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特殊的人

戚白裏會背《邑水峻經》,但是不能背。

剛才幾個伴讀都在暗戳戳地盯着他。

華章宮裏不會有人在意胸無點墨的六皇子,背書時是不是作弊了。但會忌憚一個書本上一片空白,卻能背過《邑水峻經》引文的人。

就在他想着,大不了以後就不來歲寒殿的時候,卻看到了裴如晝小心翼翼的動作,還有那本攤開的書冊。

……裴如晝瘋了嗎?

進宮這麽久,他早該意識到我在宮裏無權無勢。在這個時候幫我,非但得不到一點好處,甚至還會惹上無窮盡的麻煩。

戚白裏從來沒見過裴如晝這樣的人。

他這一生,頭一回看不懂一個人。

裴如晝也沒想到,自己小小年紀就要當先生了。

游魂般飄回沃雲宮後,趴在書案上喪了一會的他,忽然用指頭彈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不能喪氣不能喪氣!”

這響亮的一聲,将一邊守着的從桃都吓了一跳。

“公子,您怎麽自己打自己啊?”

裴如晝搖了搖頭,忽然站起來說道:“從桃你去将我娘從晝蘭關帶來的書,全部整理出來。”

《邑水峻經》可不是什麽入門書籍,直接學定然是學不懂的,必須從基礎開始才行。

“書?”從桃眼前一亮,“公子要讀書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聞言,裴如晝轉過身去,朝從桃緩緩一笑回答道:“不,你家公子,要去給人當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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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方才喪到極致的裴如晝,忽然悟了——

戚白裏是誰?未來皇帝!

俗話說的好……一日師徒千日恩。

自己這個先生,雖然是趕鴨子上架來的。但未來戚白裏登基之後,自己勉強也算半個帝師吧?

但凡有點心,念在自己曾與他在一條繩上綁過的情分。戚白裏都不能對為師的晝蘭關做什麽。

這麽一想,裴如晝忽然覺得日子有奔頭了。

既然沒人教戚白裏,那我來不就行了?

自己不但要教戚白裏,還要好好教!

不知道歲寒殿發生了什麽的從桃,完全搞不懂自家少爺一會喪氣一會開心是在做什麽。但無論怎麽說,公子想看書都是好事。

就在裴如晝暢想未來風光無限的帝師生活時,從桃已經按照他的吩咐,将書全部整理了出來。

接着裴如晝便叫來兩個太監,和自己一起,将這些東西搬向了扶尋宮。

他這個未來帝師,就在今日走馬上任了!

……

扶尋宮門外還和上次一樣,一個守着的人都沒有。

不過好歹在宮裏混了一陣子,這回裴如晝終于知道,眼前的畫面代表着戚白裏身邊的太監宮女,全部都在摸魚。

上回來這裏的時候,裴如晝看到扶尋宮正殿邊上,有一棵比正殿還高些的大樹。現在看到樹上的果子,還有樹下聚在一起砸核桃、聊天的太監宮女,他總算是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了。

“……六皇子今早在殿上背書,經人提醒才勉強念出來,真是丢了皇家的人。”

“他不一直都這樣,在衛帝身邊呆了十來年,能學到什麽好東西呢?”

語畢,衆人便笑了起來。又過了幾息,忽然有人壓低了聲音說:“對了,我聽說啊,衛帝不但殘暴不堪,甚至還食人飲血,你們說六皇子會不會也……”

會毛線啊!

聽到這裏,裴如晝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挖苦諷刺、譏笑嘲諷……明明戚白裏現在還什麽都沒做。

他将手中書冊“啪”一下全扔給了身邊的小太監,快步走到那群正在吃核桃的人身邊,

裴如晝走路沒聲,動作又快,對那群摸魚的宮人而言,幾乎是眨了個眼,眼前就多了一個人。

“吃吃吃,他要是吃人,怎麽不把你們的腦袋,一個個像這核桃一樣敲了?”

當下,雖然還沒人認出裴如晝是誰,但聽到他這噼裏啪啦的一通話,剛才還在砸核桃說話壞的人,全都扔了手中的東西,跪在了地上。

“是,是……”

“是什麽是!腦袋是核桃嗎?”

“不不,不是……”

看到這跪在地上抖來抖去的宮人,裴如晝簡直要被他們氣笑了。

這個時候,他身邊那兩個搬書的小太監,終于小跑着追了上來。看到這兩人身上的衣服,扶尋宮的人當下便認出——這是太後宮裏的太監,而眼前這個少年,應該就是住在太後沃雲宮偏殿裏的裴公子。

盡管不是皇子,但能住進沃雲宮,那能是一般人嗎?

接着,他們就更緊張了。

核桃樹下的動靜不小,聽到外面的聲音,戚白裏終于緩緩推開了殿門,略有些疑惑地從中走了出來。

“裴公子?”

戚白裏也沒想到,裴如晝會在這個時候來找自己。

眼前這群宮人玩忽職守,還在背後說人小話,裴如晝生氣歸生氣,但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處理比較好。

看到戚白裏出來了,裴如晝索性就……冷冷瞪了那群宮人一眼,直接走了。

直接……走了?

走了?

這下,懵的人換成了跪在地上的那些。

等一等,我們怎麽辦?

“六殿下,我們進房子裏去吧,”裴如晝快步踏上臺階,輕輕地碰了碰戚白裏的胳膊,順便還告狀似地說,“這群人的确該教訓教訓,竟然在背後說你吃人。你真吃人的話,他們怎麽能活到現在……”

……吃人?

裴如晝沒看到,聽到這裏,戚白裏的眸色忽然一晦。

他向來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這一次,戚白裏忽然很想讓這群宮人長長記性。至少知道,不是在誰的面前,都是可以亂說話的。

“好。”幾息後,戚白裏笑了一下,他就像沒看到外面跪地不起的宮女太監般,直接轉身與裴如晝一起進了殿內。

這一瞬,墨衣的皇子微微垂眸,頭回如此近距離的看裴如晝。

十五六歲的少年,哪怕眉眼再秾麗,離近了仍能看到一點點嬰兒肥。裴如晝剛才生過氣,臉頰還鼓鼓的。

他的身上,滿是華章宮裏人沒有的生氣。

裴如晝就像是一朵嬌豔雍容的小牡丹,哪怕他此時還只是個小花苞,可已經能窺到未來的風采了。

花開時節動京城。

在戚白裏的世界中,這樣嬌豔的小玩意只是玩物而已。

可是今天,他竟然有些不舍得讓這朵小牡丹,綻在華章宮的重重宮牆間。

……

緊跟着裴如晝,那兩個抱書的小太監,也哼哧哼哧的走進了殿裏。

“公子,東西放哪兒呢?”

裴如晝四處看了看,直接吩咐道:“把書先放在案上吧。”

“……這是什麽?”看到書案上這厚厚兩摞東西,戚白裏不由大吃一驚。

“我看看啊,有《焉知經》、《觀緒》還有《治事廣句》什麽的……”裴如晝半點不見外的坐到了書案前,他一邊整理書冊一邊說,“既然聖上讓我教殿下,那我勉強也算是殿下半個先生,你往後可得聽我的話啊。”

哪怕他的年紀,比戚白裏還小一點點。

可裴如晝還是不忘在嘴巴上占一占未來皇帝的便宜。

萬一自己任教失敗,戚白裏還是成了暴君,那自己在他好欺負的時候,過過嘴瘾也不錯嘛。

不虧不虧。

忙着翻書的裴如晝沒有看到,此時戚白裏的臉色有些奇怪。

那雙鴉黑的眸,就這樣死死地盯着自己。

“裴公子為什麽帶這些書到扶尋宮?”向來滴水不漏的戚白裏,語氣難得生硬了起來。

裴如晝拿來的這些書,全都是帝王将相之道……

以為對方沒讀過書的裴如晝耐心解釋道:“《邑水峻經》直接讀的話,有點難了,還是從基礎開始比較好。而且殿下是皇子,又不是琴師,這些本身就是你要學的呀。”

“之前你在衛國,本來就耽誤了不少功課,現在可得多用點功夫,才能追上來……”裴如晝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但戚白裏那顆沉穩不似少年的心,卻難得亂了。

我,是皇子。

戚白裏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大易的六皇子。但也從來沒有人真心覺得,他是皇子。

他是衛國皇宮裏的琴師,陪衛帝宴飲玩樂。

那個時候,沒有人将他當皇子看待。

他是大易華章宮裏的笑話,供人取樂挖苦。

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将他當皇子看待。

只有裴如晝。

眼前的人将帝王策論壓在了琴譜之上,然後告訴戚白裏——這本身就是你要學的。

在陰溝裏活了十幾年的少年,連自己都不想再掙紮着向上爬了。可就在他決意腐朽在這土裏的時候,忽然有一道光,從縫隙裏探了進來。

他說:殿下是皇子。

這輩子,戚白裏頭一回被人當皇子看待,甚至頭一回被當做人看待。

首次當先生的裴如晝無比熱情、敬業,把書冊整理完後,他當場就開始給戚白裏上課。

直到窗外夜色漸深,戚白裏以為這一堂“課”就要結束的時候,裴如晝忽然來了句:“不急不急,我還得留點功課給你。”

……功課?

又仔細研究了一刻鐘,辛勤工作一天的裴帝師終于下班了。

而看着那厚厚一摞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作業,戚白裏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頭疼的問題,終于從“怎麽活下去”變成了“如何應付完這些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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