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眼睛
“伊萊……”
伊萊把食指壓在了諾亞的嘴唇上, 就着昏暗的月光,細細地打量了一遍諾亞的臉,那依然是一張任何人看了都挪不開眼睛的臉, 臉上半點傷痕都沒有,絕對屬于人類的眼睛裏面含着恐懼的淚水, 但這淚水不是因為那頭暴龍, 不是因為粉色的小花, 甚至也不是因為恐龍潮, 而僅僅是因為伊萊。
伊萊眼前一陣陣發暈, 心裏卻莫名其妙地安定了下來。他伸手摸了摸諾亞的頭頂,一開口,嗓子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粗糙得像砂紙:“別擔心。”
“我很擔心, ”諾亞用力地捧起伊萊的臉, 望着他月光下面一點血色都沒有蒼白面孔, 還有下巴處殘留的鮮血, 忍不住把自己的臉貼在那張冰涼的臉上,溫熱的眼淚一下子把兩人的臉都打濕了,“我很擔心, 伊萊, 你傷得好重,我能夠看到你的內髒被震傷了, 肺部, 胃部, 還有肝髒,還有你的耳朵……我該怎麽辦?對不起,對不起伊萊,我無法控制我的力量,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你已經倒在了血泊裏面……”
“噓。”
伊萊的耳朵被他焦慮的唠叨弄得嗡嗡作響,他扶着諾亞的手坐進了椅子裏,努力咽掉湧到了喉嚨眼裏的血,喘了幾口氣。諾亞心急如焚地端來了水,伊萊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望着卧室裏的那個大洞:“你聽我說,在恐龍潮過去之前快把院子裏的那頭龍處理掉,救援隊肯定已經在路上了,你……咳咳咳。”
“我明白,”諾亞揪心地輕輕拍打着伊萊的後背,去浴室裏放了半缸溫水,把渾身都是血跡的伊萊小心地抱進了池子裏,“你在這裏等我一會。”
伊萊痛苦地縮進溫水裏面,他受的傷在內部,五髒六腑好像在被火烤着。諾亞很快就從房間裏消失了,伊萊隐約中聽到了重物被拖動的異響,朝着森林的方向移動了過去。他昏昏沉沉地心想,諾亞真的是成長了不少,這種處理現場的能力越來越娴熟了。
不多時,恐龍潮的嘈雜和震動慢慢減弱,顯然是要接近尾聲了。諾亞一身血腥味地回到了浴室,把他和伊萊的髒衣服全部丢進洗衣機裏,然後馬虎地沖了一個澡,又将伊萊從水裏抱了起來,用額頭輕輕碰觸他的額頭:“伊萊,你有些發熱。”
伊萊搖搖頭,被諾亞被浴巾裹着,看到卧室裏和院子裏的血跡已經被全部清理幹淨,那個大洞用木材簡單的填補了起來,蓋上窗簾之後看不出什麽奇怪的地方,連地板上的坑都補好了。伊萊有些艱難地說:“這樣不行,洞……還是要有的,補的太粗太刻意了,就讓它敞開來,這麽多龍經過,一個洞沒什麽要緊的。”
諾亞眼睛裏的淚水急得團團轉:“伊萊,你在發熱,我送你去醫院吧,我偷偷學了開車,現在就把你送過去……”
“別急,別急。”
伊萊停頓了好一會:“還有槍,用那把槍在牆上打幾個槍孔,打碎的花盆還要搬回原處去,房間裏的攝像頭都摘掉,不要讓那群人發現有監控……”
說完這些,他摸了摸諾亞的臉頰:“我……我歇一會,你處理好了,如果感到有人類進來,馬上搖醒我。諾亞,千萬不要着急,還記得你咬死那頭西雅茨龍的晚上嗎,別擔心……”
伊萊實在撐不住了,不斷的有血液往他的喉嚨裏湧,他感覺腹腔裏被什麽東西搗碎了一樣的疼,不多久便幾乎是昏迷在了床上。諾亞把自己的下嘴唇咬得全是血,一邊哭一邊擦着眼淚,按照伊萊的吩咐把現場又仔細地處理了一遍,然後小心地把伊萊摟進自己的懷裏,因為過分的悔恨和自責,人類形态的他的皮膚開始浮現出可怖的青灰色,乍一看甚至比伊萊還要病入膏肓,淚水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打濕了小半個枕頭。
淩晨一點多,恐龍潮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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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死亡的嘈雜之後,小鎮又陷入了異常的寂靜,零零散散只有十幾頭走散的體弱恐龍還在追趕着大部隊。不到兩點,數量衆多的人類進入了小鎮。
諾亞按照伊萊的吩咐搖醒了他,伊萊痛苦地轉醒,一睜眼便看到了眼前那張幾乎要哭斷氣的臉。他愣了愣,随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臉色蒼白地笑了起來。
“你還……是小龍的時候,我有一次說要趕你走,你哭到嘔吐了,還記得嗎?”
諾亞打了一個哭嗝,摟着重傷的伊萊不知所措。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瘋狂地學習關于人類社會的一切知識,以為這樣就可以把伊萊保護起來,結果自己卻成了傷害伊萊的那一個,現在甚至還需要重傷的伊萊來保護自己。諾亞悲痛欲絕,臉色灰敗,把臉埋進了伊萊的碎發裏,很快就打濕了一小束頭發。
伊萊安撫地拍拍他背,叮囑他好好地躲起來,在沒有他的吩咐前不要現身。諾亞不肯走遠,就藏在那張他曾經破繭而出的床底下,伊萊扶着牆從二樓下去,走到了大門口,正看見街上衆多帶着照明的救援隊正一家家的開始搜救,他倒在門口,很快便有人發現了他,大呼一聲“這裏有一個”,然後急匆匆地把他送到了擔架上。
醫護人員迅速把他團團地圍了起來,伊萊聽到他們一邊給他掃着x光一邊嘴裏很快地說的“同樣的症狀”“聲波共振”“傷勢危險”等話,他拉着醫生地手,反複說:“有恐龍闖進來,有恐龍闖進來”,醫生溫柔地安撫了他一句,把他送進了簡易的手術室裏,給他打了一針麻藥。
完了,伊萊想。
他在麻藥裏面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的時候,伊萊正躺在醫院裏,腹部被厚厚的紗布裹着。他勉強自己坐了起來,靠在床頭上,環視了一圈。
這是三人間病房,他左邊的那個病人一點動靜都沒有的躺着,右邊那個病人正看着報紙,聽到他的響動之後關切地問了一句:“醒了,感覺怎麽樣?”
是他的鄰居亨利。
伊萊想要說話,還沒說話便先咳嗽了起來,咳得傷口一陣陣地疼。亨利遞了半杯水給他,顯然是憋壞了,在他喝水的間隙裏已經噼裏啪啦地抱怨了起來。
“你說現在的政府頂什麽用?我們每年交那麽多稅錢,結果怎麽着,那麽大的一個恐龍潮,說來就來,一直到前半個小時才監測到動靜,那個時候通知還有什麽用?根本就跑不了了!哎,這世道誰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不用他們做思想工作,過兩天出院我就搬家,這個破森林邊上我是不敢住了,你也搬了吧,你是真的太慘了,接二連三的……”
伊萊放下杯子,涼水讓他感覺好了一點。
“現在……怎麽樣了?”他啞聲問。
“還能怎麽樣?馬後炮呗。”亨利翻了一個教科書級別的白眼,“在我們鎮子裏清點傷亡呢!你是不知道,這次我們鎮子裏小半的人都受到了一種什麽什麽的攻擊,我當時因為害怕,跟老婆和狗藏在地下室裏,受傷還不算厲害,只是可憐了你,又受傷了,還傷得這麽嚴重。”
伊萊微微皺起眉。
“不過伊萊,放心吧,政府現在非常重視這件事情,派了好多好多人過來查,想要亡羊補牢。只是可惜這麽大的一個爆炸新聞,那群人說不準我們說出去,要封鎖消息,防止恐慌呢!”
伊萊本來的計劃在醫生那裏露個臉,證明自己也傷得很重,與事情無關,然後便連夜帶着諾亞搬家。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個傷超乎他想象的嚴重,他被醫生一針麻藥直接送進了醫院裏。
不知道諾亞怎麽樣了,也不知道那群人有沒有起疑心。
他有些擔心地嘆了一口氣,微微仰頭,正對上了天花板上的一雙祖母綠的眼睛。
“啊!”伊萊吓得驚呼了一聲。
亨利也被他吓了一跳,手裏的報紙都扔了,連連往後退到了床頭:“怎麽了怎麽了?”
伊萊迅速回過神,挪開目光,假裝在看牆角:“……抱歉,我把拖鞋看成老鼠了,恐龍潮之後就有些神經質的。”
亨利把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響,長舒一口氣:“你吓死我了,哎,理解,我現在也是,真的是被吓怕了。”
伊萊也悄悄松了一口氣,往被子裏縮了縮,悄悄地又看向了天花板上。
這回,那雙祖母綠的瞳孔也和白色的天花板融為一體了,乍一看簡直天衣無縫,但伊萊睜大眼睛去仔細觀察的時候,多少能夠從無聊的白色裏找到一點異常來。
比如,有幾小塊“天花板”扭曲了。
他嘴角勾起了一點微小的弧度,按了床頭的鈴。過了好一會才有醫生急匆匆地趕過來,掃了他一眼,說了聲“醒了”,然後例行公事地迅速檢查完他的身體狀況,給他換了點滴裏的藥,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又急匆匆地跑開了。
又過了一會,有護理過來送粥,那粥伊萊瞧着很眼熟,裏面被加了過量的蜂蜜,甜甜的,顯然是被某天花板動過手腳了。
伊萊喝了粥,跟亨利說覺得累了,再睡一會。亨利讓他想開點,沒一會,自己也打起了鼾來。
伊萊眼睛偷偷睜開一條縫,一具溫熱的身體從他的被子縫隙裏鑽了進來,諾亞漸漸浮現出了他的實體,祖母綠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伊萊,把他小心地摟進了自己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