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結繭
幾個小時後的清晨, 西爾維亞軍區醫院。
杜倫斯小鎮發生的生物武器大範圍殺傷事件之後, 這個離小鎮最近、又駐紮了最多軍隊的軍區醫院一夜之間傷患爆滿，整夜整夜的燈火通明，醫生護士忙得如同螺旋，院長不得不臨時決定從市裏的醫院臨時調集醫護人員, 才勉強維持住醫院的運轉。
這是其他醫院的醫護人員來到西爾維亞軍區醫院的第一天，早晨六點, 陽光以一個精準的角度叫醒了這座高達38層的建築, 今天看上去應該是個晴天。一位戴着口罩、年輕英俊的醫生站在36層的轉角處，眯起眼睛瞭望着東方那些神秘的灰色建築, 片刻後他戴上了橡膠手套, 推着醫護用的小車, 低頭避開監控，安靜地走進了最裏端的病房裏。
病房3609, 這裏住着一位軍事犯嫌疑人，只待他醒來，便會被立刻送往軍事法庭, 接受屬于法律的判決。但自從那件事情之後，受到了那個怪物的正面攻擊的他至今神智不明，一種奇特的能量波破壞了他的腦部結構, 他的記憶混亂，大部分時候在昏迷, 偶爾醒來也只是呆立着, 唯獨只對他脖子上的十字架有所反應。
醫生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 他難得地醒着，形容消瘦。陽光從左側的窗戶中灑進來，把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在他的深邃的眼窩裏投出陰暗的影子。有人進來了，他似乎無知無覺，只望着自己白骨森森的右手——幾天前，那個怪物的血液侵蝕了他的皮肉，只給他的右手留下了一副骨架。
醫生低頭走到他的床邊，不怎麽熟練地拆開藥品的包裝，用針抽取了藥液，注入男人病床邊的點滴裏。這項工作非常的簡單，很快，醫生便完成了他的任務，男人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球突然挪動，盯住了醫生裸露在外面的半邊臉。
一明一暗，兩人對視着彼此。
“是你。”
男人三天以來第一次開口，聲音如同被腐蝕了的水管，啞得人頭皮發麻。
醫生藏在口罩裏的嘴角輕輕抽動，目光下移，落在了他鎖骨間的十字架上。那個十字架似乎是他人的贈物，上面寫了一個名字，已經被磨得非常的光滑，幾乎要看不清了。
醫生琉璃一樣淺藍色的眸子裏流露出憐憫，他替他擺好了靠枕，說了與他第一次見面時的話：“今天的陽光這麽好，開心些。”
男人眼中的迷茫漸深，他下意識地靠在了靠枕上，深深地凝視着那雙在陽光下深淺交錯的藍色瞳孔。在這個近乎凝固的瞬間裏，他想起了許許多多破敗的記憶，大多數是開心的，但那些來自地獄畫面依然魔鬼般的如影随形，他渾身發抖，瞳孔外翻，半合上了眼睛。
“我犯了錯誤，”男人極輕地啞聲說，“主啊，原諒我。”
醫生将手心覆在他冰涼的瞳孔之上，片刻之後，那劇烈顫動的瞳孔安靜了下來，他惶恐的呼吸變得又輕又穩，只有白骨森森的手還在偶爾痙攣着，嘴角流露出了一絲笑意。
醫生低頭注視了他片刻，翻開他的眼睑，取了他的虹膜信息、指紋和生物密碼，然後推着醫療用車離開了病房，在離開之前，他認真地将病房門鎖了起來。
主任從走廊另一頭的病房裏走出，簡單地問了幾句有關3609的男人的情況，醫生低聲答了，跟着主任一起下了電梯，回到一樓之後卻沒有再進病室，而是直接離開了大廳，去了醫院的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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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了一輛看上去中規中矩的小轎車，摘掉口罩，露出了伊萊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他将剛得到的生物密碼輸入了那個攻克了兩天都毫無成效的系統裏面。很快，系統亮起了天藍色的頁面，溫柔的女聲提示道：“歡迎回來，邁克·諾曼上校。您有五條未讀消息。”
伊萊微微松了一口氣，計算機不是他的強項，大部分時候只能靠着艾薩克叔叔曾交給他的那些知識的零散記憶。他迅速地掃過軍區的動态和部分權限內的監控視頻，諾亞顯然不在他可以獲取的信息範圍之內，于是又調出了整個軍區的地圖。很快，他發現整個b區從昨晚開始進入戒嚴狀态，所有士兵都被驅散，任何人不得在戒嚴期間靠近這塊區域，理由是“新型武器測試”。
早秋的清晨已經有了很重的寒意，伊萊看得入神，身體卻誠實地感到發冷，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把自己蜷緊，窩在這個狹小的駕駛室裏，在電腦上極快地敲打了起來。
————
“耐酸能力，強；抗電擊能力，強；耐高溫能力，偏強；耐低溫能力，強……”
“大部分數據與高登博士給的數據樣本沒有太大的出入，目前來看，它正處于第二進化階段，身體各項發育良好。鑒于試驗品正處于失血過多的狀态，我不建議繼續ao-2項的測試，請求指示。”
“高登博士稱它為不死的恐龍之王？”
“是的。據高登博士提供的模拟數據報告，極限條件會激發它體內的ser-2056基因片段，讓它進入‘繭’的狀态。這個狀态下它的細胞活性會被強制最大化，從而以最快的速度恢複身體機能，甚至能夠成為新一輪的‘破繭’契機。”
“使用三號生物武器。”
“……中将，我需要提醒您，三號生物武器能夠将鎖定目标的身體全部震碎，我認為實驗品目前無法承受這樣的攻擊。這個實驗品是目前所有基因改造恐龍之中最成功的一個，同時也是第一個由正常的繁衍方式誕生下來的改造龍，有着極高的科研價值。高登博士已經準備好了交接手續，最遲明天晚上，我們需要交給他一個完整的實驗品，否則……”
“不要讓我再重複一遍指令。”
“……是。”
……
諾亞感覺到自己的肉體像太陽底下的黃油一樣變得蓬松柔軟，仿佛下一刻就可以開始流動。它意識模糊，總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母親的産道裏，母龍擠壓着它還不夠堅硬的蛋殼，還只是一灘液體的它感到漫無邊際的疼痛和血色，它想要掙紮，那層薄薄的無機化合物把它層層包裹、緊固，它無法發聲，無法呼吸，時光開始倒流，它陷入了混亂。
有許許多多的眼睛在看着它，熟悉的，陌生的，焦急的，冷酷的，驚嘆的，輕蔑的，每一雙都是屬于人類的眼睛，每一雙都讓它感到厭惡和仇恨。是的，仇恨。伊萊用世間最美好正直的感情把它澆灌長大，讓它短暫的生命之中充滿了伴侶、毛球、逗貓棒、溫暖的浴室和今晚的晚飯，讓它從來沒有主動地殺死過任何一個人類，甚至讓它覺得人類與它是一脈相連的某種東西。但它第一次學會仇恨這種滿是血腥味的情緒，竟也是這些與它并無什麽關聯的人類，他們像對待物品一樣對待它，它感到非同尋常的憤怒，想要咬穿這裏的每一雙眼睛和每一個咽喉，但血液源源不斷地從它的喉嚨裏湧出，它的身體越來越軟，包裹它的‘蛋殼’越來越小，它在無法忍受的疼痛裏失去了知覺。
朦胧之中，它總覺得有很多東西在呼喚它。
起初只是一個兩個，慢慢的就多了起來。還只經歷了兩個季節的它覺得這些聲音就像夏日裏傍晚的蟬鳴，一只響了，整片森林的都會跟着響。它向來讨厭這些聒噪的蟲子，想要把自己埋進伊萊柔軟溫暖的被窩裏去，卻不小心踩到了伊萊柔軟的肚皮。伊萊氣呼呼地拿拖鞋拍了它的頭，然後把它拎起來，抱進了懷裏。
那些聲音消失了。
“我的老天，它的生命指數歸零了！”
“什麽？！”
“哎！快給它打強心劑，電擊準備！誰他媽讓你調那麽高電壓？”
“第一次電擊準備！”
“第二次電擊準備！”
“第三次……”
“中将，實驗品的心跳消失了，目前沒有結繭的跡象……”
……
伊萊呼吸冗長，用帶着困意的溫柔聲音給它講着大灰狼與小紅帽的故事，講着講着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只剩下意義不明的嘟囔。諾亞感到無與倫比的溫暖和安詳，它舔了舔伴侶帶着淡淡鹹味和香味的皮膚，喉嚨裏發出幸福的咕嚕咕嚕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