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賭氣
◎秋蕪是他的人,他能說得、罵得,別人卻不能。◎
元烨将自己在屋子裏悶了整整一夜, 讓整個永安殿的下人們都跟着提心吊膽了一整夜。
從沒對秋姑姑冷過臉的九殿下忽然發了這麽大的脾氣,小宮女們暗自猜測,秋姑姑會不會傷心, 第二日還會不會到正殿伺候, 又紛紛憂慮,若沒有秋姑姑在,她們要怎麽面對九殿下的怒火。
竹韻和蘭荟同住一屋, 因今夜又臨時多了個初杏, 沒能跑去同其他人說悄悄話。
兩人給初杏換上幹淨衣裳,又聽秋蕪的話, 圍着她好聲好氣地安慰。
初杏才來時,渾身濕答答的, 衣不蔽體, 長發淩亂,貼在身上,因一路走過來吹了陣冷風,還打着哆嗦, 看起來十分狼狽。
此刻經過一番收拾,坐在床沿,終于緩過勁來,看着身邊兩個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小丫頭滿臉擔憂地看過來, 不禁笑了:“你們不必如此, 我沒事, 誰還沒在主子面前丢過臉?”
她們是宮女, 在貴人們面前本就沒有臉面可言。還在謝皇後身邊時, 初杏即便身為受主子看重和寵愛的宮女, 也隔三差五被當衆訓斥兩句, 更何況今日元烨并沒有真拿她如何。
倒是從浴房出來後的所見讓她有些驚訝。
若是在清寧殿,她主動讨好卻被主子趕出來,殿中其他的宮女太監只怕早已忍不住上前奚落笑話她了。
可是,在被竹韻扶回來的路上遇到的其他小宮女,看向她的眼神裏卻只有驚訝和同情,甚至方才還有個小宮女來敲門,問要不要服一劑防止風寒的丸藥,上回從周直長那兒要來的還剩了些。
她不禁問:“你們殿中,大家私底下一向這樣嗎?”
見竹韻和蘭荟對視一眼,好似沒明白問的是什麽,她又解釋:“就像方才有人給我送藥,現在你們兩個又照顧我……”
蘭荟恍然大悟,點頭道:“是呀,初杏姐姐你剛來,還不知道,平日我們大家都是如此。這是秋姑姑教我們的。姑姑說,大家在宮裏伺候貴人們都不容易,哪個病了累了,或是做錯了事受罰,其他人都要幫一幫。”
竹韻也說:“方才我從正殿回來時,姑姑就讓我回來好好寬慰初杏姐姐呢。”
初杏聽着兩個小丫頭的話,心裏一陣酸楚的感慨。
宮廷這樣大,宮女和太監數以千計,在貴人們眼裏,便是如蝼蟻一般的存在。偏偏蝼蟻們還要互相傷害,分出個高低貴賤來。
她在清寧殿待得久了,習慣了主子苛責下人,下人再勾心鬥角,今日陰差陽錯被太子送到這兒,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宮裏還有這樣的和睦溫馨的地方。
“是嗎。”初杏忍着心中的五味雜陳,沖兩個小丫頭笑了笑,“多謝你們。”
竹韻從櫃子裏翻出一床被褥,鋪在她與蘭荟同睡的那張通鋪上,蘭荟則騰了一只箱籠出來。
“初杏姐姐,你就暫時在這間屋裏與我們兩個同住,好不好?行宮裏待不久,別的空屋子離得遠,又常年沒人,怪冷清的。等回了興慶宮,再讓姑姑給你分一間屋子。”
若是從前,初杏定會覺得如此安排,是對她的輕慢,現下卻覺得窩心極了,欣然應好。
三人收拾一番,熄了燈,躺到通鋪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話,又過了許久,才先後睡去。
……
第二日有西域諸國使臣入行宮面見太子,獻上今年的牛羊馬匹,再與大燕勇士一同賽馬、狩獵,王公貴族、朝廷重臣都要随侍左右。
永安殿中,衆人不敢怠慢,一早就準備好一切,站在元烨的寝殿外等候。
叫主子起床,一向是秋蕪親自來的。今日他們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不必等秋蕪,先進去喚一聲。
可殿下那脾氣,高興時不無礙,若氣還沒消,誰觸了黴頭,都要挨罰。
就在這時,長廊的另一邊,秋蕪如往日一樣,穿戴整齊,快步朝寝房走來。
她的臉色看起來有幾分勞累後的蒼白,眼下也有兩片淡淡的烏青,好在表情平和,不見悲戚之色。
衆人心中的擔憂頓時少了一半,紛紛迎上來,站在她的身後,等着她先進屋叫元烨起床。
福慶伸手,先在門上敲了幾下,随後替秋蕪推開。
秋蕪提步走進去,行至床前的屏風外,柔聲喚:“殿下,該起了。”
屏風那頭沒有回應,她便帶着福慶一同繞過去,打算掀開床邊簾幕再叫。
可是,指尖還未碰到輕薄的簾幕,裏頭便傳來少年冷漠的話音:“你出去。”
秋蕪的動作頓住,在原地沉默一瞬,随後平靜地應下,躬身退到後面。
衆人頓時驚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不一會兒,福慶服侍元烨穿戴好,蘭荟便捧了熱水進去,跪在一旁要服侍他盥洗。
殿中的氣氛壓抑極了,除了幾聲寥寥水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蘭荟将銅盆擱在矮幾上,絞幹巾帕要給元烨擦臉。恰好元烨坐在榻上動了動,因離得太近,胳膊碰到銅盆邊沿,将銅盆朝旁邊推出去幾寸。
盆中的水頓時晃蕩起來,從盆沿上潑出幾滴,灑在元烨的腳邊。
蘭荟一看,趕緊低頭認錯,戰戰兢兢,動也不敢動。
元烨垂眼瞧着,本就不好的臉色越發難看,霍地起身,自己拿着巾帕胡亂擦兩下,丢回盆中,冷冷道:“出去。難道永安殿裏連個利索的都沒有了嗎?”
蘭荟低着頭飛快地退下去。
福慶等人面面相觑,一時也不知該讓誰才能伺候得“利索”,只好又習慣性地看向已然站到最後的秋蕪。
秋蕪依舊站得四平八穩,柔聲問:“奴婢僭越,不知殿下願讓何人服侍?殿下一會兒還要随太子與諸位王公大臣一同出宮,若在殿中耽誤了時辰,奴婢們便是罪該萬死了。”
少年陰晴不定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垂在身側的手不知不覺收緊,好似在與她賭氣一般,好半晌沒有回答,直到秋蕪低下頭,作勢要跪,他才移開目光,淡淡道:“姐姐昨日說,初杏是太子哥哥安排來的人,理當由她來貼身照顧我,那就聽姐姐的,讓初杏來吧。”
乍一聽,這話好像是順從秋蕪的意思,可仔細分辨一番,又能覺出其中隐含的故意賭氣和冷落的意味。
衆人都提秋蕪捏一把汗。
秋蕪倒只是怔了怔,随即便沖初杏點頭示意。
初杏初來乍到,還不知曉元烨的脾氣,只在心中暗忖這少年郎的喜怒無常,昨日才拒絕了她的靠近,今日又主動讓她伺候。
不過,她是服侍過謝皇後的,對這樣的脾性并不陌生,很快便接替了蘭荟的位置。
一個清早就這樣在壓抑的氣氛中過去,一直到元烨用完早膳,重新帶着人離開永安殿,衆人才終于松了口氣。
福慶苦着臉道:“殿下這回是真生氣了。姑姑您看,等夜裏殿下回來,要不要再好好哄哄?平日裏,殿下最聽您的話啦。”
他昨夜是守在正殿外的,對裏面發生了什麽多少有些知道,這樣說,就是在暗示秋蕪,如果可以,還是不要逆着元烨的心思更好。
可是,這件事,秋蕪是萬萬不能服軟的。
“殿下是主,我是仆。我怎麽敢讓殿下聽我的話呢?”她沖福慶笑了笑,又轉向初杏,道,“我看,這兩日,我還是不要到正殿去的好,勞煩你照顧殿下,可好?”
經過了昨日的事,初杏如今對秋蕪滿心感激,連連點頭:“姑姑吩咐便是。”
秋蕪沒再說什麽,帶着衆人将永安殿收拾過後,便又到屋後去喂養那頭梅花鹿。
……
圍場上,元穆安受了使臣們獻上的禮,又回贈獎賞後,便示意身邊的劉奉,将随行而來的大燕勇士們請上來,與西域諸國的勇士們比一比騎射技藝。
這是展現大燕男兒勇武之風的好機會,除了從軍中挑選出的勇士們以外,不少有志氣的勳貴子弟也會下場一試。
元烨就是其中之一。昨日狩獵時,他就與幾個宗室兄弟說好,要比試一番,今日自然不能推脫。
不過,大概是因為心情郁結,壓抑着怒火的緣故,他今日射箭也好,騎馬也好,都有股昨日沒有的狠勁。
射箭時,弓弦拉得極滿,仿佛要将其拉斷才肯罷休,一箭箭射出去,幾乎要将前方的靶子射穿;騎馬時,鞭子也揮得極狠,看也不看身邊的人,只一心盯着遠處的紅綢,壓彎身子,直沖過去,甚至因為沖得太快,将裏側一位校尉擠得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多虧那人經驗豐富,腰力驚人,這才堪堪穩住身形。
這般發狠,最後的成績比之昨日,也有所精進,令人眼前一亮。
元穆安坐在主座上同身邊的近臣說事,原本不曾留意元烨的情況,只是在唱籌的侍衛宣布結果時,略誇了一句。
畢竟在他看來,這些實在是再小不過的事,不值得他耗費精力。
只是,就在他起身要走到高臺邊,給勇士們賞賜時,卻聽見幾名站得離他不遠的宗室子侄的議論。
“九殿下近日進步神速,着實難得。”
“是啊,昨日同行還不知他有如此力道。不過,我看他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仿佛要同人賭氣似的,剛才說話時,也一直冷着臉。”
“夜裏還一同在長寧殿用了膳呢,太子殿下還送了他一個貌美的宮婢,難道後來還發生了什麽事不成?”
元穆安眼神一頓,目光從那幾人身上淡淡掃過,随後不作停留,徑直走到高臺邊,以大燕儲君的身份賞賜衆人。
一直到結束了整日的事宜,回到長寧殿歇下,他才召來康成,吩咐道:“你去看看,昨晚永安殿裏都發生了什麽。”
他一向對元烨的事并不十分在意,一個沒有根基,又沒有強大後盾的小皇子,對他來說構不成半點威脅,正好能用來展現兄友弟恭。
但他有種感覺,元烨的身邊,能讓他的情緒有這樣大波動的,恐怕只有秋蕪一個。
昨晚興許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
康成領命出去,很快問了幾個心腹的太監。
他做事周到,早就安排了幾個人,時時留意着九皇子身邊的動向,因此,不過兩刻的工夫,就将事情都打聽清楚了。
“禀殿下,昨夜九皇子回去後,本是由初杏留下伺候的,可不知怎麽的,初杏被趕了出來,九殿下一個人去找了秋蕪,将秋蕪帶進殿中,沒過多久,又将秋蕪趕了出來。今日一早也發了脾氣,到方才人回去,奴婢手下的人瞧見了,秋蕪連正殿也沒去,只讓初杏去伺候,想是九殿下還在氣頭上呢。”
雖不知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才大發雷霆,元穆安聽後,也大致猜到了幾分,一時心中滋味複雜。
他當然希望元烨能離秋蕪遠些,最好就一直這樣下去。
可想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拉着秋蕪在屋子裏不知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還給她臉色看,他就感到一陣不悅。
秋蕪是他的人,他能說得、罵得,別人卻不能。
想到秋蕪對元烨那麽好,昨日被那樣趕出來,也不知此刻是不是正暗自垂淚,傷心不已。
元穆安忍着心裏的不快,站起身穿過正殿,行至稍間的小窗邊,朝西面永安殿的方向看了片刻。
那片草地上,梅花鹿在溪邊低着頭飲水,一道孤零零的身影拎着一只竹筐,蹲在它的身邊靜靜看着。
“一會兒擺膳,送幾樣點心過去吧。”
元穆安照舊沒說是送給誰的,康成卻十分敏銳地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躬身應下,轉身出去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