接進宮中小住。

然而,謝頤清孝順,雖住進了清寧殿,卻仍堅持每日清晨服侍完皇後起床梳洗後,便一個人到佛堂中為亡母誦經祈福。

因此,住進來這些日子,她與元穆安竟是一次照面都不曾打過。

謝皇後想了想,又道:“四娘,過幾日,你親自往東宮走一趟,給你表哥請個安,也代我看看他近來在東宮是否一切都好。”

她想給謝頤清親近元穆安的機會。

謝頤清聽罷,并未露出欣喜的笑容,低頭答應後,便扶着謝皇後到床邊,看她睡下,吹熄蠟燭,轉身出去了。

……

毓芳殿裏,秋蕪不得不嘆一口氣,重新蓋上手中的藥瓶,起身吹熄蠟燭,拉開門,一言不發地跟着海連走小徑繞進禦花園,往東宮行去。

這時候,她不大擔心會被人發現。

毓芳殿的宮女們住在別處,入夜後若無急事,很少過來打擾她,而禦花園中,一路自然都有康成安排。

她只是有些擔心,白日在清寧殿貿然請他解圍,是否惹了他不快,才會讓他一天之內,第二次召她過去。

對她生氣倒沒什麽,只恐遷怒元烨。

路上,她笑着問:“敢問海公公,殿下召我去時,可還說了別的話?”

海連是康成手把手教出來的,年紀雖小,卻如猴一般精,一聽這話,就知道她想問什麽,遂轉了轉眼珠,道:“咱們可不敢亂說。殿下吩咐時,我正在殿外當差,是幹爹命我來的,還囑咐我慢些走,別累着秋蕪姑姑。”

秋蕪入宮也有近十個年頭了,自然聽出他話裏的意思,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入了東宮,海連照常帶她直奔清晖殿。

康成早已等在殿外,見她過來,立刻笑着指了指裏頭,帶她進去:“秋蕪姑姑來了,殿下正沐浴呢,想必這會兒已快好了,姑姑先歇一歇吧。”

他說完便轉身退出去,連帶着将門也嚴嚴實實阖上。

秋蕪在偌大的後寝殿站了一會兒,正猶豫着是否要主動服侍元穆安沐浴,便見浴房的門已被打開。

一股潮濕的水汽争先恐後從門中溢出來。

元穆安就從那股水汽中緩步出來,身上只一件松垮的青色衣袍,挂在兩邊的肩上,随着走動的幅度上下翻飛,白日裏束得一絲不茍的烏發也披散在腦後。

沒了在人前的衣冠整肅、莊重端方,此刻的他看起來頗有幾分純粹的俊朗。

秋蕪不再猶豫,當即取了架子上備好的巾帕,上前行過一禮後,便站到他的面前,擦拭他被水汽沾得濕潤的臉龐、脖頸。

元穆安沒有拒絕,站在銅鏡邊任由她手中的巾帕在自己脖頸上一點點按過去。

他身上的青袍未扣腰帶,險險挂在身上,衣襟底下堅實有力的胸膛若隐若現。

秋蕪當然不是第一次見,卻仍舊忍不住臉頰泛紅。

元穆安站得離她極近,身上的水汽沒遮攔地蓋到她身上,又為她蒙上一層柔光似的水霧。

他低頭打量着她的模樣,忽然一手捏住她拿着巾帕的手,另一只手則點在她的下巴處,将她的臉頰高高擡起。

從鎖骨至脖頸、側臉的線條頓時毫無保留地展露在他眼前。

略有些粗糙的拇指從那道細如絲線的傷痕邊緣輕輕撫過,引得她一陣戰栗。

“別動。”元穆安冷眼看着她臉頰泛紅的樣子,輕聲道,“知錯了嗎?”

白日在清寧殿,他當衆問她,可有什麽要分辯的,現下在自己的寝殿中,又問她是否知錯。

秋蕪被迫仰着臉頰,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只輕輕“嗯”一聲。

“錯哪了?”

“奴婢是殿下的人,不該被旁人傷了臉。”

元穆安聽了她的回答,輕笑一聲,慢慢松開手,指尖順着她的脖頸下滑,掀開她的衣襟,仔細查看鎖骨上的淤痕。

這處傷,白日還只是略微發紅,現下已變得青紫,看起來有些瘆人。

元穆安只覺那處十分礙眼,不禁又将她的衣襟拉下一些,露出胸口雪膩之間的幾點鮮紅,方感到順眼。

這些才是他白日留下的痕跡。

“我的東西,除了我自己,容不得旁人留下一點痕跡,這一點,你知道就好。再有下回,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

秋蕪順從地點頭:“奴婢不敢。”

他話語裏像對待一件物品一般的态度一點也沒讓她感到傷心。

這是早就清楚了的。

才和他暗通款曲時,她也曾對他懷着幾分難以言說的情愫。

畢竟,他生得俊美異常,身份亦高貴無比。這樣的郎君,偶爾的溫柔,便足以令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又讓本就對他有深刻印象的她如何不心動?

哪怕她一開始就明白,自己的身份有多麽卑微。

她期望的,也不過是一分真心罷了。她以為他有,直到那一日,溫存過後,聽到他一番話,才将她從不切實際的妄想中喚醒。

他摟她在懷,笑着贊她的名字好聽。

那時,她滿心柔情蜜意,只以為他想聽她說說過去的事。

她想告訴他,秋蕪乃秋草,她幼年時生得瘦弱,發絲枯黃,非壽考之相,父母盼她能如秋草一般堅韌地活下去,遂取此名。

可還未開口,便見他指了指卧榻邊的秋色小屏山,道:“這幅秋色圖,旁人會賞其中的美人、紅楓、斷橋,卻唯獨不會注意掩在其中的秋草。蕪兒,你與屏中的秋草一樣,藏在我的身邊,只有我會看,只有我能看。”

她心頭一冷,愣愣看了那幅繡在屏風上的秋色圖好一會兒,只覺像從高高的雲端跌落下來了一般,一邊渾身疼痛,一邊驟然清醒。

在他眼裏,她就與被釘死在屏風中的絲線一樣,可以任他賞玩,卻由不得別人觸碰。

若哪一日,有人不慎将烏黑的墨汁灑到屏風上,又或者,經過一個個春秋的風吹日曬,屏風上的絲線失了光澤與彈性,如年長的娘子們面上生了皺紋一般,再不好看時,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丢掉。

明白了這一點,她便再沒了任何幻想,如今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自然也不會再驚訝傷心。

“把衣裳脫了。”元穆安滿意地笑了笑,轉身到銅鏡邊的匣子裏拿了只瓷瓶後,坐到卧榻邊,淡淡吩咐。

秋蕪的臉更熱了,白日才在這間屋子裏與他親昵過,現在又要做什麽?

她張了張口,想推拒,可一觸到他平靜的目光,又自覺将話咽了下去,慢慢将身上的襦裙褪去,只餘抱腹,低着頭行到他的身邊。

元穆安看着她這副忐忑的模樣,面上笑意更甚,輕拍自己的膝頭,道:“怕什麽?今夜不動你,給你上藥罷了。躺下吧。”

秋蕪心底一松,依着他的意思,側卧到榻上,腦袋枕在他膝上,将受傷的那一邊露在外面。

雖然知曉脫了衣裳總不會輕易放過她,但他在這件事上一向說話算話,總不至于反悔。

元穆安揭開瓷瓶的瓶蓋,用一根細細的小銀勺挖出一塊深色膏體,也不用手,就這樣直接就着銀勺,輕輕觸上她鎖骨上的淤痕。

冰涼的觸感頓時令她一顫。

元穆安有意戲弄一般,又用瓷瓶往她身上貼了貼,眼裏含着笑,面上卻故作嚴肅:“別動,抹錯地方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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