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最後一步

赫連危琊說的沒有錯, 郁布的騎兵再怎麽厲害,也比不上一路越戰越勇,從晝蘭關打到郁布的那些大易人。

最重要的是, 郁布的人熟知中原的一句話“擒賊先擒王”。誰都知道,裴如晝就是大易軍隊裏的主心骨,要是沒有了他,整個軍隊都将會分崩離析。

要是他們想贏的話,最應該做的,就是不擇手段殺了裴如晝。

這一次, 大易的軍隊已經打到了郁布王庭,他們當然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也要裴如晝死。

按理來說, 裴如晝的雪蟄已經是萬裏挑一的良駒了, 但是直到這一刻,裴如晝還從不知道原來有馬能夠跑這麽快。

裴如晝身上的傷口, 都在随着馬馳騁的方向顫抖着。

也正是這個時候, 裴如晝回頭一看才發現——原來這匹馬跑的這麽快,是因為身上不知什麽時候, 被人刺進去了一支箭。

馬兒受驚之後,便不要命似的向前奔去。

“你瘋了嗎?赫連危琊,放我下來!”

裴如晝本能地想要離這個人遠一點。

“別動如晝, 要是現在回去,只有死路一條……”

風雪将赫連危琊的聲音吹散, 裴如晝只能模模糊糊聽到對方在說什麽。也正是說話間, 裴如晝看到就在不遠處, 雪蟄竟然也一直跟着自己跑!

“該死……”看到雪蟄, 赫連危琊轉身用西域話罵了好幾句, 他想要嘗試着甩開後面那匹馬。可惜嘗試幾次都沒有成功,終于還是當做沒有看到它存在一樣向前而去。

裴如晝不知道赫連危琊的身份,不過倒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只見對方找準了一個方向,便盡力向前狂奔,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沒過多長時間,風雪驟停,裴如晝看到赫連危琊将自己帶到了一片森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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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一直跟着他的雪蟄,也停了下來。

白色的駿馬打了一個響鼻,它小跑到裴如晝的身邊,将主人擋在了身後。

樹枝上的雪簌簌落下,裴如晝只冷冷地看了赫連危琊一眼,便扶着劍艱難地起身,靠在樹上打算拿傷藥處理傷口。

赫連危琊曾經幻想過無數次,自己和裴如晝再見面的時候會是什麽樣。裴如晝會不會恨自己?他會不會不承認自己就是若舟?

總之,他已經有了無數種設想,但是其中卻并沒有裴如晝會不與自己說話這一項。

亦或是,其實赫連危琊早就已經想到了這個可能,但是他不願意承認與深思。

只見一身紅衣的裴如晝,咬牙從袖子裏取出傷藥,再沉默着灑到了手臂上的傷口處。這傷藥消毒的效果的确不錯,但是撒在身上的感覺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

但是赫連危琊看到,裴如晝從始至終也不過是輕輕地皺了一下眉而已。

等将肉眼可見的傷口處理好後,裴如晝依舊沒有對他說一句話。少年轉身牽着馬,作勢要朝風雪中而去。

這個時候,赫連危琊終于忍不住了。

他一把抓住裴如晝的手腕:“如晝,你現在離開這裏,就是送死。”

“送死?”裴如晝終于搭理赫連危琊了,他冷冷地瞥了對方一眼說,“不然呢?讓我扔下他們,一個人躲起來嗎?”

說話間,裴如晝身上的傷口還在繼續滴血,一滴暗紅突然墜在雪地中,壓下了一片白雪。

赫連危琊壓低了聲音,咬着牙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如晝我沒有騙你,這一次郁布的軍隊,就是向着你來的……你知道怎麽做才是最好的。”

聽到赫連危琊的話,裴如晝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忽然轉身看着他問:“你是以什麽樣的身份,對我說這番話的?當初去鳳城華章宮裏刺殺皇帝與太子的人,不就是你嗎?怎麽現在一幅想讓我贏的模樣?”

裴如晝的語氣,鮮少像現在這樣咄咄逼人。

他本身只是想要嘲諷赫連危琊一下,沒有想到自己這句話音剛一落,對方竟然真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赫連危琊對裴如晝說:“我姑姑是郁布的王後。”

聽到這句話,裴如晝不由一愣,顯然他沒有想到,赫連危琊真的會将自己的身份說出來。

盡管裴如晝知道,對方講這些只是為了拖延自己的動作,但是聽到這裏之後,裴如晝還是忍不住頓了一下。

“……我們郁布和你們易朝不一樣,我的家族生來就是奴隸,我小的時候,的确和你想的一樣是一個沙奴。”

是的,裴如晝當初救赫連危琊的時候,便将他當做了沙奴。

“如晝坐吧,放心。你們大易不是有一句話嗎?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你活着,他們找不到你,那這一仗便不會持續多久。”裴如晝覺得,赫連危琊的語氣有一些奇怪,但具體怪在哪裏,他卻也說不上來。

說實在話,裴如晝當然很讨厭赫連危琊。

他恩将仇報,還将自己重傷。

從這個角度看,裴如晝真的是一刻都不想再在這裏多呆了。

但是裴如晝的理智,還是讓他安靜了下來,在這裏聽着赫連危琊接下來的話。

其實赫連危琊的故事很簡單,而對方這一次也沒有再賣關子。

赫連危琊的出身不好,全家都是奴隸。而他本人曾經的确是一個如暗衛般的“沙奴”。

直到赫連危琊十多歲的時候,他的姑姑被郁布的王選中,整個家族這才擺脫從前的命運。但是這只是表面上……赫連危琊雖然不再是商隊的沙奴,可卻成了郁布王庭的沙奴。

當初裴如晝救赫連危琊的時候,正是他離開郁布做任務,身受重傷命懸一線的時刻。

這樣的日子,對郁布來說是家常便飯。

赫連危琊的姑姑在郁布王庭無權無勢,作為家族裏唯一的後輩,他必須努力向王庭效忠,當郁布王最忠誠的走狗。

而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任務後,赫連危琊的姑姑地位逐漸穩固,他自己也被追随者稱為“郁布的王子”,有了一堆既怕他又敬畏他的部下。

周圍人雖然這麽叫,但是赫連危琊始終記得,自己并不是什麽王子,他只是郁布的走狗罷了。

雪還在不停地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裴如晝覺得不遠處兵戎相擊的聲音似乎小了一點。

“……郁布是西域最有實力的王庭,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真的和易朝和平共處。之前我去鳳城,就是受郁布王囑托,将鳳城攪亂。”

所以赫連危琊才會去刺殺皇帝與太子。

裴如晝讨厭赫連危琊,但是聽到“走狗”這兩個字從他自己口中說出後,裴如晝還是覺得有些刺耳。

“你不必對我說這麽多,”裴如晝頓了一下說,“我們道不同,當初救你純屬是意外,而且我也沒有覺得後悔。”

此時赫連危琊坐在雪地上,而裴如晝則居高臨下的望着他。

剛才裴如晝還不覺得奇怪,但是現在當他一邊說話一邊下意識地低頭看赫連危琊的時候,終于發現了一點不對勁——赫連危琊的唇角邊,不知道什麽時候蔓出了長長的一股黑色血液,其中一點紅氣都見不到。

他中毒了嗎?

“你——”裴如晝被赫連危琊的樣子吓了一跳,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受傷了?”

“嗯……”赫連危琊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相反聽到裴如晝給自己說話,赫連危琊竟然還笑着點了一下頭。

“我上次的任務失敗,被關在了王庭中,”赫連危琊笑着說,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中毒或者受傷有什麽問題,“後來有親信告訴我他們的計劃,我聽到之後,就從王庭裏溜出來了。”

當年那個名為阿連的沙奴的身影,已經逐漸在裴如晝的腦海之中模糊起來。

他記憶裏最鮮活的,是不久前圍獵時候那個不可一世的赫連危琊。

如今赫連危琊雖然是笑着的,但是他的笑容卻和從前完全不同了。

就在這個時候,裴如晝看到原本坐在樹邊的赫連危琊忽然起身,他努力站直了身子。停頓幾息後,赫連危琊将手輕輕地貼在了自己的左胸口處,給裴如晝行了一個西域最重的禮。

也正是這個時候,裴如晝看到赫連危琊的背後原來有一道長長的箭傷。

那根箭上應該是沾了毒,此時赫連危琊的背後,也在流淌着黑色的血液,看上去很是恐怖。

赫連危琊低着頭說:“我知道,現在再說對不起很好笑,但是如晝……我這句話絕對是出自真心的。”

的确像赫連危琊說的那樣,裴如晝是真的覺得他對自己說什麽對不起很可笑。

但是看到對方現在的模樣,裴如晝到口邊的諷刺話語,卻說不出來了。

裴如晝懂西域語言,但是郁布離晝蘭關最遠,有些話裴如晝仍舊只能聽個似懂非懂。他大概明白,赫連危琊是在祈禱,或是感謝神祇。

末了,男人擡頭,他用碧藍色的眼眸注視着裴如晝,然後輕聲說:“我這一次不是祈求你原諒的,而是來……贖罪的。”

“贖罪?”

裴如晝發現,他有些不懂西域人。

不過現在情況緊急,裴如晝沒有工夫去多想。

只見赫連危琊遠遠地看了那片雪原一眼,接着忽然對他說:“時間到了。”

下一刻,有一只鷹隼長唳一聲從空中落下,穩穩地停在了赫連危琊的肩膀上。

男人對裴如晝說:“從這裏向南走,穿過森林便能到你們的駐地。這只鷹回來了,就證明郁布的人已經撤離。”

說完這一句話,赫連危琊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那你呢?”裴如晝的确已經等不及離開這裏了,而在走之前,他忽然想到什麽似的轉身,向赫連危琊問了一句。

聽到裴如晝的話,赫連危琊似乎有些意外,或者說是驚喜。

他沒有想到,裴如晝竟然會問自己這個。

赫連危琊頓了一下,對裴如晝說:“……我沒有地方可以去,等你離開這裏,我就回郁布。”

回郁布?

不說剛才赫連危琊當着那麽多郁布士兵的面,将自己帶走的事情。且說他身上這些傷,回去之後便八成不得善終……換而言之,赫連危琊回去就是送死的。

裴如晝雖然讨厭赫連危琊,但是對方好歹也幫了自己一次,他沒有辦法看着赫連危琊就這麽死掉。

“你可以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也沒有關系。”裴如晝實在忍不住,說了這麽一句話出來。

聽到這句話,赫連危琊忽然朝着裴如晝笑了起來。不等裴如晝反應過來,就見這個原本活動已經有些艱難的人走了過來。

赫連危琊忽然一把抱住了裴如晝,同時在嘴裏喃喃念叨着:“對不起……”

末了又有一句:“你總是會心軟。”

當年,因為心軟,裴如晝救了阿連。現在因為心軟,裴如晝給了赫連危琊一個擁抱。

這一次,赫連危琊用的力氣很大很大,一點也不像是個受傷了的人。

但與此同時,赫連危琊唇邊的血卻流得更快了。

他用盡全力和所有勇氣,輕輕地抱了一下裴如晝。

等裴如晝反應過來的時候,赫連危琊又突然放開了他說:“好了,你走吧。”

要是你再不走的話,我就要後悔了。

——赫連危琊沒有對裴如晝說,他也想要像裴如晝說的那樣,去一個不是大易又遠離郁布王庭的地方。

他大可以選擇活下來,赫連危琊只是忽然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些沒意思。

赫連危琊從小就是沙奴,後來姑姑得勢,他也不過是從商隊的沙奴,變成了郁布王庭的沙奴而已。在郁布,沒有一個沙奴會像正常人一樣,感受到愛與憐憫。

盡管遇到裴如晝的時候,赫連危琊已經算是身處高位,但裴如晝仍舊是第一個會不顧其他,只為了救他而救他的人。

換句很俗氣的話來說,赫連危琊這一輩子,還沒有遇到一個人像裴如晝這樣對他好。

而自己卻用匕首,傷了眼前的人。

裴如晝緩緩地向後退了一步,他抿了抿唇,還沒有上馬,便忽然看到赫連危琊向他走來,接着一把将自己扶到了馬背上。

他的傷也因為這個動作裂的更開。

在同一時間,裴如晝感覺到赫連危琊忽然将什麽東西塞到了自己的手裏。

沒有等他問,就聽赫連危琊大聲向自己說:“走吧!記得向南就好!”

雪蟄像是能夠聽懂人言一樣,飛快向着前方的密林中奔去。裴如晝只來得及看赫連危琊一眼,對方的身影便徹底地消失在了密林的另外一邊。

也是那最後一眼,裴如晝依稀看到赫連危琊似乎也騎上了馬,向着與自己相反的方向而去……

當年的沙奴阿連,就這樣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就像赫連危琊說的一樣,回去之後裴如晝發現,自己消失之後,郁布那邊真的立刻撤了回去。而大易的軍隊雖然亂了一下,但是這麽長時間的戰争下來,他們已經很有默契了。

大易士兵在最短的時間裏聚集起來,向後撤去。

等裴如晝到的時候,戰場上已經安靜了下來。

而因為提前出擊,真正的戰争還沒有開始,郁布那邊就已經暴露了自己的兵力。

最重要的是,後來裴如晝發現……方才赫連危琊給自己的,是一張郁布王庭的簡單地圖。這張圖雖然并不詳細,對郁布的貴族來說什麽也算不上,但是對大易的軍隊來說,卻是一個好東西。

蟄伏幾天,稍稍将傷養好後,裴如晝終于開始重新布陣。再過五日,大易軍隊再一次出現在了郁布的城樓下。

這一戰,對裴如晝還有整個大易來說都意義非凡。

此時西域十四國,已經只剩下了郁布還在強撐。

要是他能夠打下郁布王庭,對整個大易而言,便會非同尋常的意義——他們攻克了整個西域。

不過事情也沒有表面上看着那麽簡單,比如說,裴如晝的身體狀況愈發的差。

之前蛇毒留下的暗傷,一直都在折磨着裴如晝 。而從上一次開始,裴如晝也不止一次的在毒發之後遇到永宵神尊,并告訴對方,自己選擇離開九重天。

因此他毒發的時間雖然短了,但是自己卻結結實實的感受了好幾次中毒的滋味。

更別說,幾天前裴如晝又受了好些新傷,現在新舊累積在一起,連他身邊的人都能明顯感覺出來,裴如晝的狀态很不好。

然而這一仗,無論是大易還是郁布,都躲不過了。

那天是難得的晴天,中午時分,大易的鐵騎與他們的裴将軍一起沖進了郁布的王庭之中。

之後所有人的記憶裏,只有不斷地厮殺。

這一戰一直打到紅日西沉的時間。

裴如晝的副将,破開了王庭的大門。

暗紅色的光,映照在金色的穹頂上,這一刻,裴如晝的耳邊爆發出一陣歡呼。

“裴将軍,我們贏了!!!”副将大聲說。

而看到那扇被破開的大門,裴如晝的心卻半點也不覺得激動。

此時他的心中,只有一句話在不斷地重複着——光策侯收複西域十四國,同年,皇六子戚白裏滅衛,稱帝。

《天谶》上的句子,到底還是應驗了。

裴如晝現在雖然在戰場上歷練了一番,但本質上依舊是個少年,是個少年,心裏便會有不服氣的勁頭。

裴如晝忍不住咳嗽了幾聲,然後緩緩擡頭向着懸着“郁布”兩個大字的門匾看去,這一刻他心中并不像其他人一樣激動,反倒是有些麻木。

活到現在,裴如晝第一次去懷疑,走到現在這一步,究竟是自己的想法,抑或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注定?

如果這些都是上天注定的話,那麽自己的結局又會怎樣呢?

裴如晝的身邊,士兵們正像潮水般向郁布的王庭中湧動,只有他靜默地看着那金色的門匾,眼中充滿了悲切。

——這是這個少年将軍,眼神中從未有過的東西。

裴如晝身邊的一個将軍,原本也正激動的打算和衆人一起,到郁布的宮室裏面去。看到裴如晝的表情後,他忽然停了下來。

而正是這一停頓,他聽見裴如晝猛地咳嗽了起來。

和平常極力壓抑着的咳嗽聲不一樣,這一次裴如晝終于忍不住了,他在衆人面前低下了頭。裴如晝感覺到,自己的心口處火辣辣的疼,就像是有酒順着血管流淌了進去一樣。

不止如此,裴如晝的視線也忽然搖晃了起來。

最後的最後,裴如晝只來得及一把抓住雪蟄的缰繩,接着便狠狠地向後倒了下去。

這個時候,裴如晝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赫連危琊還在這裏嗎?要是他真的……死了的話,自己千萬要記得,找人将他好好安葬下來。

不過還沒有等裴如晝将這些話說出口,等下一刻,出現在他耳邊的便不再是歡呼聲了——

大易的士兵看到,在他們打進郁布王庭的那一刻,被衆人當做神明看待的裴如晝,忽然就這樣從馬背上向下墜去。

……

裴如晝大小身體只能說是一般,但是卻也絕對不能說是差。

他沒有想到,從那次去鳳城路上感染風寒大病一場開始,自己便頻繁的處于傷病之中。

那天剛一打到郁布,裴如晝就倒了下去,幸虧周圍人多将他接住,不然怕也是會摔出問題來。

裴如晝就像是一根繃緊了許久的弦,一斷便是病來如山倒。

這一次,他并沒有去幽冥界,而等裴如晝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五六天之後了。

西域并不是一個治病的好地方,因此雖然裴如晝的狀态很不好,但他還是被連夜送回了晝蘭關。故而折騰了好幾天,等裴如晝醒來的時候,他看到的便不再是行軍時候的營帳,而是自己熟悉的木質屋頂。

“這裏……咳咳咳……”裴如晝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手忽然被人輕輕地抓了起來。

睡了好幾天,以至于裴如晝的反應都慢了一點。他愣了一下這才轉頭看向身邊人。

“娘親?您怎麽在這裏?”

他看到,殊明郡主的鬓角,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全白了,而他的弟弟裴郁風,則也守在這裏,通紅着眼睛。

“郁風……”裴如晝輕輕地叫了一下弟弟的名字,然後很是艱難地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裴郁風的臉頰。

“怎麽胖了?”

“哼!”

聞言,剛才紅眼睛看裴如晝的裴郁風立刻将眼神移開,然後嘟嘟囔囔的說:“因為我把你的肉都長了!”

在旁人看來,距離西域最後那一戰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是對睡了一覺的裴如晝來說,他似乎上一刻還在西域的風雪裏,而下一刻就回到了晝蘭關的家中。

看到母親還有裴郁風,裴如晝一時間也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個時候,當初戚白裏給裴如晝帶來的太醫也到了。

裴如晝的手被輕輕執起,而一邊等待着號脈,裴如晝一邊忍不住向守在不遠處的侍衛問:“……西域那邊的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

這個侍衛已經跟了裴如晝很久,可以算是他的親信。

聽到裴如晝的問題後,侍衛趕緊上前回答道:“已經處理好了,您放心便是。”

“嗯……”說完這句話,裴如晝的嗓子裏又生出了一陣癢意,他重重地咳嗽了兩下問:“你知道一個叫赫連危琊的人嗎?”

聞言,那個侍衛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如實回答道:“回将軍,他……在我們到達之前,就已經死了。聽說好像是中毒來着。”

裴如晝暈過去之前,雖然沒有來得及交代這件事,但是在攻打王庭之前的幾天,裴如晝卻有給他們說圖紙的事情,因此作為裴如晝親信的他,自然聽過赫連危琊的名字。

……果然,赫連危琊還是死了嗎?

雖然裴如晝知道,對方回去便是九死一生的結局,但是等這件事确認,裴如晝還是有些恍惚。

——自己熟知的那個世界,正在一點點地崩塌、消失。

聽完侍衛的話,裴如晝輕輕地點了點頭,将視線收了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看到那個正在號脈的太醫,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大抵是一點驚恐,夾雜着無措……

“怎麽了?”不等裴如晝說話,守在一邊的裴郁風就先忍不住了,“我哥哥他還好吧?”

“呃……”聽到裴郁風的問題,太醫着實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對裴郁風還有郡主說。

最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對裴如晝自己說。

太醫其實早就已經發現,裴如晝的身體狀态很不好,但是他沒有想到,這一次出征回來,裴如晝竟然直接根基大損。誰能想到,這一位剛才立下赫赫戰功的裴将軍,看着還能好好躺在這裏說話,但實際上那脈象已經像是到了彌留之際……

一想到這四個字,太醫的手指忽然像是摸到了火苗一般從裴如晝的手腕上彈了起來。

他有些心虛的将視線移動到一邊,半晌竟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麽好。

當初六皇子叫他來晝蘭關,是為了裴如晝的身體,可是現在……裴如晝的身體不但沒有一點變好的跡象,甚至還越來越差了。

想到宮裏的那一位煞神,太醫的眼神不由飄忽不定起來。

現在不是一個給裴如晝說他身體情況的好時候,更何況郡主還在這裏……

于是太醫沉默了一下,只是轉身輕輕地向裴如晝搖了搖頭說:“脈相看上去有些複雜,還需要好好調理一陣子。”

郡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看到他猶猶豫豫的神色,她已經明白裴如晝的狀況或許不是很好。

“好……一切都聽太醫的。”郡主沉聲說。

語畢,女人看了一眼裴如晝,她緩緩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裴如晝的額頭說:“晝兒你就好好休息吧,好不容易打完這一仗,當然要調整調整。至于那些無關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好,娘親。”裴如晝随便答應了下來,但是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一個沒有什麽想法的少年了。

《天谶》上面有關于自己的那句話,已經應驗了,而它還寫——在同一年戚白裏将會一統天下,成為大易的皇帝,這一句是不是也即将應驗呢?

最重要的是現在已經到了年底,如果《天谶》沒有錯的話,那便是現在了。

聽到裴如晝這麽說,郡主稍稍放寬了一點心,她與太醫再交流了幾下,便走了出去。

不過裴如晝當然不會就此罷休,等到郡主出去之後,裴如晝就将守在一邊的侍衛叫過來說:“去查一下現在鳳城怎麽樣了?”裴如晝的語氣無比平靜。但是聽到他說的話之後,不但是侍衛,就連旁邊那個正在收拾東西的太醫都吃了一驚。

他們兩個已經認識,并且與裴如晝朝夕相處很長時間了,他們都自認為比較了解裴如晝。而在他們印象中,裴如晝雖然很擅長打仗,已經算是朝中重臣。但實際上裴如晝對于皇權的歸屬,還有都城裏面發生的事情卻是沒有多大興趣的。

這個整個朝廷都在關心的事情,對裴如晝來說似乎并不重要。

不過那個時候大家也沒有多想。

畢竟無論是太子還是戚白裏,他們兩個人與裴如晝的關系都非常好。想來無論是誰最後變成了皇帝,裴如晝都不會吃虧。

……他現在問這件事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明明鳳城那邊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雖然心中有些疑惑,但周圍的人還是将裴如晝說的話應了下來。而在同一時間,邊關這邊發生的事情,也被人快馬送到了鳳城去。

鳳城要比晝蘭關更偏南,等那人快馬到鳳城的時候,這裏的第一場雪也剛剛飄然而下。

那時并不是上朝的時候。

但戚白裏就像是有所感應一樣,穿着一身隆重的暗紫色長衫,向着皇宮內的禦書房而去。

西域戰事已了,而在鳳城,一場大戲終于拉開帷幕。

随着輕輕的“吱呀”一聲,禦書房的門被推了開來,旁邊的宮女太監一起跪了下去。

他們向着來人所在的位置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而在同一時間,在博山爐缭繞青煙的另外一邊,躺在病榻上的男人,也很是艱難的睜開了眼睛。

“你來了……”他笑了一下,“沒想到最後走到這裏的人竟然會是你。”男人的語氣裏,是藏不住的吃驚。

……

沒有想到是我嗎?

來人笑了一下,緩步走了上去,他停在了博山爐邊上,然後笑着用皇帝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語氣說:“但是父皇,最後這一步,兒臣已經等了很久了。”

和躺在病榻上的人不同,戚白裏向來不覺得如今這一步,是什麽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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