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會面

進入洞口之後, 巨大的油畫再次緩慢閉合, 裏面是一條又長又暗的索道。

即使時間是正午，地下索道依然透不進半點光來，四周的燈光非常暗，只能勉強照亮四周乏善可陳的水泥壁。這條索道長得不可思議，他們沒有走路, 而是坐在唯一的一個機械小車裏，像坐過山車一樣極快地從洞裏穿過。冬天的風吹在臉上, 連聲音都模糊了。

那些吼聲越來越近，諾亞已經變回了本來的模樣。也許是亞爾曼那段關于神明的話在不知不覺中觸動他，他難以自抑在大風裏面想着伊萊。伊萊有比龍母漂亮一百倍的淺藍色眼睛, 伊萊身上同樣有好聞的味道，高興時心髒會變成大紅色，不高興時會舉起拖鞋, 害羞會別過臉去, 擔心的時候會皺起眉, 即使他的肉體跟普通人類一樣的脆弱，危險的時候卻喊着諾亞快跑。想着想着, 諾亞的全身都被冷風吹透了，微微閉上眼睛，靠在了有些生鏽的機械手臂上。

“後來呢？”他突然問。

亞爾曼別過頭來, 有些吃驚地望了他一眼。兩人之間存在不可跨越的種族鴻溝, 諾亞向來是不喜歡跟他搭話的, 也從來都不掩飾自己的疏離和厭惡。他別有興趣地望着他, 在風中提高音量：“什麽後來？”

“你的繼父迸出了腦漿之後。”

這個說法讓亞爾曼臉上帶上了笑意，他看上去已經平靜了許多，用談論家常的語氣說：“後來沒什麽好說的。我用了點手段殺死了縱容繼父的母親，然後繼承了全部的財産，用那些錢上了學，畢業，工作，拼命進了布哈德特殊保護區，本來只想再見一次龍母，卻在那裏看到了她的骨架标本。”

諾亞透過昏暗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睛裏的光亮，伊萊躺在重症監護室裏的模樣難以自抑地浮了上來。在這一點上，也許他與亞爾曼沒有什麽兩樣。

他挪開了目光，沒有再問。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漫長的沉默，很快，機械小車開始自動減速，緩慢的接近了他們的目的地。靠近出口的地方，寒氣開始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亞爾曼裹緊了身上的大衣，已經度過了成年期的諾亞卻感覺不到冷，從車上下來，大步走出了洞口。

一股濃郁的泥土氣息迎面而來，洞口之外視野驟然開闊，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門在冬天的風裏簌簌作響。這裏是距離西爾維亞不到二十公裏的森林深處，人跡罕至，地面生着又厚又滑的青苔，只有一條看上去像動物遷徙時被踩出來的小路。

路非常難走，諾亞不得不每隔一段時間便停下來等亞爾曼，走了大約小半個消失，密集的樹木突然變得稀疏，西爾維亞森林的母親河的細小分支從這裏經過，浸潤出一塊濕地。站在濕地的這一頭，諾亞看到了腕龍巨大的身體，正悠閑地擡着長長的脖子咀嚼最嫩的樹葉。除了腕龍之外，視野中所能看到的只有偶爾經過的賽查龍和高調叫着的翼龍，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一切都看上去稀疏平常，安靜又和平。但諾亞知道這裏遠遠不止，在那些被嚴嚴實實的樹影遮蓋起來的昏暗處，多到讓人頭皮發麻的恐龍隐藏在這片森林裏面，它們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都清晰得如同掌心的細紋，他從喉嚨以外的非人類的組織裏發出了極輕微的聲音，那些陰暗處裏蠢蠢欲動的生物們短暫地潛伏了下來，往遠離他的方向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片刻，這一塊地方陷入了真正的安靜，連翼龍都不再嚣張的叫喚，只有不遠處的腕龍還在吃着它美味的葉子，細細去聽的話甚至能聽到它們咔嚓咔嚓的咀嚼聲。亞爾曼在地面上安置了小小的聲波傳感器，稍稍往後退了幾步，道：“跟它打個招呼吧。”

傳感器被打開，諾亞能夠清楚地聽到那個小玩意發射出去的極具穿透力的低頻聲波，與曾經那些人試圖吸引他時釋放的聲波極其相似。幾分鐘的沉默，聲波逐漸弱了下去，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了微弱的回應，聽上去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的。

兩人都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亞爾曼從兜裏抽出一根煙點上，靠着濕潤的樹幹，低聲道：“scp.1是艾薩克教授的成名作，布哈德保護區被震毀之後，他調到生武研究所剛一年，便獨立改造出了一直到目前都是最強生物武器的scp.1，一躍成為了研究所的核心人物。能夠與他的晉升速度媲美的只有他後來的學生高登，也就是你的制造人。他與艾薩克的研究方向不同，一直致力于恐龍和人類的基因融合，如果你沒有被人偷走的話，你便是整個研究所的奇跡成果。”

“scp.1是誰放出去的？”諾亞問。

亞爾曼彈了彈煙灰，意義不明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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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獸一樣的直覺。scp.1是艾薩克教授自己放跑的，至于原因，那就太多了……比起scp.1這個稱號來說，我更喜歡叫它‘鐵骨’，那是它還在布哈德時最初的名字，艾薩克教授親自給它取的，因為它的改造第一項就是骨骼的韌化，五十頭暴龍裏，只有它熬了過來。”

諾亞深綠色的瞳孔冰涼地望着他。

亞爾曼聳了聳肩：“不過在你的面前，這也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情。因為你是高登手裏九千八百六十五個樣本中唯一一個将基因完美契合，并通過母龍的産道，以正常繁殖的方式誕生出來的奇跡，也是四十年來所有改造龍中唯一擁有自然繁衍能力的奇跡中的奇跡。每次看到你，我都會由衷的驚嘆生命的不可思議，恐怕連高登沒有想到自己到底創造了什麽——”

亞爾曼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緊緊地跟着落在眼前這個奇特的生物臉上，但他意外的沒有流露出任何類似于憤怒的情緒，深綠色的瞳孔像極了某種冷血類的野獸，讓他不由地開始感到發冷。

諾亞的嘴角勾起了一個極小的弧度：“我也想面對面見一次那個叫做高登的男人，可惜他已經死了，到底還是沒鬥過艾薩克。”

亞爾曼的手一抖，指間的煙灰掉落在了青苔上，一瞬之間有了被從裏到外都看透了的錯覺。他強迫自己不要挪開視線，望着那雙冰涼的眼睛，像正常人那樣流露出驚訝：“高登死了？”

它和伊萊每時每刻都在艾薩克的監視之下，出逃之前還見過被機械細胞控制的高登，到底是從哪裏知道的情報？還是只是自己發現異樣之後推測出來的？

亞爾曼的手心微微滲出了冷汗。

但諾亞什麽都沒有說，他挪開了視線，望向濕地的另一頭。一個極其強大的氣息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離他極近的地方，屬于同性同類之間的強大排斥感讓他的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同樣感覺到了空氣變化的亞爾曼在樹幹上摁滅了香煙，小心地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又往後退了幾步，躲在了大樹的後面——明知道這個動作是徒勞，但身體的本能不受控制地越過了理智。鐵骨向來都不喜歡他，每次教授帶他來見它都是對神經的考驗，何況這次是帶着一頭霸王龍。

諾亞的瞳孔開始收縮，遠超人類的視力望見樹影的昏暗處出現的紅色團塊。scp.1走得不快，比恐龍形态下的諾亞還要大一倍的軀體走在濕地上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慢慢的，樹木變得越來越稀疏，零散的陽光斑點落下來，那些軟紅外線狀态下的紅色褪下，一頭深褐色皮甲的真正的霸王龍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之中。空氣凝固了，這一小片森林裏陷入了絕對的安靜，連北風都紋絲不動，諾亞對上了那雙許久未見的深紫色的眼睛。

以截然不同的形态存在的兩種頂尖恐龍生物武器的對視。

鐵骨的腳步沒有停，很快越過了整片濕地區，停在了離諾亞不到十米的地方。離得近了，它身上猙獰的傷口一覽無餘，猙獰到幾乎難以想象是在什麽情況下弄出來的痕跡。它長長的尾巴危險地卷起來，龐大的身體安靜地繞着諾亞走了一圈，從頭到尾甚至都沒有看亞爾曼一眼。

諾亞沒有現在就跟它起沖突的打算，微微低下頭，做出了讓步的姿勢，率先發出了極輕的聲波。鐵骨的腳步停了下來，尾巴高高地揚起，片刻，簡短地回複了一段同樣的聲波。

諾亞猛地擡起頭來，震驚地看向它的方向。

鐵骨的嘴部張開，露出了上下兩排密密麻麻的尖銳牙齒，朝着森林的方向發出了巨大的吼聲。那吼聲足足回轉了三秒才慢慢消失，随後它又把目光投向了諾亞的方向，深紫色的瞳孔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再也沒有什麽好溝通的，毫不留念地轉身消失了在了來時的方向。

一個不到三分鐘的簡短的會面。諾亞望着那個消失的背景，良久，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完整地看到了這歷史性的一幕的亞爾曼從樹後面走出來，微微皺眉，打量着諾亞那張看不出痕跡的臉，問道：“它跟你說了什麽？”

諾亞似乎才回過神來，轉過頭，蜻蜓點水般地掠過他的眼睛。

只一眼，一股寒意從頭頂灌進了亞爾曼的身體裏。他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半步，諾亞卻轉身朝着索道的方向走了過去，用別無二樣的冰涼語氣說：“沒什麽。他說知道了，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