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行止宮其實是個很大的地方, 那頭歌舞升平,傳到謝行野的耳朵裏,只餘下些許蕭索的音調。
他依舊是雙目蒙着錦帶, 如此漫無目的走了一天, 期間也有遇見一些宮人,皆是提前避開, 不欲和任何人發生交流。
他咳嗽了兩聲, 察覺到光線慢慢變暗,了悟到天色已經是晚了, 他竟然走了一天。
這裏雜草叢生,他指尖慢慢向前探, 摸到了冰涼潤澤的石壁, 忽然間覺察了出來:原來是地牢。
當年的棠寧一路帶着他避開守衛找到了靖國公, 他那時還得到了甜蜜的獎勵。
那麽就在這裏吧。
謝行野摸着石壁慢慢往裏面走, 感受到了石洞內部更加清涼的溫度,以及那終年不見陽光的黴味, 倒是和他近幾年的模樣相襯。
只是越往裏走, 越能問到一股子淡淡的清甜味道——這是那個宮女身上常帶的味道。
她來過。
謝行野也認得:用花果木制成的淡香,是宮內幽香坊專門為清和宮的宮人調配出的香囊,不沾染任何脂粉氣,聞起來也不至于招致頭疼。
除了這淡淡的氣味之外,牢獄裏便再無旁人。
謝行野漫不經心地走到內裏,不再關心這等小事,只是慵懶的摸索着, 為自己找個平整的地方躺下。
畢竟死後的身子若是不得舒展, 那可是不太妙。
石壁內部堅硬而幹燥, 洞裏有許多雜物, 他随意的找過去,接着冷不丁碰着了一個棋盤。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想不到,還有他生前鐘愛的棋盤給他陪葬。
棋盤上居然還有縱橫交錯着的棋子,大約是……那個宮女擺出來的。
不是不會下棋麽?
謝行野此刻的耐心大約是前所未有的,只是慢慢地摸清楚這棋子的布列,随後,臉上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像是五子棋的玩法,不斷有四顆棋子連成線,代表着那是個失敗的走法。
邊緣處有六顆棋子連成線,如果沒弄錯的話,這應該是五子連成了線,并終結這場對弈。
沉寂已久的心跳,似乎正在緩慢而堅定地跳躍起來。
謝行野單手去解後腦處纏着的錦帶,已經摸到了那邊的布條,卻又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
帶着點鄭重與貪婪,他默然不語的觸碰着這局棋,動作小心翼翼,唯恐因為自己的觸碰而打亂棋盤上原有的布置。
“錯不了啊。”
黑暗裏,他輕聲自言自語着,“是寧寧教給我的玩法。”
——只要揭開錦帶,辨認出黑白顏色,就代表着寧寧她……回來了。
可謝行野不敢。
絲竹歌舞聲熱鬧的緊,棠寧自從穿越過來後就沒怎麽聽過像樣的音樂,這時候突然被皇帝陛下傳召過去,聽着附近的樂聲,隐約産生了一些懷念的情緒。
謝玄令她擡起頭來,接着随意笑了笑:“這就是清和宮新來的小丫頭?确實長得不錯。”
你長得也不錯嘛。
棠寧不敢說話,只是突然間有些疑惑——她兩聲音根本不像啊。
瞎子難不成耳朵也有什麽毛病?
此時,半夏随口吩咐了一句:“梨白,替陛下倒酒。”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宮女上前替謝玄倒酒,被謝玄一飲而盡,接着沖半夏揮揮手,“有事你就去吧。”
半夏還是一臉淡漠,“我去去就來。”
她示意棠寧跟她一同離開,走得稍稍遠了些才皺眉問她:“有什麽事情,非得把我叫出來說。”
棠寧卻是瞄了一眼身後。
……有點不明白,皇帝陛下剛才喊她過去,就為了看看她長什麽樣?
半夏凝視着她,輕聲催促道:“西沉?”
“回姑姑。”棠寧輕輕吐出一口氣,“奴婢昨晚又見到那個小偷,只是奴婢看他的樣子很是不對勁,像是一心求死,特此來禀告。”
“我知道了。”半夏皺了皺眉,面色瞬間變得有些嚴厲,沉吟着看向棠寧,快速說道,“你先回青竹居吧,我安排人去找他。”
大功告成,棠寧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心道自己可算是對得起瞎子了。
她不欲多留,轉身便走,又讓半夏淡淡的叫住,“以後,不要随意踏出青竹居,明白麽。”
棠寧只得回應:“……是。”
謝玄表面上在賞月,其實一雙眼睛就在背地裏直勾勾地看着她們,眼見半夏神色不妙,忍不住快步走過來,“什麽事不對勁。”
半夏飛快說道:“安排人,快去找太上皇陛下。”
同時她又有些懊惱,“當時我為何不曾檢查一下那畫像。”
“誰知道會出這問題。”謝玄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這小姑娘不是原先那個叫什麽……梨白的宮女?不過內務府那邊存着的畫像還是梨白,她應該是在入宮前夕被那小姑娘頂替。此事得查清楚了。”
“是啊。”半夏抿唇,眸中閃現出一抹厲色,“我倒要看看,這人費盡心機頂替了別人入宮,究竟所為何事。”
不過當務之急,半夏隐隐約約的覺着,還是得盡快找到太上皇,同他說明清楚:當日的畫像弄錯了,并非是與他一直交流着的那人。
并且……此事應當是十分要緊。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經完全變暗,一輪皎潔明月靜靜挂在天邊,讓四圍景色染上些許瑩白的色彩。
棠寧只身一人穿行過行止宮,慢慢地想:半夏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為什麽要把她軟禁。
以及之前皇帝特意把她喊過去,卻什麽都沒說,當時只有半夏叫人……
棠寧的步子突然間止住了。
——梨白。
她當時聽那幾個人牙子說過,不小心把一個叫江梨白的姑娘打死了,所以只能抓她去湊數。
半夏當時居然是在試探她!
棠寧懊惱地錘了下自己的腦袋,忍不住嘆氣。
都怪那瞎子牽制住了她大半心神,以至于她居然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不過,瞎子現在死了沒?
她心事重重,只覺得諸事不順,依舊是慢慢回到了青竹居裏。
推開門後卻并沒有回到居所,而是不受控制般地前往那片幽暗竹林深處,只是四處找了一圈還是沒發現瞎子的身影,不安地抿了抿唇,“……煩死了。”
明明是不相幹的人,為什麽要來煩她。
這麽想着,棠寧卻還是忍不住又慢慢找了兩圈,終于确定——瞎子不在這裏。
瞎子可能死了。
這個認知居然無端令她感到發慌,自我折磨般的回想起今日淩晨在竹林間的對話,越想越是難過,整個人仿佛被浸在冰水裏,連指尖都有些僵硬發寒。
到了最後,棠寧幾乎是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屋子裏,那股無可抑制的恐慌卻是愈演愈烈,随後……忽然消散。
瞎子!
沒帶眼罩的瞎子!
沒死啊,害她難過那麽久。
不過,這場景略有些不對勁。
只見瞎子他困惑地立在原地,呆呆看向裏間方向,他的眼珠子略有些遲鈍,因為疼痛與幹澀,需要不斷地眨着眼睛,看上去有些可笑。
鼻尖能聞見地牢那裏殘留着的花果香味,謝行野索然無味的立在堂間內,即使已經辨認分明,仍然移不開自己的目光。
昭兒她人在裏面,沒注意到自己正在被死死盯着,猶自忙着給棠寧撰寫讀書認字的教材,表情十分專注,又很快樂。
謝行野忽而笑了一下,聲音近乎是帶着十分親切,又透露出些許殘忍,“你究竟,在妄想些什麽呢。”
她不是棠寧,棠寧不會回來了。
這輕輕的聲音似乎還是驚擾到了昭兒,她疑惑擡頭去看,甚至走出來喊了兩聲,“寧寧姐姐你回來了?”
……沒有人啊。
她不由得害怕了,一溜煙地躲了回去,嘴裏翻來覆去念叨着不怕不怕,寧寧姐姐很快回來。
“寧寧姐姐很快回來。”
“寧寧姐姐很快回來。”
棠寧忍無可忍,一把捂住了瞎子的嘴,“你瞎念什麽呢!”
方才情急之下,她将瞎子連拖帶推的拽到了對側裏間的屏風後,好歹是沒讓昭兒發現。
然後……這瞎子就開始學昭兒說話。
即使被捂住了嘴,也發出低沉的笑聲,聽起來是有點詭異,棠寧卻能感受到他那十足快樂的情緒。
她遲疑轉身看向瞎子,剛想問他話,那近在咫尺的臉忽然間就砸了過來,冷不丁将她緊緊擁入懷裏。
謝行野雙手按住了她的後腦,力道很輕,卻能将棠寧死死禁锢住。
他在……哭?
“寧寧姐姐回來了。”謝行野貼在她的耳邊,只是反反複複重讀着這幾個字,到了最後嗓音逐漸模糊,已然是辨認不出清晰的吐字,化為一片黏黏膩膩的嗚嗚聲。
以及,棠寧能感覺到,他肩膀處的布料全被打濕了,男人的眼淚溫度過高,那塊皮膚居然有些發燙。
……像個小狗。
棠寧遲疑伸手回抱了他一下,此時此刻只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不等說些什麽,耳垂就被他咬了一口。
她被吓了一跳,“啊——嗚!”
真是狗啊,咬一口,再仔細地舔。
悶悶的痛又變成了抓人心肝的癢,棠寧急的伸手去推他,這略微帶着點反抗的動作卻招致了對方激烈而可怕的反應,瞎子他幾乎是在瞬間收緊了手臂,像是要把她整個人糅碎一樣,讓棠寧下意識地打了一下,又遲疑着放輕力道。
棠寧慌亂間踩住了謝行野的腳,“昭兒她還在…”
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了。
這……帶着細喘與悶哼的語氣,不太妙的樣子。
她清了清嗓子,顧不得瞎子的糾纏,努力使得語氣嚴肅起來,“昭兒還在!”
随後整個人一輕,居然是被瞎子提着抱了起來。
天旋地轉間,只能聽見那帶着滿足的嘆息聲,“寧寧姐姐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昭兒:本人未成年,請立即停止你們的行為,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