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求求你,讓我吸一口。我這有條金鏈,你就讓我吸一口吧。”這已經是她今天走的第七間煙館鋪了。以往只要有錢,那些夥計早就把她當菩薩一樣供着了,今天是怎麽了?沒有一間鋪子肯招待她,連原因也沒有!她實在是走不動了,身體裏像是有千萬只蟲子在咬她,她覺得再不吸上一口她會窒息。此刻的她四肢抽搐,搖搖欲墜,“小哥,你讓我進去吧,不然我真會死在這!”那些蟲子在噬她心骨,她真是受不了,倚在門口死活不肯離開。

“你別為難我們了,上面剛下命令,所有的煙館絕不能供煙給你,否則幫規處置。”夥計絕情地說道,“你要死就去遠一點的地方,別弄髒這裏。”

“為什麽?”她不死心地問道,“我今天帶錢了,我今天真的帶錢了。”

“因為你姐姐不想再看你堕落下去。”不知何時,谷一出現在她面前,俯下身正視她,“不管你有沒有把她當姐姐,但在曉月心中,你就是她妹妹。從今天起就算你有錢,也不會有人敢供你大煙,所以你趁早死了這份心。”

“姐姐?”這聲稱呼深深地刺痛了她,她冷冷笑道,“她若真把我當妹妹,怎麽會讓他們不給我大煙,她這不是想讓我死嗎?”

“她若想讓你死就不會不顧危險趕去杭州懲治蕭帆。你知道嗎?她差一點就死在蕭帆手裏!你知道嗎,她為了你在杭州受了多少苦?你說她要害死你,你睜大眼看看,到底是什麽把你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鴉片啊!”谷一激動萬分,恨不能扇她兩耳光讓她清醒些。“你是芳芳,你是風華多姿的小歌星。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麽樣了?你是不是一定要死在煙塌上才甘心?”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不顧圍觀人群的議論,硬是又拖又拽地将芳芳帶離煙館。就算不是為了幫曉月,他也會這麽做,因為看着一朵鮮花凋落比什麽都揪心。

中午時分,與最想念的人一起用餐,即使只是粗茶淡飯也會覺得美味無比。白玫瑰細品着白尚親手煮的骨湯面,從心而生一種滿滿的幸福,全部洋溢在嘴角的笑容中。“和你相識八年,還是第一次品嘗到你親手做的食物。味道好極了,我想禦膳房的廚子也不過如此!”她一邊笑着一邊低頭很認真地吃着面。

“禦膳房章佳曉月的手藝比不上你一二。”白尚腦海裏忽的浮現那人的身影。那人吃骨湯面時不住贊美,更是嬉皮笑臉地讨要秘方。又是她!為什麽最近她總是盤旋于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甩甩頭卻見花園的秋千上,那人正歡笑着蕩秋千。他趕緊擦擦眼,再定睛時,徒留那空蕩蕩的秋千黯自神傷。

他雙手撐頭的樣子落入白玫瑰眼中,是一盆冰涼的水,澆滅了所有的暖意。他正在想起那人,她又怎能不擔心?昨晚的擔憂已讓她徹夜難眠,現在這般更讓她不安。她不能再任由他回憶,她将手撫上自己的肚子,凄涼地笑了。。。

“放我出去!”屋子裏是一陣哀求聲,還摻雜着摔東西的聲音。她真的受不了了,像是要被撕裂一樣,頭皮發麻至極,“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死在這裏。。。”

斷斷續續的聲音裏已泛着恨意,我立于門口,伸手又緩緩放下,猶猶豫豫之際,還是谷一果斷地推開門。屋裏一片狼藉,她跌倒在地上捂着肚子,雙眼泛紅。她怒視我,我強忍着淚水輕步走去,蹲下身與她平視,“你恨我?就因為我不讓你抽大煙?那你恨大煙嗎?它讓你變成現在這幅鬼樣子!你很蕭帆嗎?他讓你自甘堕落!”

“蕭帆!”一聽到這個名字,她眼裏突地綻放光彩,像火焰一樣滾燙,“他在哪裏?我要殺了他!”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像是懷着深恨。

“他死了!”我淡淡地描述道,“一槍致命!”那日的情形現在想來也不免後怕。

“死了?死了好,死了才好!”她的眼淚在深凹的眼眶中打轉,最終淚如雨下。

灰暗的小房間裏,沒有往昔斑斓的回憶,只有現實頹廢落寞的傷痛。我起身不願再觸及她這張削瘦蒼白的面容,卻不想她緊緊地抱着我的大腿不放,不死心地乞求我讓她吸上一口大煙。我沒了堅強只能投靠谷一。他向我搖搖頭,我咬緊下唇用力撇開她,并大聲斥道,“你童年的凄慘是怎麽造成的,難道你忘了嗎?你爹為了吸上一口大煙,成天打你娘親逼錢的情形你忘了?他親手把你推進窯子然後拿着那些錢去煙館的恨和痛,你也忘了嗎?”回想當年與她洗碗的日子,她大聲斥罵那些煙鬼和鴉片販子的情形,仿佛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

她哆嗦一陣不敢反駁,那是她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疤,現在被我無情地揭開,她只是抽搐只是不語,只是傷痛。谷一輕輕走向她,誠摯地向她允諾,“你相信我,只要你下定決心,用毅力去克服煙瘾,我們會對你不離不棄直至你痊愈。請你相信我,也相信你姐姐,我們是真心想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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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真的肯幫我?”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之前騙了你,害你和白老板分離,你不恨嗎?”那也是她人生中最悔恨的事。

“恨!”我坦白說道,神情甚是激動。若不是她,我就不會經歷這離別之苦,更不會遭這些罪。我一直待她真誠卻不想她會因嫉妒而害我,可恨又怎樣?白尚依舊離我遠去,若連她也失去了,那還有何意義?我搖搖頭嘆息,“煙館內你舍身救我,受了很大委屈,之前的怨就一筆勾銷,可好?”

“姐姐。”她的聲音低如蚊蟻,卻發自內心。這世間該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章佳曉月對她好的人了。她重重地點點頭,低泣着,“不管是綁我還是鎖我,我一定要戒了大煙。我不會讓你失望,我要做回最初的那個芳芳。”

好!做回最初的那個芳芳,那個我最喜歡的芳芳!我閉上眼泛起淚花無數,谷一扶着我出去,關門的那刻我聽到裏屋的那人因煙瘾大發而呻吟而翻滾。那是何等的煎熬,但我相信不久之後,我一定能見到一個健健康康的芳芳!回神間見到谷一正在泡茶,我忽然覺得一切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冰冷而絕望,至少谷一在我身邊,還有那杯熱氣騰騰的清茶可以溫暖我的雙手。

“放心吧,有我在,我保證還你一個健健康康的芳芳。”他試圖用自己的微笑驅散我臉上的陰郁,我扯動一下嘴皮硬是擠不出一個笑容回應。他努努嘴嘟怨道,“你這吝啬鬼,居然連一個笑容都不肯施舍?”

“我想出院,我不想待在這當一個病人。”或許離開這個充斥着藥水味的地方,心情會好過許多。我招牌式的楚楚可憐自是讓他無法拒絕,他寵溺地捏捏我的鼻子。不知為何,脫下病服,我的心情确實好了不少,尤其是見他為我準備的交通工具時,我雀躍萬分,愛不釋手地又摸又敲,“之前見到好多人騎這東西覺得好新鮮,踩着兩個輪子居然能夠跑動,好神奇啊!這個怪東西叫什麽名字?”

“自行車!”他得意地向我炫耀着,“這可是我最心愛的寶貝,今日為了迎接你出院,特意帶你溜一圈。請坐!”他指指後座,我一驚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害怕。他搖頭笑道,“你這土妹子,來上海這麽久了,膽子還沒變大?”他笑着扶我坐上車,然後雀躍地踩着自行車帶我一路溜圈。耳邊吹來的清風拂起我飄逸的發絲,夕陽的餘晖映着我的倒影,我似是忘卻了那些不開心的事,悠然随性地哼起了小調。

時光在輪子的轉速中一點點消逝,當星星爬上天空,當月亮不再偷懶,告別烏雲與星星一起歡舞,當一切都那麽美好時,我卻微微皺眉,“山下醫生,你做的飯菜也太難吃了吧?”

他狐疑地看着我,然後不死心地嘗了一口,立即吐出來,臉也跟着皺成一團。他這鬼臉模樣倒把我逗樂了。他氣鼓鼓地埋怨道,“我這可是生平第一次下廚,你好歹也給個面子表揚一下。再說了,我這雙手是拿手術刀的又不是拿菜刀的。你這麽挑剔,難怪都二十二了還嫁不出去,老姑娘一個!”

“你還敢說我?也不知是誰即将而立之年,卻還沒娶上媳婦,小老頭一個!”我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不過想來也是,我這年紀确實老了,更過了婚嫁年齡。反正白尚也不要我了,我還能嫁誰?還有誰能成為我的依靠?我搖搖頭,起身向廚房走去,不一會就端出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面。回想以往,那人最愛我的雞蛋面,而我則是偏愛他的骨湯面。一碗面,一種思緒,不知不覺已飄向窗外,飄至我最思念的人那裏。

我最思念的人,白尚,正對着那張畫像發呆。醫院長椅上的那兩人笑得那麽開心,自失憶以來,自己就沒再那麽笑過,是因為她嗎?因為她的消失,帶走了那些快樂?怔怔出神之際,張媽的敲門聲打斷了這些思緒,他望着倚立門口的張媽柔聲問道,“有什麽事嗎?”

“你從洋行回來就沒吃東西,怕你餓着傷胃,想吃什麽嗎?”張媽開門見山點明心意,還不忘提醒道,“你胃不好,谷一少爺吩咐過,必須吃些東西才能睡覺。”

“你這人就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活該胃疼!我不管,從現在起你必須少喝酒,晚飯一定得回家吃,不管多晚我一定會等到你回來為止。。。”腦海裏忽的又閃過那人盛氣叮囑的模樣,似是家裏的女主人一般對他發號施令。畫面中還有她親手呈上的禦膳房招牌美食雞蛋面。白尚不禁脫口而出雞蛋面,張媽趕緊下樓準備,見張媽離開,他趕緊又細細觀賞那幅畫,只是腦海裏已不見她的蹤影。這一瞬,失落漸漸爬上心頭,卻不明所以。

清晨的空氣夾雜着芳草的清香,和着微風一起迎面飄來。讓人止不住地暢快!我随着風奔跑,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因為自由包容了一切!現在的我過着自由而簡單的生活,簡簡單單的小快樂已足矣!當我從菜場滿載而歸時,卻在屋裏見到等候多時的白玫瑰。顏叔顏嬸因為看過《默道緣殇》成了鐵杆影迷,一見到大明星分外熱情。見到她,我的笑容僵硬幾分,很快又恢複自然,“白姐姐怎麽來了?”

她明明不想笑卻還是客套地笑了,然後這份笑意很牽強很不美麗。她親切地拉着我,“已經許久沒見你了,心裏十分挂念,去我那坐坐吧。我的車就在外面。”她雖是邀請卻以熱情阻擋了我的拒絕,我也不推卻就跟她上車。“兩年了,你一點也沒變。”下車時,她突然笑着說道。

“你也沒變,還是那樣美豔動人。”我由衷說道。她保養得很好,哪像我這粗野土妹子。我若是白尚也會選這樣的大美人,因為只有她才能配得上白大亨。我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忽的一種油然而生的悲怆感圍繞在我身邊,我恍若回到了那日失足落水的時候,我在醫院因喪子之痛而大哭,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到現在都無法忘卻。只這一瞬,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好慢好慢,似是不願再跳動一樣。

她的笑容越來越深,她見我悲痛的神情以及圍着她的肚子不肯散去的目光,她的得意之姿越發明顯。這時林姨向她微微使眼色,她忽然拉起我的手撫上她的肚子,“這是我和白尚的孩子,你不知道他有多疼這孩子多疼我,每天中午時分他都會來與我一起用餐。到點了,他應該來了。”她這話音剛落,我還沒消化這些話,她突然緊拽我的手,然後借力摔倒在地,此時,門開了。。。

“小姐!”林姨從廚房跑上來大呼,“小姐,你沒事吧?你不要吓我啊!”林姨的高分貝自是将剛進門的白尚引來,而背着藥箱尾随在後的谷一則是站在原地看清狀況。見我茫然地站着,谷一小聲地問道,“怎麽回事?”

“谷醫生,你沒看到嗎?就是這個女人把我家小姐推倒在地的。我家小姐好心請她吃飯,只是說了一些關于孩子和白老板的事,她不知怎的就發瘋了。我家小姐正懷着身孕哪禁得起她這麽用力地推倒,我看她就是不懷好意,真是蛇蠍心腸的女人!”林姨憤恨地指責道。

“別說了,林姨,不關曉月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尚,別怪她,真的與她無關。”電影皇後哭訴着,梨花帶雨的樣子分外讓人心疼。

“我都看見她推你了,你就別替她說謊了。”白尚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轉身面向我時,臉色已化為冷清而犀利,“你的樣子天真無邪,但心腸卻真是不善。若不是親眼所見,或許就被你這無辜的表情所蒙蔽了。幸好未出大礙,不然就算谷一求情,我也不可能原諒你。”

他的話,冷冷的,仿佛那日樓宏宇絕情的一槍。那一槍傷了手臂,而他的話卻傷了心。我就這麽看着他,心碎成一片片。我委屈的眼淚在他眼裏只是裝無辜的工具,那麽我只能拼命擦拭它。我不作任何無意義的解釋,拖着沉重的步子堅強無奈卻決絕地離開了。

轉身,背向他,此刻已是天涯!他再轉身,終成了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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