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雨欲來
殊明郡主剛進門就紅了眼睛。
她看到,不過是短短個把月沒有見,裴如晝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臉色也蒼白的不像話。那雙微挑的桃花眼,更是失去了光亮。
“晝兒……你,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剛才還強忍着的郡主,一把将裴如晝抱到了懷中,話都說不清了。
“娘,我沒事,”裴如晝頓了一下,硬是擠出一抹微笑,“這不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
“哪裏有後福,你之後……”
你之後每過半月,就會毒發一次,這究竟算什麽福!
郡主話還沒說完,終于看到站在一邊低頭不語的戚雲遙,接着将沒有說完的話全部咽了下去。在皇家長大的殊明郡主,背着《皇律》長大。在她的心中,皇室至高無上。
哪怕心底裏讨厭這個害了裴如晝的七皇子,嘴上也沒有辦法說一句重話。
沉默半天,她終于低頭說:“會胭山不比晝蘭關,你怎麽那麽不小心。”
而殊明郡主話音剛落,被從桃拉着,進門來一句話都沒有說的裴郁風,忽然冷冷地“切”了一聲,順便翻了一個超大的白眼。
氣氛都被他一個人破壞了。
聽到這聲音,裴如晝終于注意到矮了所有人一頭的裴郁風。
和紅着眼睛的郡主完全不同,裴郁風暢所欲言:“不小心的人哪裏是哥?明明就是七皇子。他要是不亂跑的話,能被蛇咬嗎?”
裴郁風還不到九歲,他長相與裴如晝有五分相似,臉圓乎乎的,嘟着嘴巴看上去尤其可愛。
但是,他說的話可真是能吓死人。
“公子!”從桃趕緊出聲提醒,順便用力拽了拽他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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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郁風還在繼續,他忽然跑上前去緊緊摟住裴如晝,然後委屈巴巴地将那個所有人想說,但卻不敢說的話問了出來:“哥,你會死嗎?”
裴郁風的聲音很小,但卻像是一道驚雷,落到了所有人的耳邊。
尤其是戚雲遙,聽到那個字後,他忍不住猛地一下閉上了眼睛,并咬緊了牙關。
瞄到戚雲遙的表情,跟在他後面的太監不由一抖。這裴家的小公子,怎麽有膽子責怪七殿下!
就在他們擔心戚雲遙會不會生氣的時候,卻見往常跟個小炸藥包似的一點就着的小皇子咬着唇,一句話都沒有說。
裴郁風的話,就像針,字字向他心上戳。
是啊,明明是因為我……
從桃被自家小公子的話吓了一跳,她慌忙用手捂住了裴郁風嘴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房間裏的氣氛,一時間變得極其緊張。
可和一臉緊張的衆人不同,裴如晝聽到弟弟的問題,竟然笑了一下。
他緩緩蹲下身,捏了捏裴郁風的臉蛋。
裴如晝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
“每個人都會死。”裴如晝雖然沒有細想過這個問題,但他不傻,他知道自己救戚雲遙,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但是在邊塞軍營長大的他,從來都不懼怕死亡。
更別說……咳咳,裴如晝還見了幽冥界之主一面。
“活是怎麽都不會活夠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在神仙面前,我們不也是這樣?”
聽到這裏,戚雲遙緩緩地擡起了頭。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裴如晝的心思竟然這樣豁達……
戚雲遙從沒有像現在一樣,覺得自己是個無比卑鄙的人。因為就在裴如晝說出這番話之前,他還在想——阿晝可能是在不理智的情況下作出的決定,或者壓根不知道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等知道了真相,或者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阿晝一定會恨我。
可聽裴如晝說的話,他明明什麽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裴如晝還在說:“郁風,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麽。”這一次,他的表情格外認真。
這句話要是其他人說,或許不會讓人太過重視。可偏偏是裴如晝,他不但這麽說,而且還這麽做了。
一瞬間,就連屋裏一直低着頭的宮女太監,都忍不住擡眸看了裴如晝一眼。
只見這裴家的大公子,就這麽靜靜注視着裴郁風,目光無比平靜坦然。
裴如晝向來都是個玩得起的人,他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只有十六歲的他,雖然還有些天真幼稚,但并不蠢。裴如晝向來不覺得十世平安富貴,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東西。
毫不誇張的說,只有八歲的裴郁風,被哥哥這番言論吓呆了。
他站在原地,半晌一句話都沒有說。
直到裴如晝又捏了一下裴郁風的臉蛋,然後笑了一下說:“再說你哥我還好好的,你這問題晦氣不晦氣?”
聽到這句話,周圍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從桃趕緊将裴郁風向後拉了拉,有些生硬的笑了一下說:“好了小少爺,大人們說話,您別插嘴。”
“哼……”被裴如晝鎮住了的裴郁風,今天竟難得安靜下來。
只有戚雲遙,他的心撲通撲通的狂跳個不停。
戚雲遙呆呆地看着裴如晝,少年剛才那番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海內重複着。
戚雲遙這一生注定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刻,永遠也忘不了眼前這個人……
屋裏的氣氛,終于正常起來。
這個時候,守在屋外的宮女看到,那個跟着郡主一起來的丫鬟,端着糕點走了過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從桃讓她們稱呼這個丫鬟“路如姑姑”。
到了門口路如不再向前走,而是站在這裏,透過門縫小心翼翼地向房間裏面看去,這樣子怎麽看怎麽奇怪。
宮女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終于忍不住問:“路如姑姑這糕點……你要送嗎?”
“啊!”路如被吓了一跳,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很反常後,她非常生硬的擠出一抹微笑,對提醒自己的宮女說:“……不如,姑娘您送進去吧?”
“啊?”
宮女沒想到,路如憋了半天,竟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她守在這裏,就是為了端茶倒水,送個糕點當然沒有什麽,只是……這個路如姑姑都已經到了門口,幹嘛不進去呢?
宮女将托盤從路如的手中接過,徑直朝屋內走去。
而路如則留在門口,趁着這個時間,繼續貪婪的順着門縫,向裏面看去。
她手指緊緊地糾在一起,骨節都已經因為用力過大而泛白。
看一眼,再看一眼……
路如沒有想到,自己已經從晝蘭關到了鳳城,又從鳳城走到了這裏。
可偏偏是最後的那一步,怎麽走都走不出去。
她的勇氣好像已經全部耗盡,如今就連從門縫中看那個少年,都要屏住呼吸。
雲遙,雲遙……
路如一遍遍在心中重複這兩個字,接着竟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淚。
已經到了這裏,不去看一眼,真的甘心嗎?
就在那個送糕點的宮女出門的那一刻,路如終于忍不住飛快用衣袖擦幹眼淚,低頭向房間內走去。
“奇怪……”看着路如的背影,守在外面的兩個宮女不禁面面相觑。
桂錦宮的另外一邊。
一個身着霧藍色長衫的太監,低頭向坐在榻前的少年仔細彙報着自己剛才看到的事情。
這個小太監從到桂錦宮起,就開始在裴如晝那邊當值。不過裴如晝身邊的人對他印象并不深,只記得這個太監話不多,個性腼腆。
可現在,這個裴如晝身邊的小太監不但跑到了戚白裏這,更是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沒有一點腼腆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他說話的時候,帶着一點衛國口音。
“……裴大公子還說,蟪蛄不知春秋。在神仙面前,我們不也是這樣嗎?”
剛才還在低頭喝茶的戚白裏,忽然将手上的東西放了下去。
“他原話就是這樣?”
“是的,殿下。”
“嗯……”戚白裏看着茶盞中上下沉浮的茉莉,心忽然亂了。
傻,不值。
這兩個詞,首先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可下一瞬,戚白裏忽然搖了搖頭,将這兩個字從心中扔了出去。
若是不這麽做……裴如晝就不是裴如晝了。
戚白裏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裴如晝是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人總是會被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吸引。
從好奇、探究到試着去理解,甚至……就像是夜裏見了火的飛蛾,情難自已的靠近。
更何況除了這些外,裴如晝還是那個唯一向泥沼中的他,伸出手的人。
這個帶着衛國口音的小太監,将方才裴如晝那邊發生的事仔細說了一遍。戚白裏手中的半盞茶,也在這個時候喝光了。
他放下手中茶盞,輕輕點了點頭。
停頓幾刻後,戚白裏忽然眯了眯眼睛,眸中透出幾分危險的神色。
他問:“人抓住了嗎?”
太監趕緊回答:“抓住了,按照您的吩咐,直接帶到了鳳城的院子裏。”
“嗯,那就好。”戚白裏的手指,輕輕在案上點了兩下。
緊接着,剛才還在說話的太監立刻低頭,從房間內退了出去。
他的腳步極輕,半點聲響都沒有發出,一看就是個習武頗久的人。
……
桂錦宮外的官道上,一輛馬車正向鳳城方向疾馳。
但不知道什麽時候,駕車的人忽然換成了一個蒙着面的黑衣人。
而要是裴如晝在,一定能認出——馬車裏面那個被五花大綁着的,就是那天營地裏的太醫!
過了好一會,躺在地上的他終于慢慢醒了過來。
看到周圍這群将自己團團圍住的黑衣人,太醫不由深吸一口氣,立刻瞪大了眼睛怒道:“你們是誰派來的?我勸你們——”
“閉嘴!”
說話間,馬車裏的另外一個人就将随身佩戴的長刀拔了出來。
剎那間寒光閃過,太醫總算是閉上了嘴。
而或許是嫌他煩,黑衣人直接點上了太醫的睡穴。
黑夜裏,馬車仍在疾馳。
時間不早,同在桂錦宮的孟侍郎本該休息,但今晚他卻輾轉反側,怎麽都無法入睡。
到了半夜,孟侍郎終于坐了起來。
他從枕頭下取出一摞信,看了兩眼後終于将它們拿到燈邊燒了個幹淨。
“怎麽給他跑了……”孟侍郎咬了咬牙。
盡管上次山林裏的事情,他已經用編好的說辭瞞過了衆人,但孟侍郎依舊不放心。
這次來桂錦宮,孟侍郎身邊壓根沒帶幾個人,斬草除根的計劃,也一再推遲。可沒想到,正當孟侍郎準備好了想動手。那個認識他許多年,為他做過不少事的太醫,竟然提前跑了。
孟侍郎咬了咬牙,強行将心中的恐懼壓了下來。
沒事的,一定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