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碎裂

◎出宮,你想都不要想。◎

秋蕪當然想出宮。 BaN

八歲那年,黔州适逢饑荒,引起僚人叛亂。她父親是縣衙掾吏,與其他縣官一樣成了衆矢之的。

兄長在變亂中與家人失散,剩下她一個女郎,父母自知命不久矣,苦思數日,只為能替她找一條生路。

她是女郎,父母不舍得她将來寄人籬下,更不願她賣身到尋常貴人家裏做一輩子奴婢,便托一位要北逃的遠親将她帶去京城,送進宮當個小宮女,能不愁吃穿地長大成人,興許将來還能有出宮,當個普通百姓的機會。

這麽多年,她攢了許多銀子,就是想着有機會出宮,也能有所依傍。

她怎麽可能不想呢?

可越是想,越要更加謹慎。

元穆安忽然問這話,難道是發現了她想出宮的意圖?

直覺告訴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來。

他這樣的人,不論自己心裏有沒有她,總是只想看到她一心一意讨好他,而不想看到她千方百計想着離開的。

“殿下何出此言?奴婢方才說的都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話。”

“是嗎?”元穆安淡淡反問一句,一面輕撫着她的耳畔,一面仔細地審視她的雙眼。

秋蕪一動不動,努力讓自己的眼神不閃避,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奴婢聽殿下的,若殿下希望奴婢走,奴婢便不留在宮中。”

雖然只是為了打消他的懷疑才這樣說的,但她心裏卻是真的盼望他有此意。

畢竟,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心裏裝了太多人和事,早晚會膩了她。

可是,元穆安接下來的話卻将她的希望一下打碎了。

“我可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他低頭在她唇上親一下,笑道:“出宮,你想都不要想。”

秋蕪的表情有點僵硬,衣袖底下的手指悄悄掐緊。

“過幾日,那個叫周川的就要離開尚藥局了,你可知曉?”

“奴婢不知,周直長……要去哪兒?”

“我讓人将他調走了,從尚藥局轉去太常寺的太醫署,日後自有大好前程。”元穆安笑着望向她,柔聲道,“蕪兒,我也将你調來東宮,好不好?”

秋蕪覺得他壞透了。

“奴婢自然想長伴殿下左右,可奴婢還欠着容才人的救命之恩,實在不敢知恩不報。”

她盡力放低自己的姿态,說話的聲音也顯得楚楚可憐。

元穆安漸漸沉了臉:“你上回也是這般拒絕我的。蕪兒,我已容了你半年的時間,你還要讓我等多久?”

秋蕪連忙退開一些,俯身拜下,懇求道:“求殿下恕罪,奴婢、奴婢不敢讓殿下就等,求殿下容奴婢到親自将九殿下送出宮,住進中山王府的時候。”

元穆安沉默片刻,冷笑一聲,道:“你倒是提醒了我,九弟已大了,過了十五,可以出宮了。秋狝之時,我會将我的舊王府賜予九弟,稍加修整,便可讓他搬出宮去。蕪兒,至多兩個月,不要再讓我等。”

“奴婢明白。”

秋蕪的腦袋壓得越發低,幾乎要觸到地面,讓人只看得見她腦後烏黑的發。

元穆安看着她順服而卑微的模樣,不知怎麽,心中滿意的同時,還夾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悅。

他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将她重新拉到懷裏,溫柔地親了一會兒,道:“這兩月,你離九弟遠些,明白嗎?”

秋蕪知曉他的意思,臉一下漲得有些紅,一面點頭,一面羞澀道:“九殿下只是将奴婢當半個姐姐,才顯得親近一些,奴婢不敢逾越。”

“最好是這樣。”

時機不對,秋蕪不能在東宮多留,元穆安又抱着她愛不釋手地親了片刻後,便讓康成送她離開了。

說好了有幾樣東西要賞給元烨,自然要做足樣子。康成将準備好的拉弓用的玉扳指、一對鐵制腕套,還有幾樣可以用在騎裝上的配飾,皆由各地貢品打造,都是從呈給元穆安的東西裏挑出來的。

秋蕪代元烨謝過,婉拒了海連要送她回毓芳殿的好意,獨自一人走進夜色中。

一出東宮,她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原本,聽說謝皇後要放宮女們出宮時,她心裏充滿歡喜,盼着元穆安不會留意此事,到時,她好好求一求元烨,瞞着元穆安将自己的名字報上去。

每年,尚宮局拟定的出宮宮女的名單最後都要交給帝後二人,蓋上印玺。若人數太少,便很容易看到她的名字。

明年本是個大好的機會,宮中到了年紀的宮女總有四五百個之多,她的名字混在其中,想必并不起眼,一旦過了印玺那關,她便能光明正大地離開。

可元穆安今日這樣說,擺明了就是不會放她出宮,要斷了這條路。

夜晚的禦花園寂靜無聲,沒有出來散步的嫔妃,只有寥寥幾個宮女太監,有熟識的,略停下問候一句。

秋蕪打起精神應對,待回到毓芳殿時,已然恢複如常。

只是,毓芳殿裏的情形卻有些不一樣。

一個小太監守在外面觀望,一見到她回來,連忙跳起來大喊一聲:“姑姑回來了!”

秋蕪吓了一跳,走到臺階邊還沒站穩,就看見敞開的殿門中,元烨撇開身邊的福慶等人,徑直跨過門檻,沖她飛奔而來。

“秋蕪姐姐!”他一把抓住她兩邊的胳膊肘,急急道,“你終于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福慶跑得快,先過來将秋蕪手裏的東西接過,竹韻則說了句“殿下當心”。

“奴婢不過去了一趟東宮,殿下這是怎麽了?”秋蕪不明所以,一面看着元烨的臉色,一面又問身邊的小宮女們,“你們可有好好伺候殿下?”

小宮女們紛紛愧疚地低下頭。竹韻三言兩語地将方才發生的事說清楚,又道:“都怪奴婢們口無遮攔,這才惹了殿下憂心。”

秋蕪正要将胳膊從元烨的掌心中抽出,可才一動,又被他順勢握住才空出來的手。

少年的掌心滾燙,握得雖不緊,卻極具存在感。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隔了不過幾寸的距離,日益長成的高大身影擋住了廊下的大半燭光,将她整個人籠罩在黑影中。

“秋姐姐,她們說你明年會出宮,這是真的嗎?”

秋蕪一聽這話,便又想起方才在東宮時元穆安說的話,心裏又氣又悶,臉上也不由自主閃過一絲勉強。

這一絲勉強,被雙眼一眨不眨的元烨捕捉到。

他心中一涼,頓時手上用勁,将她拉得更近,低着頭湊到她面前,直到呼吸也能從她臉頰上拂過:“秋姐姐真的要離開我嗎?”

秋蕪不動聲色地朝後仰了仰,放柔聲音,道:“殿下這是說的什麽話,奴婢并未說過明年要出宮。”

元烨聽了這話,滿心的緊張得到些許緩解。

秋蕪趁機帶着他進屋,扶着他在榻上坐下,剛想收回被他握着的手,他卻忽然加大力道,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不肯放開:“明年不走,後年呢?大後年呢?”

他坐着,忽然就比站着的她矮下了許多,仰頭看她時,仿佛年紀變小了許多。

秋蕪有點不忍心騙他,想了想,盡力思索着措辭,道:“将來的事,奴婢也說不定。”

元烨得不到滿意的回答,幹脆伸手抱住她的腰,将臉頰貼在她的腹部,抗拒道:“我不想讓秋蕪姐姐離開我。”

秋蕪被他抱得渾身僵硬,大氣不敢出。

從前只當他還小,偶爾有些親昵的動作,并不會見怪。可現在已不一樣了,抱在一處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臂膀之間的力量與熱度。

那是在北苑的馬場上練出來的強壯的少年郎的體魄。

幸好,他只是那樣抱着,沒有別的動作,和小時候依戀她時一樣。

秋蕪有些心軟,摸摸他的發頂,任他抱了一會兒,待他那陣執拗的情緒過去,才試探着将他的雙臂拉開,從他懷裏退出來些,用姐姐的語氣同他說話。

“殿下如今已大了,方才在清晖殿時,太子還說,很快就要給殿下賜一座王府了,建了王府,殿下便是真的長大了,将來娶妻生子,過自己的日子,奴婢哪能一輩子陪在殿下身邊呢?興許,到那時候,殿下還要嫌棄奴婢呢。”

元烨沉默地看着她,沒有回答。

将來如何,他幾乎沒有想過,他只知道,秋蕪姐姐是世上除了母親以外,與他最親近的人。

“我不會嫌棄秋蕪姐姐的。”他低着頭,喃喃地說。

秋蕪沒有聽清,又問了一遍,元烨卻不再說了。

好容易将人哄好,又親自服侍着梳洗歇下,秋蕪終于空下來。

守夜的宮女已進了殿中,其他人則都回了自己的住處,只有竹韻還等在外面,一見秋蕪出來,連忙迎上來,歉疚道:“姑姑,今日是我錯了,不該在殿下面前說那些話的。”

秋蕪搖頭:“不怪你,你也未說什麽逾矩的話。不過,殿下今日的樣子,你也看見了,那天在宮外,我同你說過要出宮的話,往後便不要再說了,同誰也別說。”

“我明白,一定不會對第三個人提起。”竹韻一心站在秋蕪這一邊,今日本也沒說漏嘴,只是不願見其他人那樣揣測秋蕪罷了。

“好了,快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還要起來呢。”

看着竹韻離開後,秋蕪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自己的屋中。

這樣看來,按規矩離開這座四方城恐怕沒有可能了。

她得想想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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