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竹林裏偶爾有幾聲鳥叫, 棠寧步子邁得很大,就好像是身後有什麽東西追趕一樣,幾乎有些慌不擇路回到了房裏, 将房門一關, 脊背也緊緊貼上了房門。

她的心跳聲劇烈,臉上也泛起一陣潮紅, 大腦裏還不斷回想着方才瞎子的那句話, 除此以外卻是一片空白。

昭兒她頭還蒙着被子裏,見棠寧這慌亂的模樣也更加害怕, “姐姐,外面是什麽啊?”

棠寧搖搖頭, “一個瘋子, 不要管他。”

……病得不輕的瘋子。

她強行讓昭兒睡下, 自己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也無法入睡, 總覺得心中無比慌亂,不斷想起當時瞎子那神色與語氣, 又懊惱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那種商量着的語氣, 根本就不是瞎子的風格啊。

瞎子如果真的有這種心思,大約也是直接命令或者有所動作,而不是自憐自哀着一種……不想活了的樣子。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難道是長得很像當朝皇帝?或者聲音很像?

以至于讓瞎子提出了這種要求。

不知道懷揣着怎樣的心思,棠寧她還是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再次迎着月色踏出了房門。

夜色越深,天氣就越涼, 風深露重, 空氣中的濕意能直接挂在人的眉毛上凝結成水珠, 棠寧輕輕呼出一口白霧水汽, 發現瞎子他人還在原地。

聽見了棠寧的腳步聲,他頭也沒擡,聲音裏帶着點懶洋洋的困倦,“你答應了?”

“……我沒病。”棠寧慢慢靠近了他,最後用宮燈照了照瞎子的臉。

雖然臉上已經沒什麽血色了,卻還是反而顯出了驚人的豔麗之感。

就好像是一朵花即将衰敗的前夕,用盡了全力所釋放出的那種美,帶上了不詳的消亡氣息,越顯得珍貴。

瞎子他人坐在地上,半靠着一顆較大的青竹杆,察覺到棠寧的動作也沒什麽反應,只是無所謂地點點頭,語氣倒是平和,“半夏說你聰慧,倒也确實如此。你且去吧,不要再出現了。”

棠寧:……

剛還以為這瞎子正常起來了。

她嘆了口氣,“聽你這語氣,要是我答應了,你準備殺了我?”

瞎子沒回應她這句話,他張開手擋在了自己的眼罩上,“拿開你的燈。”

棠寧連忙不再将光線對準他的眼睛,嘟囔了一句,“……原來沒瞎完全啊。”

還能感受到光線。

然後自己卻也有些怔住,無法理解為何方才會有一閃而過的關心和心疼感。

“我不想殺你。”瞎子慢慢說道,“然而我心底的念頭卻令我覺得厭惡與難堪,也許轉念之間,就會改變不想殺你的心思也說不準。”

棠寧掂量了下他這仿佛空殼一般的身軀,又掂量了下自己如今健康的身體。

感覺他兩是半斤八兩的樣子。

瞎子又默然地問她,“你還不走嗎。”

語氣逐漸冷漠起來,又回歸到了那讓棠寧熟悉的喜怒無常。

“我是想走,但我能走嗎?”棠寧反問他,“我是聲音很像你……妻子?難怪半夏一直要我接近你,說說呗,你兩到底有什麽過節。”

這頭被瞎子趕走,那頭又被半夏恐吓着接近瞎子。

跟她鬧呢?

她說得很不客氣,瞎子反而輕笑了聲,“膽子倒大,你以為我只是個冷宮棄夫?”

棠寧默默回道:“不然呢?”

一番交接過後,他們兩人都沒再先開口,這裏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天邊出現了一線曙光,棠寧還是忍不住有些煩躁開口,“你到底想幹嘛?”

“你以後大約是會嫁人,尋一個好夫婿。”瞎子接上了她的話,他語氣冰冷,又帶了三分譏诮,“這世間有那麽多人,人人得有其歸宿。而那個永遠不能得見光明的人,又憑什麽是我。”

這還是第一次從瞎子這聽見這麽飽含恨意的話語,不免讓棠寧當場愣住了。

“我想讓你們統統去死。”謝行野手中不知何時抓了一顆玉佩,那是懸挂在他的腰間的裝飾物,此刻在他的掌中被漸漸握緊,在轉瞬間崩成了片片鋒利的碎玉。

棠寧不由得抓緊了宮燈。

……壞了,他們兩人原來不是半斤對八兩的關系。

“然而我答應過她,以後不能随意殺人。”謝行野毫不在意的将掌心翻覆,那已成了齑粉的碎玉緩緩傾落在地,以及他清清冷冷的聲音,“我已舍去一切,卻始終無法勉強自己依照她的意思生下皇儲,但至少這一點……我能做到。”

那麽,就這樣吧。

他認命了。

棠寧只覺得心煩意亂,她失神望着瞎子他平靜的面容,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懼怕的情緒。

反而不知道從哪裏生出的沖動,忍不住想要上前拍拍他的腦袋,

随着清晨日光照來,竹林裏的鳥叫聲也愈發清越,襯得他們之間越發的安靜。

棠寧輕輕吹滅了手中的燈,她皺着眉看向瞎子,遲疑問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雖然這人神智不正常,可是這種隐約的厭世與絕望感,棠寧還是能從他身上感受到的。

瞎子沒回話,方才說的那些話已然是他的極限了,只是冷淡沖她揚起下巴,“去吧,以後半夏不會再為難你。”

這确實是棠寧要的答案。

她只是一個小小宮女,面對這些宮裏說不清的破事,自然是能躲就躲。

只是棠寧本人卻還停在這裏,就算是大腦不斷發出指令,那雙腳也仿佛生了自己的想法一樣不願意移動。

最後,她皺着眉提高了聲音:“……那你別死在這裏,免得連累了不相幹的人。”

瞎子沒被她激怒,只是平靜的點點頭,而後單手扶着竹竿緩緩站起來,随意地選了個方向離去。

他走得很慢,棠寧卻覺得這人是在轉瞬之間便消失在了眼前,心裏湧上一股說不上的難受情緒。

……算了。

此時天光大亮,好天氣能驅散一切陰霾,昭兒更是忘記了昨天晚上的恐懼,一吃完早飯就不知道去了哪裏亂竄。

下午時分又神秘兮兮的出現,拉着棠寧的手帶她快步前去了青竹居的東面,穿過兩個小庭院後,來到了一處雜草叢生的石壁處。

她獻寶似的帶棠寧穿了進去,映入二人眼前的是一個小小的石洞。

石洞周圍還有已經廢棄的兩個鐵門,只是不知道是被誰拆掉了,淩亂地堆在了附近。

棠寧摸着石壁邊緣,只覺得觸手溫潤,且帶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般的熟悉感。

“姐姐,我們進去玩玩嘛,裏面沒人,”昭兒慫恿她,“可好玩了。”

說着就不由分說拽棠寧進去,穿過一個小小的密道之後,就來到了一個略顯寬闊的小房間內。

棠寧掏出了随身攜帶的火折子四處照了照,再将周圍的蠟燭點上,昭兒小小的‘哇’了一聲。

這石房內倒是放了一些生活用品,還有釘在了石縫中的鐵鏈,顯然是鎖人用的。

是個秘牢啊。

只是內裏的空氣凝滞而帶了點黴味,顯然是許久沒有人過來過,昭兒這次特意把香囊倒在了四處,然後興奮地左看看右看看。

棠寧也忍不住四處看了看,這幽靜而陰涼的地方,似乎能讓她一直緊繃着的情緒慢慢放松下來。

昭兒翻出了一個小盒子,回頭問她:“還有棋盤呢,姐姐你會下棋嗎?”

瞎子倒是會下棋。

這個想法讓她的心髒驟然間尖銳刺痛了下,棠寧垂下了眼睛深呼吸幾口,慢慢說道:“會啊。”

她沖昭兒走過去,“我來教你一個新的玩法好了。”

她們一直玩到晚上才回去,如果不是記挂着瞎子,棠寧認為自己的宮女生活還是比較完美的。

但畢竟她沒法不管一個将死之人,不論多不情願,到了夜晚時分,棠寧還是面無表情步行來到了行止宮另一側的清廖宮中,嘆着氣去打聽半夏的下落。

不要多管閑事,是宮鬥生存的第一法則。

但是……瞎子好像真的是快死了。

真是要命。

好在那些人都知道她是清和宮裏的宮女,頗為熱心的替她指了路,“半夏姑姑她一直陪着殿下,眼下正在風荷池哪兒一道賞月呢。”

此刻已經是天色向晚,有人殷勤地帶着棠寧前去風荷池,遠遠就能聽見那邊傳出的絲竹樂聲。

這一派祥和的場景讓棠寧有些緊張的心緒慢慢平和了下來,她被帶到了風荷池附近,能瞧見前方燈火通明的亭子裏,坐在身着龍袍女人附近的半夏。

她向帶路的人道了聲謝,不動聲色塞了點銀錢給他,得到對方笑眯眯地回應,“姑娘不是陛下臉熟的人,唯恐驚擾了陛下,小的為您去知會一聲。”

棠寧的語氣頗為感謝,“麻煩了。”

那人收了錢後辦事利落了許多,快步來到半夏身邊耳語了幾聲,半夏随即擡頭疑惑看向了棠寧。

棠寧立在原地沖着半夏欠身行禮。

只是,半夏的動作卻令她身旁的皇帝也起了點興趣,回頭饒有興致看向了棠寧,“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昭晚司的宮女?”

半夏淡淡起身,“我去一趟。”

“等一下。”謝玄卻抓住了她的手,順帶搖了搖,“不是她吧,這小姑娘的畫像我見過,不是同一人啊。”

一個小圓臉一個小尖臉,差別遠了去了。

半夏慢慢地回頭,沖着謝玄眯起眼睛,“……你說什麽?”

“上次你調出她入宮前的畫像存檔,我恰巧略看了眼。”謝玄也坐直了身子,再次看了眼棠寧,更加篤定了,“不是她啊。”

“怎麽?”察覺到半夏難看的表情,謝玄招招手示意将棠寧帶過來,輕聲問道:“你給陛下看錯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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