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拉鈎上吊
第二天,歲寒殿格外熱鬧。
巳時剛過,皇帝突然出現,說是要檢查功課。接着殿裏的人全都坐直了身,大氣也不敢出一個。
裴如晝的耳邊是沙沙的翻書聲。
皇帝一邊翻看《邑水峻經》,一邊同太傅輕聲交流着。
明明和自己沒什麽關系,但只要一想到“檢查功課”這幾個字,裴如晝便下意識地緊張。
當初他在家的時候,最怕的就是這事了。
按照規矩,面見皇帝時不經允許,是不可以擡頭直視聖顏的。但過了小半晌,見他們還在翻書,在緊張的同時,裴如晝終于抵擋不住好奇,悄悄地擡了擡眸。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大易的皇帝。
一身明黃的天子眉目英飒,只有眼角的幾根細紋,才能看出一點年紀。此時皇帝正蹙着眉與太傅說話,看上去非常嚴肅。
就在裴如晝偷摸觀察皇帝的時候,視線一轉忽然發現,林公公正在一個勁地朝自己皺眉,臉上的表情格外精彩。
……完蛋,被發現了!
裴如晝立刻将目光收了回來,假裝無事發生。幸虧林公公還記得裴如晝曾在木球前救過自己,不然直接開口提醒,他今天可就要倒大黴了。
這個時候,皇帝終于與太傅聊完了天。
按照裴如晝的經驗,提問時間到。
果然!皇帝的視線從下方緩緩掃過,本來想問七皇子戚雲遙的他,忽然發現——角落裏的戚白裏,書冊上一片空白,幹淨得不像話。
他皺了皺眉,眼神中閃過一絲厭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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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裴如晝知道的那樣,當今聖上的确真愛賢妃。而戚白裏這個在他與賢妃恩愛之時誕生的皇子,始終都是他心中的一根暗刺……哪怕當年酒後失德的人是他自己。
“去,把那本書拿來。”皇帝指了指戚白裏的書案,轉身對林公公說。
幾息後,那本書就到了他的手中。
歲寒殿裏安靜得針落可聞。
“戚白裏,你的書本為何如此幹淨?”
裴如晝餘光瞄到,那個身着明黃衣袍的男人,此時正頗為不耐煩地在書案上點着手指。
戚白裏要倒黴了……
不知怎的,裴如晝的心跳,也跟着一起變快。
“把《邑水峻經》的引文背一遍,要是背不過的話,往後也就不用來歲寒殿了……”皇帝緩緩閉上了眼睛,忍不住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看上去很是頭疼。
不用來歲寒殿?
無論大易還是前朝,從沒聽說過有皇子不讀書的。
這幾乎是明擺着告訴大家,戚白裏已經徹底被皇帝放棄。
……難道說,這就是他成為暴君的關鍵事件?
裴如晝不由一驚。
他忍不住微微側身,朝着歲寒殿最後一排看去。
戚白裏還和往常一樣,安靜地站在書案前低頭不語。那雙鴉黑色的眼眸格外平靜,看不出一絲情緒……
他不怕嗎?
還是已經習慣了?
這一刻,裴如晝忘記了收回目光。
他看着站在歲寒殿最角落的少年,忽然想到——戚白裏這一生,唯一的“老師”,恐怕只有衛帝一個。
想到這裏,裴如晝徒然一驚,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好大喜功,奢靡暴虐。
這可不全是衛帝教給戚白裏的嗎?
衛帝教了,戚白裏不但将它們記在心中,甚至還會在往後的日子裏發揚光大。
《三字經》的前幾行便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習。相。遠……是啊!明明三兩歲時就背過的話,自己怎麽才想起來呢?
在這短短一瞬間,裴如晝想了很多很多。
戚白裏出生後,從沒有人教過他要向善,更沒人告訴他,要怎樣當一個好皇帝。衛國十年質子生涯,讓他将衛帝的殘暴銘刻于心。而後華章宮裏的冷眼、嘲笑、欺辱,終于喚醒了深藏于他心底的暴虐!
未來的戚白裏的确差勁,但他不是生來就是這樣的……
戚白裏終于注意到了裴如晝的目光,他緩緩地擡起眸子,有些疑惑地朝前面那個白衣少年看去。
在兩人視線相交的那一刻,裴如晝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天谶》上的黑色文字,并非天道定下的“劫”,只是衆仙的蔔算!
既然是蔔算,那就是可以更改的……
如果戚白裏能留在歲寒殿,如果有人能好好教教他,那麽未來是否還會“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呢?
他忽然覺得,晝蘭關甚至于全天下的命運,就在這一念之間了……
裴如晝的腦子,從沒像現在這樣亂過。
他的心髒狂跳,連呼吸都重了幾分。
歲寒殿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像被點了穴般一動不動。
最上方微微阖着眼的大易皇帝,已經緩緩地将唇抿了起來,他愈發不耐煩。
而就在這一刻,裴如晝做出了一個十幾年來最大膽的決定。
他要賭一把。
——在寬大衣袖的遮掩下,裴如晝悄悄翻開自己的書本,用袖子擋着,一點點移到了書案角落。
他屏住了呼吸,從沒有這樣小心過。
《邑水峻經》的引言印刷時有特意加粗,要是戚白裏眼神好的話,一定能夠看到。
裴如晝今天豁出去了!
做完這一切,他慢慢地低下頭,阖上了眼睛。
盡人事,聽天命。
而下一刻,就在這一片寂靜間,戚白裏終于開口——
“雍勝九年,天下太平,決遍訪名山大川……”
少年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上。
戚白裏看到了!
《邑水峻經》的引文并不長,只是從第二段開始诘屈聱牙,很難背會。戚白裏的語速不疾不徐,沒一會就背……啊,不對,念到了最後一段。
穩了穩了!
裴如晝終于緩緩睜開雙眼,長舒一口氣。
然而裴如晝這口憋了好半天的氣剛出了一半,他便看到——皇帝不知什麽時候也睜開了眼。
裴如晝:“……”
身着明黃衣衫的皇帝,正眯着眼睛聽引言,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自己的小動作。
裴如晝在家的時候,曾為弟弟打過掩護,勉強算“有點經驗”,但他也不敢保證自己這次有沒有露出馬腳……
就在此時,戚白裏終于背完了引言。
大殿裏又安靜了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裴如晝總覺得這一回皇帝沉默的時間格外長。
這一刻,他懷疑自己要比戚白裏更緊張。
裴如晝倒不是擔心自己。
要是讓皇帝發現了,自己頂多……被發配回晝蘭關老家放羊。
但要是連累了戚白裏,一切都玩完了。
就在裴如晝最最緊張的時候,易帝終于開口了。
他說……
“坐吧。”
說話間,皇帝的視線從歲寒殿內掃過,并在裴如晝的身上停頓了兩刻。
這小子,膽子真夠大。
裴如晝不知道,坐在歲寒殿最上方的人,能自己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一開始的時候,易帝當然很生氣,但還沒來得及發作,眼前的場景忽然讓他想起了當年……
高祖對後代要求異常嚴格,當今聖上做太子的時候,高祖每天都要在禦書房考他功課。要是答不上來,輕則打手板,重了罰跪一整晚都有。
那個時候,殊明郡主總是借着“送茶”的機會,去禦書房陪他。甚至也曾像剛才的裴如晝一樣,想方設法提醒過自己。
皇帝對戚白裏沒有任何感情,但眼前的畫面,卻難得讓這個久居高位的人心軟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裴如晝和殊明郡主很像……不只長相,還有個性。
對皇帝而言,戚白裏會不會背引言完全不重要。裴如晝讓他想起的那段回憶,才是最珍貴的。
這一次,他放了裴如晝一馬。
窗外蟬鳴漸盛,不知不覺中,一早上的時間就這麽過去。
直到皇帝起身,裴如晝高懸着的那一顆心,方才一點點落下。
他跟着殿裏的人一道站了起來,等着送皇帝離開。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已經走到歲寒殿門口屏風處的皇帝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突然點名!
“裴如晝,既然你有閑心,那不如從今日起教戚白裏《邑水峻經》。下次朕再問起他,若有不會的,你們便一起受罰。”語畢,皇帝終于走了出去。
一起受罰。
裴如晝當下就愣在了歲寒殿裏。
所以說,皇帝看到了自己的小動作,但沒有拆穿。
戚白裏留在了歲寒殿讀書,教他的人由太傅,變成了自己?
這,這都是什麽情況?
待皇帝走遠,緊張了一上午的衆人,終于忍不住趴在書案上哀號了起來。只有裴如晝無比艱難地起身,一點點挪到了戚白裏身旁。
“哎……”他當着戚白裏的面,無比頹廢地長嘆一口氣。
頭一回,裴如晝忘記了對方未來“暴君”的名號。
裴如晝苦着一張臉趴在了戚白裏的書案上,手在木質的案面上糾結地扣來扣去。末了,終于無比艱難,且語重心長地說:“殿下,往後我們可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你可一定要好好學習啊!
聽到這話,戚白裏那雙墨黑的眼眸,頭回産生了一點點波動。就像是一粒石子,墜入了古井之中。
他擡眸就看到,趴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忽然伸出一根小拇指。
戚白裏愣了一下,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這個小公子,是要與自己拉鈎?
見他不動,裴如晝又喪喪地沖他搖了搖手。
幾息後,戚白裏總算慢慢地擡起手,輕輕用指頭勾住了裴如晝。
“好。”
他笑了一下,說出了回華章宮以來第一個真心的“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