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窗外

◎元烨呆站在窗邊,一時忘了自己為何要來。◎

夏末的夜晚仍有幾分熱氣,再加上秋蕪本就被元穆安沐浴後帶出來的那陣水汽撲了滿身滿臉,忽有兩處冰涼貼在身上,越發被激得渾身緊繃。

可元穆安不讓動,她只好努力克制住自己,實在忍受不住,便悄悄摳緊卧榻側邊的木框。

堅硬的木料壓在手心、指間,壓得指甲血色褪盡,像一片片褪色的花瓣。

元穆安将一切細節盡收眼底,抹藥的動作越發細致緩慢,口中還不忘告誡她:“好好忍着,我替你将身上的痕跡都抹一遍。”

臉上的傷痕不必抹,他要抹的,都是留下淤痕的地方,除了鎖骨上被石塊砸出來的一處,剩下的,都是白日與他糾纏時留下的零星斑點,胸口、肩胛、腰際,都散布着一些。

深色的膏體裏大約加了銀丹草,帶着絲絲涼意和幽幽冷香,有極佳的舒緩之效。

可秋蕪一點也不覺得放松。她努力收緊自己,想忽視元穆安的動作,卻仍是忍得渾身泛起一層淺粉,額上甚至有一片細密汗珠。

她覺得自己像一只有了裂紋、掉了色澤的瓷瓶,正被他抱在懷裏一點點修補。

一件漂亮的死物,動也不能動。

好容易等元穆安抹完藥,又上下打量着欣賞過一番自己的“傑作”後,才終于許她起身穿衣。

來之前,她已先梳洗過,身上穿的是一件比白日更樸素的碧色襦裙,發間的玉簪卻仍是白日那一枚極素淨的。

元穆安半倚在卧榻上,目光從那枚簪上劃過,只覺有些礙眼。

“賞你的東西,怎不見你用?”

這一兩月來,他賞過她不少釵環首飾。可細細想來,她每次雖受了,卻從沒在他面前戴過。

在他的預想中,有人受了賞賜,必要感恩戴德、欣喜難抑。位卑者受尊長之賞如此,女人受自己仰慕的男人賞賜亦是如此。

當年,他母親謝皇後對他父親義德皇帝如此,宮中其他妃嫔也是如此。

而這個小宮女,只是個身份卑微的小娘子,卻從沒哪一次,見她領賞後,露出欣喜的表情。

秋蕪低着頭,才披好上襦,正系着齊胸襦裙的系帶,聞言動作一頓,擡眼觀察他的表情,就見到他面上一閃而過的不喜。

“奴婢惶恐,身為宮女,實在配不上殿下賞賜的珍寶。平日往來服侍貴人,若磕碰了珍寶,便是大大的不敬。況且,奴婢近來時常出入東宮,不敢太過張揚,以免給殿下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隐約能猜到元穆安不悅的緣故,無非是嫌棄她打扮得太過樸素,入不了他的眼,沒有在讨好他這件事上費盡心思,又沒有對他的賞賜欣喜若狂、感激涕零。

這些,她早就料想到了,只是仍舊沒有按他的期望僞裝自己而已。

他是個極有城府的人,若在他面前僞裝得太過,恐怕輕易就會被他看破。

唯有半真半假,真假交織,才能過他心裏的那一道道懷疑。

在宮裏呆久了,秋蕪覺得自己越來越看清這些貴人們的心意。

半年前,他之所以會看上她,除了容貌這一條以外,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出現,的的确确是出于偶然,而她的身份,對他也沒有半點威脅。

所以,方才回答他的那一番話,也皆是真話,只是隐去了最重要的一點:她壓抑住了自己的情愫,再不會對他有半分眷戀與企盼之情。

一個人,若生了情,再多規矩,再多道理,都可以不管不顧。而唯有無情,才能冷靜地分析形勢,權衡利弊。

他賞的那些首飾,從镯子、簪釵到耳墜、項鏈,各式各樣,所用金玉、寶石和鍛造工藝皆是上乘,遠勝她平日所用,她不戴出去張揚,合情合理。

“這麽說,你倒是在替我考慮了。”

元穆安從榻上起身,站到她面前,從她手裏接過系帶,修長的手指靈活翻飛。

待兩根寬帶牢牢系緊在她的胸口,又沒有放開,而是用左手順勢貼在她的心口,好像要感受一番她的心跳一般。

秋蕪感受到他手心的熱度,拼命克制着深呼吸的沖動,謙卑道:“奴婢不敢,只是明白自己身份卑微,能得殿下垂憐,已是受寵若驚,應該謹言慎行,否則,便是辜負了殿下的一番苦心。”

沒有得到料想中她太多的反應,元穆安心裏的那點不快自然不會輕易過去,不過,聽她這一番解釋,氣已順了許多。

她有分寸,知道不能給他惹麻煩,是好事。

既然她這樣懂事,他也不介意多關懷體貼一番,遂移開貼在她心口的那只手,改為輕撫她沒受傷的半邊臉頰,笑道:“白日我已同母後說過了,近來她應當不會再為難九弟。不過,你回去後,仍要記得告訴九弟,少往清寧殿附近去,莫再給我惹麻煩。再有一次,我也不見得還會過去撈人。”

“奴婢明白,多謝殿下提醒。”

不用他說,秋蕪也會讓元烨遠離清寧殿。

“去吧,今日來回兩趟,也為難你了,一會兒讓康成備一副肩輿送你回去吧。”

秋蕪沒有拒絕,低頭稱謝後,便退了出去。

她的确累了。雖只是卧在元穆安的膝頭,讓他給自己上藥,可實際上卻比讓她站一個晚上還累。

照舊是海連送她回去。

一路乘肩輿回到毓芳殿附近的一條小道上,她笑着道了謝,又給海連等人塞了幾塊碎銀,目送他們回去,這才悄悄走到自己屋外。

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寝殿的方向傳來一陣腳步聲。

“秋姑姑?”竹韻披着衣提着燈籠站在廊庑下,大約是光線昏暗的緣故,有些不确定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秋蕪。

秋蕪聽到動靜,吓得心口一抖,幸好面上沒有表現出半分,只是鎮定地轉過身,沖竹韻笑了笑:“怎麽這時候過來,可是殿下有什麽吩咐?”

今日守夜的是竹韻和福慶,一個在裏間,一個在外間,元烨先前已睡下了,這時候,竹韻不該出現在這兒。

“殿下睡了一覺,方才醒了,仍想着姑姑呢,命我來看一看姑姑有沒有敷藥,睡得好不好。”竹韻拉了拉肩上的衣裳,走到近前,見秋蕪還穿得整整齊齊,像是不曾睡下的樣子,不禁有點詫異,“這麽晚了,姑姑方才出去了嗎?”

秋蕪搖頭,一面推門,一面指指外頭的石桌石凳,道:“我也不知怎麽了,明明累得很,方才卻怎麽也睡不着,便在外面坐了一會兒,正要進屋睡了,可巧你來了。殿下也是,看年紀,也已過十五了,卻還是孩童一般的心性,這麽晚,也偏要你來看一眼,快回去吧。”

“無礙的,殿下吩咐的事,都是我該做的。”

竹韻脾氣好,心眼也實,聞言也不急着走,而是跟着她進屋,将燈籠擱在案頭,主動服侍她褪去外袍。

屋裏雖沒點燈,只一盞燈籠照着,十分昏暗,可秋蕪仍擔心竹韻會看到自己身上的痕跡,因而只褪去外面的一層半臂,便掀開薄毯躺下了。

臨出去前,竹韻又貼心地問了句:“姑姑睡得晚,明早若還覺得累,便多睡一會兒吧,不必早起,殿下那兒,有我和蘭荟呢。”

元烨每日要到漱玉齋去,與幾位年紀相仿的宗室子弟一道聽太傅講學,因而天才亮便要起床。若沒意外,秋蕪總會親自将他送出毓芳殿。

秋蕪笑得有些無奈。

其實,論年紀,她也不過十七歲,只因入宮早,資歷老,又已做了管事的姑姑,這才讓他們格外照顧尊重些。她時常有種錯覺,仿佛自己真的已是個年長的老婆子了。

不過,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去了兩次東宮的緣故,她确實覺得骨子裏透着股酸軟,好似月事來前一兩日的感覺,遂道:“也好,勞煩你們了。殿下聽講要用的筆墨、書冊都已理好了,就在書案邊的架子上,記得讓福慶臨去前再查驗一遍,可別漏了什麽,被太傅責罰就不好了。”

“明白的,整個毓芳殿,就數姑姑想得最周到,待殿下最貼心,姑姑的話,我都記下啦。”

竹韻提着燈籠,笑着聽她叮囑完,又一一應下,才替她關上門,轉身回寝殿去了。

寝殿中沒點燈,她将燈籠裏的蠟燭吹滅,擱在廊下的簍子裏,輕手輕腳推開門,回到外間的小榻上,正要睡下,卻聽簾子裏頭傳來元烨睡意朦胧的聲音。

“秋蕪姐姐可睡得好?”

竹韻沒想到他竟仍等着她回話,連忙放輕聲音回:“秋姑姑說有些睡不着,在屋外坐了一會兒,方才奴婢才看着睡了。姑姑今日累了,明日一早恐怕不能起來送殿下去漱玉齋了。”

“哦,知道了……”

裏頭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一轉眼就睡着了,很快便什麽也聽不見了。

夜半,濕氣漸重,白日裏總在天邊盤繞不去的彤雲總算化成細密如針的雨絲,悄無聲息地落了一陣。

到第二日清早,雨雖停了,天卻陰沉沉的,有幾分壓抑。

元烨年紀小,平日總有賴床的習慣,時常要秋蕪來叫兩回,才肯掙紮着爬起來。

今日大約是被外頭這股潮氣壓着了,竟沒貪睡,提早一刻便先從床上起來,梳洗更衣,只等着用過早膳後,去漱玉齋。

因早了些,早膳還未送來,竹韻和蘭荟忙趕着去催問,福慶則留在殿中,一一查點元烨昨日的功課和要帶的筆墨書冊。

也不知是不是下過雨的緣故,元烨一個人站在殿外的檐下,看着仍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只覺莫名有幾分惆悵。

福慶在書案前忙着,錯眼看他,提醒道:“殿下快回屋來坐着吧,屋檐上還滴着水呢,可別沾濕了殿下的袍子。”

元烨擺擺手,示意無事,腦袋裏不經意間,就想起秋蕪。

若是她,只怕已經上前直接将他拉回屋去了吧。往日,她總是起得比他早,也不知這會兒醒了沒有。

他在原地徘徊片刻,不自覺便轉了方向,繞過長長的廊庑,朝秋蕪的屋子去了。

路上經過兩三個粗使宮女,紛紛叉手向他行禮。

他沒多理會,一路尋到屋外,先在靠近床榻的那扇窗邊輕輕敲了兩下。

“秋姐姐,你醒了嗎?”

屋裏靜悄悄的,沒人應聲。

元烨沒有多想,搭在窗棂上的手輕輕用力,朝外拉了一下。

夏夜悶熱,入睡前多不會将窗關得太嚴,因此這般輕輕一拉,便拉開了一道手掌寬的空隙。

屋裏比外頭更昏暗些,只有窗口的這點空隙照進去一道不算亮堂的光線,恰好落在半丈開外的那張床榻上。

榻上的女子安靜地沉睡着,興許是因為天氣悶熱,她身上裹着的那件袍子已滑落到臂彎裏,露出半邊圓潤光滑的肩頭與一截蓮藕一般的胳膊。

底下一件齊胸長裙的系帶也有些松散,只堪堪挂在胸口,随着綿長的呼吸上下起伏,顯出朦胧而美好的形狀。

腹上雖蓋着薄毯的一角,可再往下,長裙卻被蹭了上來,露出一條纖細勻稱的小腿與一只光裸的玉足。

元烨呆站在窗邊,一時忘了自己為何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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