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日的酒 他存心欺負人

走廊裏靡靡之音正盛。

女人尖叫,男人低吼聲中——

他低聲問:“怎麽跑這兒來了?”

蘇琅輕微微笑起來,說:“不如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她正想避一避隔壁這股猛浪。

對方“嗯”一聲,擡下巴示意:“一樓。”

說完率先邁開步。

蘇琅輕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還真是一點沒變啊,回回都是他不等人。

一樓的裏屋,這裏應該是專門給住房的客人用餐的地方,所謂的用餐,不過是一盒方便面,這裏餘留着一股紅燒牛肉面的氣味。

白燈大亮,四下裏除了外面前臺小妹拿着平板刷劇的聲音,無其他幹擾。

程既簡問前臺要了個煙灰缸,把煙掐了,然後回到裏面,看見座位上的女人被攏在一片暖白光暈之中,窗口玻璃窗映着她一點輪廓。

像極了筆觸清雅生動的一副工筆畫,輕巧勾勒出一身秀骨。

他微微頓步,眼睫微斂,到她對面落坐。

蘇琅輕做事溫潤細心,剛才趁着他找煙灰缸的功夫,給兩人都倒了一杯水。

程既簡坐下後端起紙杯含了一口溫水,語氣淡些:“說吧,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麽?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看她那副表情,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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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琅輕面容沉靜,緩緩吸一口氣,擡眼看着他說:“我想回一趟老家,路被堵了,就轉到這裏來了,只找到這家旅館。”

程既簡“嗯”一聲,接着問:“好端端回老家幹什麽?”

蘇琅輕偏頭一想,她和程既簡說不上熟悉。

程既簡是她哥蘇玠的高中同學,這兩人的關系一直算不錯。

初見他時,蘇琅輕準備剛上高一,他即将大四,兩人相差六七歲,彼時她還是未成年小朋友一個,而他已經半經世事,身上隐約透着一股屬于青年人的沉穩氣質。

蘇琅輕和他接觸不算多。

上高中之前相處過一陣。

直到上了大學,斷斷續續也才見過他幾次。

她說不清蘇玠和程既簡的交情到底如何,說關系不好吧,這兩人見了面,從彼此的交流和互動來看,異常和諧;說好吧,平時卻不怎麽聯絡來往。

尤其是這幾年,蘇琅輕壓根就沒再見過程既簡。

她只聽蘇玠偶爾提起程既簡,說他哪年當了導演,哪幾年作品獲了獎,又什麽時候做了生意,身邊都是些資本家。

當時蘇玠喝了點酒,話家常一樣,只是随口提幾句,不知道是不是醉話。

蘇琅輕微抿着唇,開口卻是反問:“最近,你和我哥聯系過麽?”

程既簡整理着袖子的褶皺,動作不緊不慢,語氣也是,“沒有,怎麽?”

他上身一件白色的棉質襯衫,清爽,幹淨,也冷淡。

蘇琅輕說:“最近一個多星期,我一直聯系不上他。”

程既簡動作微頓,把目光凝在她臉上,平淡卻肅然,“講清楚,什麽意思?”

蘇琅輕聽見他問話,索性把這段日子發生的事告訴他。

兩個多月前,蘇玠告訴蘇琅輕要出一趟遠門,說是出差談生意,具體什麽生意她不太懂,蘇玠出門以後,每隔幾天就會給她一個電話報平安,兩個月一來沒斷過。

直到七八天前,他跟蘇琅輕斷聯了。

蘇琅輕說:“他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後面直接成了空號,後來我報了警,可是這麽多天了,警察那邊也沒有消息。”

程既簡問:“他上哪出差?”

“秦州,”蘇琅輕小聲回答:“可是警察都查過了,那裏根本沒有他的任何蹤跡,他騙我,他根本不是去秦州……”

“回老家就能找到他?”程既簡又喝一口紙杯的溫水,那姿勢就跟在喝什麽洋酒似的。

蘇琅輕牙齒磕着下唇,默了一會兒,說:“不敢确定,但是總得去看看。”

程既簡聲線冷淡,“路堵了,你怎麽去?”

蘇琅輕仍是靜默,像是在思考。

又聽見他問:“這雨一日不停,那條路就一日不通,你怎麽打算?即便雨停了,清理路障也得兩三天,你打算在這裏待多長時間?”

一連幾個問題,把蘇琅輕敲打得越沉默。

最後,他存心欺負人似的,指尖輕點着桌面,不鹹不淡添一句亂:“怎麽辦呢?”

蘇琅輕:“……”

她原本已經夠亂了,這下被他莫名又故意的語氣弄得一顆心七上八下。

還是這副德性。

遙想以前她年紀小時,被欺負得更多。

不過蘇琅輕向來是個冷靜帶點溫吞的脾氣,聞言只是垂眼看着水杯,回一句:“謝謝你的提醒,這是我的事。”

程既簡看着她秀潤的輪廓,提醒道:“差不多了,上去吧,先休息,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蘇琅輕只得跟在他後頭上樓。

前臺小妹瞟過去一眼,難得有一次來開房的一對男女,長得這麽養眼,連這一前一後開兩間房的風格也很罕見。

大概長得體面,做這種事不好意思?

二樓走廊的動靜果然停止了。

蘇琅輕進屋前,還是禮貌地和對面屋子的人打了聲招呼:“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程既簡倚着牆,沒吱聲。

蘇琅輕當他聽見了,進屋關門。

這家旅館房間的床看起來挺幹淨,不過也不知道被幾對男女翻滾過,洗幹淨了沒有,蘇琅輕有點不太想上去。

她在床邊站了許久,最後咬咬牙,鑽進被子裏,閉着眼不多想。

其實她奔波了一路,腦袋一沾枕頭就睡過去了,壓根沒來得及想事。

第二天清早被一道雷鳴驚醒,起來翻出手機一看,才早上8點鐘,蘇琅輕進洗手間洗漱了一番,下樓覓食去了。

時間太早,外面又是淅瀝瀝下着雨,街上冷清。

不過這條街開了好幾家早點鋪,蒸鍋裏的清煙漫在迷蒙的雨幕中,蘇琅輕随便去了一家,買了豆漿油條,包子馄饨。

回到旅館,經過前臺時,她把一碗馄饨擱在前臺,對小妹笑着說:“吃早飯了麽?要不要試試這個?我買多了,請你啊。”

前臺小妹擡頭看她,才剛起床過來接班,她神情惺忪呆愣,面對他人忽如其來的好意,她的表情總算柔和許多,悶聲說了句:“謝謝。”

蘇琅輕趁機向她打聽回老家的方式。

前臺小妹吃着馄饨,也不怕燙,口齒不清地說:“去那邊的路給堵了,沒那麽快弄好的,不過倒是有另外一條路也走得通,得繞好遠的,而且那是山路,很偏僻,很少有司機願意走的。”

蘇琅輕高興地說:“是麽?遠沒關系,謝謝。”

蘇琅輕繞過半堵牆去到裏間,一眼看見了程既簡,他靠着窗,沉默地望着外面的街景,手裏拎着一瓶礦泉水,已經喝下大半瓶。

這時聽見動靜,他回頭望過來。

蘇琅輕抿了一下唇,問:“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程既簡沒搭腔,卻也沒和她客氣,仍是在她對面落坐。

蘇琅輕把另一碗馄饨推過去。

早餐時間,兩人食不言。

蘇琅輕給昨天的司機大哥打電話,問他繞路能不能走。

司機大哥很猶豫,“你也知道這天氣,現在雨是小了,要是半路再來一場雷雨,那山路多難走啊,我可不敢。”

蘇琅輕問加一倍車費走不走。

司機大哥說:“姑娘,這不是車費的問題,我家裏有老婆有孩子,我惜命啊。”

最後蘇琅輕不敢再勉強,仍是致謝,才挂了電話。

她喝一口豆漿,走神時,聽見對面的男人開腔。

他問:“真那麽想回去?”

蘇琅輕微微吸着氣,固執道:“來都來了,也不差這點路。”

程既簡沒再吱聲。

兩人用完早餐,蘇琅輕收拾了一下桌面。

程既簡還有事,回樓上去了,一會兒穿着西裝下來,給她遞了張名片,說:“這是我聯系方式,有事可以給我電話。”

說完出去辦理退房。

退一半押金。

蘇琅輕不知道他什麽意思,拿着那張紙條沉默一晌,又在椅子上靜坐了半天,這才去前臺,問小妹有沒有什麽司機的聯系方式。

小妹吃了她的早餐,态度也好了許多,從抽屜裏找了幾張名片遞過去,接着忍不住提醒:“那條山路不好走,又下着雨,可能不會有司機願意接單。”

蘇琅輕笑着致謝,走到裏面去打電話。

果然如小妹所說,幾個司機都以同樣的理由拒絕她了。

這時前臺小妹走了進來,說:“其實剛才退房的那個男人,我看他衣着打扮都挺高檔的,他應該有車吧,你問他願不願意送你一趟咯。”

蘇琅輕看了她一下,應聲說:“好,我試試。”

其實她不願意麻煩程既簡。

兩人又不熟,最怕的是他心裏不願意,卻又礙着面子答應,那才尴尬,而且他剛才并沒有主動提出要送她,就表示人家壓根沒有這個想法。

蘇琅輕回了房間,拉開窗簾,又坐回床上。

沒有主動開口說要幫她,但是又給她遞了名片,這是幹什麽?

她看着名片上的字,簡簡單單,一個名字,一串聯系方式,白底黑字,簡雅大方。

沉吟片刻,蘇琅輕拿出手機,撥了電話過去。

響了兩聲,那邊接起,“怎麽?”

蘇琅輕氣沉丹田,猶豫着問道:“你……方不方便送我一程?”

又是沉默。

程既簡看着擋風玻璃外面那條街,像極了一副冷落落的疏雨圖,他默然不語,卻微微挑了一笑,語氣仍是平靜,兩個字:“等我。”

說完徑自挂線。

蘇琅輕趕緊收拾東西,打包進行李袋,下了樓辦理退房。

前臺小妹見她眉眼之間一抹淺淺的愉悅,好奇:“找到人送你了?”

蘇琅輕彎着唇“嗯”一聲。

小妹又問:“是昨晚那個男人?”

蘇琅輕點頭。

小妹“嘁”一聲,“早的時候又不問?”

蘇琅輕:“……”

程既簡來得很快,站在門口沖她一撇下巴,說:“走了。”

蘇琅輕和前臺小妹道別,匆匆走出來,被一只手接過了行李,她懵了一下,輕柔的聲線下意識道:“喂——”

程既簡沒理,幹脆利落,“上車。”

蘇琅輕見他把行李丢到後車座,然後繞去了前頭,她跟着上了副駕座。

程既簡系好安全帶,問了句:“什麽位置?再怎麽走?”

蘇琅輕:“……”

都不認識路你答應得這麽爽快?

蘇琅輕查了一下導航,還真讓她找到了那條山路,程既簡大概看了幾眼,心路有數了,這才驅車上路。

近年來市政府大興土木搞基建,一口氣修了不少城鄉互通的山間小路,這兩年又在省內正式啓動了城市特別合作區,規劃出幾處區轄鎮,高鐵互通。

也就是蘇琅輕老家位處太過偏僻,不在規劃之內。

而她又離鄉太久,已經不太了解這邊的情況。

車廂內安靜舒适,兩人無話。

不多一會兒,車就開上了一條崎岖的小路,但這車的性能好,加之程既簡駕駛得當,蘇琅輕沒感覺到多少颠簸,反而有種坐在雲端的感覺。

旁邊他的手機不斷傳來短信提示音,業務很繁忙的樣子。

他沒理。

蘇琅輕被搖晃了一會兒,醞釀了一陣,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但她心裏始終繃着根弦,睡到一半她身子往旁歪倒,立馬清醒。

睜眼一看,她心裏緊了一下,眼前已經是一段盤山公路,彎道夾角窄得吓人。

難怪沒有司機敢接單。

不過好在現在雨停了,路面濕濘,程既簡控制着車速,薄唇抿着一條線,表情冷靜,看不出絲毫情緒。

見他這麽淡定,蘇琅輕自己稍稍松了口氣。

他開口:“再睡一會兒,很快就到了。”

蘇琅輕好笑,“哪有那麽多覺可以睡啊。”

他餘光瞥她一眼,嘴角又是一揚。

蘇琅輕想起剛才在旅館,他幫她拿行李,腦海中的回憶活過來一般,當年她第一次見程既簡,可沒有這待遇。

他以前并不是會做出這種貼心舉動的人。

蘇琅輕的思緒飄得有點遠。

那年她初中畢業,考上了市一中。

暑假她和同學外出玩了一圈,回來就馬上收拾東西,準備進城和她哥會合了,在車上她收到蘇玠的信息,說來不了,交代了他同學去客運站接她,然後給她發了張照片,讓她認準了。

那會兒還是按鍵手機,不過像素還可以。

蘇琅輕端詳着手機屏幕裏的人,白色短T,黑色長褲,擡眼的瞬間好似不經意,感覺像是臨時拍的照片。

眉眼俊且冷淡,清峭而立。

到了地方,蘇琅輕拖着行李箱出來,手裏拿着手機,站在客運站門口四處張望,望了許久,她一回頭,在門邊看見個人……

那人倚着牆,白色短T,黑色長褲,很高,正半撩着眼皮打量她,這人和她手機裏的照片有9成像,唯一不同的一點是,眼前的他戴了一頂棒球帽。

蘇琅輕拖着行李箱過去,仰着腦袋問:“你在等我麽?”

那人沒搭腔,只是把手機舉起來,和她清秀文氣的眉眼作了對比,又把屏幕面向她,舉止之間隐約幾分懶淡的意味。

蘇琅輕瞧了一眼,驚喜一笑,“這是我!”

他收起手機。

蘇琅輕打量他神色,猶豫着還是伸出了手,說:“你好,我叫蘇琅輕。”

那人瞥一眼她細白的掌心,擡手輕輕一拍,“程既簡,走了。”

擡步就走,并沒有要幫文弱的她拿行李的意思。

蘇琅輕連忙拖着行李箱追上他,“我們去哪啊?”

他反問:“你想去哪?”

她說:“我想找我哥。”

他應:“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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