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過往
靠近森林和海洋的西爾維亞還沒有下雪。
對外宣稱休假、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出現在研究所裏的男人穿了一身非常不起眼的衣服, 戴着帽子和眼鏡,行色匆匆地走進一棟長租公寓裏面。正值下班的高峰期,長租公寓的電梯裏擠滿了人, 過于陌生的鄰裏關系讓他們彼此誰也不認識誰,沒有人注意到站在角落裏的這個普通中年男人。
男人停在了27樓, 整理了一下大衣的第二個扣子, 那裏一閃而過微弱的燈光, 他不知道沖着哪個地方低聲道:“博士, 我到門口了。”
沒有人回應他, 片刻,他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了微型□□藏在身後,輕聲走到了27樓最頂端的那一戶門口, 按響了門鈴。
裏面沒人應。
男人再次按門鈴, 等待了接近三分鐘, 裏面一直都沒有動靜。他環顧了一圈四周, 手中多出了一個看上去像小版優盤的東西, 插在指紋門鎖的緊急鎖眼裏面。不到一支煙的工夫,沒人響應的門咔嚓一聲,自動打開了。
男人很謹慎地走進客廳裏, 輕輕虛掩上了門。這是一間一室一廳的單身公寓, 房間的主人似乎很過得相當随意,生活用品不多, 連暖氣都沒開。他仔細地繞着整個不大的房間走了一圈, 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是單個的, 拖鞋、水杯、牙刷、毛巾,全部只有一個人的份,卧室裏的床看上去也不大,無論誰來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年輕的單身男青年租的地方。
“看上去沒有異樣。嗯,是的……的确太幹淨了一點。”
“書?您是說剛才客廳茶幾上放的那本嗎,稍等。”
“是《時間簡史》,很明顯已經被看過了,裏面有一些零散的筆記。”
“明白,我這就去查他這幾天的水電使用情況。”
男人在客廳最角落的沙發前蹲下來,摘下手套,取出了一個極小極小的東西,把它塞進了沙發縫裏。随後,他重新戴上手套,不留任何痕跡地從房間裏退了出去。
公寓門被關上。
關上門的瞬間,他隐約察覺到了什麽,迅速回頭看了一眼。但那一瞬的感覺消逝得很快,他什麽都沒有發現,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轉身朝着電梯走了過去。
查一個長租公寓的水電使用情況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他幾乎沒用什麽時間便調出了2701室的全部資料,不敢耽誤,馬上發到了上司的郵箱裏。
高登坐在研究室最高層的休息室裏,拿着平板,劃開了助理剛剛發到他郵箱裏的資料。尤爾伯裏的第一場雪下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洋洋灑灑的整整下了大半個晚上,一直到了半夜十二點,還在簌簌作響,給整個城市都披上了寂靜又冰冷的白色羽衣。
Advertisement
高登喝了一口熱茶,把水電使用情況翻到了底。
數據上看起來一切正常,晚上和早上是水電使用的高峰,因為是獨身居住,用的也不算很多,都是恰到好處的量。他盯着那些數據看了一會,從公文包裏抽出一張紙,凝神演算了小半頁,然後高高地挑起眉,給自己的助理打了個電話。
“人跑了,水電數據全部是ai遠程操控造的假。”
助理在那邊驚訝地說:“伊萊科特連學都沒上過,怎麽知道這些?”
高登冷笑一聲:“真是個好問題。”
助理又連夜重新回到那棟沒查出什麽問題的長租公寓,果然,晚上八點的公寓裏依然沒有人,但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電視機朝着空蕩蕩的客廳放着新聞,浴室裏的水龍頭居然自己嘩啦啦地往下留着水。
高登關閉了實時傳送的畫面,重新打開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文件。
超過五十頁的文件裏詳細地記錄着關于伊萊·科特這個人的全部生平,有檔案記錄的,有采訪調查的,有從蛛絲馬跡中摸到的,還有通過一些非法的手段,将他的面部骨骼數據和dna輸入全國監控系統裏得到的資料。一個普通人被調查到這個地步,幾乎就等于被脫光了站在鎂光燈下一樣連毛發都根根分明,但這個住在偏遠小鎮裏面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伊萊·科特,依然有好幾個時間段完全地消失在所有的公共場合裏。
不過僅僅是目前的資料,便已經包含了太多爆炸性的東西。
比如伊萊的生父叫做傑瑞米·科特,曾經是布哈德特殊生物保護區裏的頂級科學家,專門研究恐龍複刻,是龍母項目的主要負責人,卻在複刻項目即将成功的時候辭職,脫密觀察期間突然從人間蒸發,一起失蹤的,還有龍母的最後幾管珍貴的原液。
龍母原液有多珍貴,只有高登這種常年與恐龍複刻和生物武器打交道的人才能夠明白。
當年龍母突然闖進人類社會,但它到底是從哪個地方跑來的、又為什麽生存到了現代,至今沒有被人發現。在對龍母進行解剖之後,當時的研究員發現它的體內含有某種人類未知的物質,且含量極高,活性極強,從結構上來看,有人猜測這物質源于某種未知的植物,龍母生存的地方有食草動物以它為食,龍母又以食草動物為食,日積月累,在血液中不斷地沉澱,跟龍母的長壽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
原液便是從龍母的血液中濃縮提取出來的東西。不到100ml的小東西,接近一百人的團隊圍繞着它運轉。所以龍母原液丢失之後,布哈德的整個核心項目都陷入了癱瘓。一直到發生地震之前,布哈德保護區還在搜查傑瑞米·科特的下落,但這個人顯然不僅僅精通于各種生物實驗,在躲藏追捕上也讓人望塵莫及,這麽多年居然沒有露出半點痕跡,如果不是伊萊出生時登記在案的原始dna數據與他匹配,恐怕連高登都無法把他們兩個聯系起來。
科特一家已經算得上驚世駭俗,艾薩克又與他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伊萊的爺爺,也就傑瑞米的父親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地質學家,艾薩克與他曾經有過一段極短的領養關系,後來艾薩克去保護區就職,與傑瑞米又是同一個項目的同事,這裏面迷霧太多,加上高超的隐藏手段,資料根本就查不透。
除了這兩個稱得上不可思議的情報之外,能夠得到的有關伊萊的東西并無什麽奇怪。他跟普通孩子一樣在自己父親的酒吧裏長大,繼承了父親的手藝之後成為了酒吧老板,單身,有幾個沒什麽出息的朋友,長得不錯,但女人緣不怎麽樣,也有人猜測他可能是gay。
只是這個“普通人”曾經得過世界上第一難治的絕症并被治愈,七歲之前的資料是完完全全的空白,就連他出生時的dna,都是花了極大的代價,根據他現在的dna對全國資料庫進行匹配,經過了龐大的數據測試之後才找到的。
高登能夠推斷出一些事情——比如為了治療獨子的鉑鱗病,傑瑞米偷了龍母最後的珍貴原液用來給伊萊治病,然後花了大代價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跡,帶着兒子隐藏在偏遠小鎮裏面,連學校都不敢讓兒子上,一手把那個可憐的小男孩拉扯成人。
但艾薩克與科特一家幾十年來若有若無的關系至今成迷。艾薩克所有的個人資料都蒙着一層濃濃的霧,真真假假混雜在一起,就連全國最嚴的政審都沒能審出問題,再想挖出什麽東西幾乎是不可能了。只是高登有一種奇怪的直覺,他覺得伊萊對于艾薩克來說意義非凡。
想知道具體怎麽意義非凡倒是簡單,只要把伊萊抓回研究所就好了。
他本來只是想查812實驗體的下落,卻無意間牽連出了珍貴的龍母原液,以及艾薩克隐藏了幾十年的線索。
高登疲憊地靠進沙發椅裏,望着落地窗外簌簌的鵝毛大雪。燈火通明的研究所透出去的光把它們照得像誤入人間的小精靈,有幾片掉落在玻璃上面,被室內的暖氣烤着,不一會就化成了無用的小水珠,安靜地朝着幾百米以下的地面滾落而下。有幾位加班的同事走進休息室裏,遠遠地看到了他,頓時收起了談笑,謹慎地在休息室另一頭坐下,交頭接耳地低聲聊着什麽。高登看了他們一眼,久違地感到了一些孤獨。
他又喝了一口茶,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同事連交頭接耳的聲音都停下來了,開始各自刷起手機。高登開口道:“實驗數據都整理好了嗎?”
小個子女人回答說:“整理好了,正準備要下班。”
“副所長呢?”
她微微愣了一下:“您指哪一位副所長?”
高登皺起了眉。
“呃……副所長還在實驗室裏,看樣子今晚不會回去了。”
高登收起桌上的資料,休息室裏的幾位同事坐下沒三分鐘,便各自起身離開了。他喝完了杯子裏所有的茶,給艾薩克撥了一個視頻電話。
接電話的是艾薩克的助理亞爾曼,那個總讓他看不順眼的斯文男人,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永遠都是笑眯眯的,與艾薩克一個唱白臉一個□□臉,他在私底下叫他笑面虎。所以畫面裏一出現那張笑臉,高登便毫不掩飾地皺起眉來:“老師呢?”
“教授正在做一個實驗,非常抱歉。如果您有什麽事情,我可以之後代您轉達。”
高登的目光穿過這個男人,落在了他身後的實驗室裏。艾薩克穿着特質的白色長袍,手上戴着手套,正在全神貫注地給一頭霸王龍幼崽做着手術。也許是手術情況不太好,他的額頭上帶了細細的汗珠。
高登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艾薩克時的情景,還不到二十的他已經念到了博士,滿腔熱血,驕傲自負,不把任何導師放在眼裏。他的輔導員把他帶向博士生導師的辦公室時說,艾薩克是最頂尖的生物武器專家,已經很多年沒有帶過學生了,能被他選中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不屑地撇着嘴,然後迎面望見一個穿着實驗服的高大男人急匆匆地走來,一邊皺着眉一邊快速地跟身邊的助理說着什麽,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那雙冰藍色的眼睛短暫地望進他的瞳孔裏,蜻蜓點水一般,卻在他的心裏掀起了驚天的巨浪。
“什麽實驗還要他親自做?現在都快一點了。”
助理笑道:“也不是什麽重要實驗,是教授的老習慣而已,只要是他手底下的試驗品,一旦身體機能出現什麽問題,都是他親力親為治療的。”
高登嘴角不由得帶上了一點意義不明的微笑。
“老師還是老樣子。抛開科研成就不談,單講對恐龍的付出,他當之無愧的第一。什麽時候對人類也關心關心,人類畢竟也是一種動物,比恐龍可複雜多了。”
亞爾曼神色不變,臉上的笑變得更客氣:“您說笑了,教授自己也是人類,恐怕對研究自己沒什麽興趣吧。您這個點聯系教授,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嗎?”
高登又望了一眼玻璃之後的那個身影。
“沒什麽要緊的事情,只是下班前突然想起來,想确認一下老師有沒有看到我給他發的郵件。周五,也就是明天,我這兒有一個挺有意思的恐龍派對,晚上七點準時開始,想請老師過來一起好好放松一下。”
說完,他做了一個短暫的停頓,目光銳利地望着這個男人的眼睛。
“還有,我這兒得到了一些關于龍母原液的情報,不知道老師感不感興趣。”
這位跟了艾薩克不到五年的助理面不改色,滴水不漏地回答道:“龍母原液?那可是不得了的情報,等教授從實驗室裏出來,我馬上告訴他。派對的事情您不用擔心,今天教授還提起呢,一定會過來的。”
高登極輕地笑了一聲。
“那就這樣吧。”
亞爾曼于是和和氣氣地說:“再見,高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