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穿着灰粉色珊瑚絨家居服的女人抱着個橙色的南瓜抱枕, 歪着腦袋靠在沙發背上。

雙眼閉着,纖長濃密的睫毛像烏黑的蝶翅,一動不動地覆在臉頰上。

暖橘色的燈光從天花板上傾瀉下來, 在她白瓷般的臉上暈起一層淺柔的光。

四周安靜極了, 除了牆上的挂鐘發出滴答滴答的機械聲,郁韞林的耳邊就只剩下她輕緩的呼吸。

——幾分鐘前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困, 結果不等他講完半頁紙, 就酣然入夢了。

郁韞林望着身側那張沉靜的睡顏,勾起唇角無奈地搖了搖頭。

卻發現她的唇上落着一根細長的貓毛。

那貓毛棕白相接, 下半部分斜斜地粘在粉潤的唇瓣上,上半部分則翹在半空, 随着她的呼吸輕輕顫動。

擔心那貓毛被她吸進嘴裏, 他傾身過去, 打算幫她拿掉。

可剛把手伸到她唇邊, 就見她的睫毛突然一抖。

郁韞林下意識地停住動作,想等她睡得安穩些再繼續, 卻不料那雙緊閉的眼睛陡然間睜開了!

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迷蒙的黑眸, 郁韞林心頭一悸,一股從未有過的窘迫感襲上心頭。

明明心中坦蕩,為什麽會生出如奇怪的情緒?

大概……

是他此時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趁人睡覺欲圖不軌的無恥之徒?

郁韞林愣了一瞬,随即飛快地收回手,起身就往門口走。

忻棠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側身望着那道飛速遠去的背影,迷迷糊糊地問道:“郁教授, 您講完了?”

“嗯。”男人低沉的嗓音很快被關門聲掩蓋。

這無聊的數學課總算結束了……

忻棠打了個哈欠, 眼角餘光瞥到茶幾上那只一次性紙杯, 忽然意識到

——她沒聽到結論!

忻棠霎時間清醒過來, 扔掉手裏的抱枕追出門,“郁教授,您選了哪三個甜品呀?”

這個時候郁韞林已經走到自家門口了,聽到忻棠的問題,這才發現自己匆忙間竟把資料帶走了。

胸口那股陌生的燥意消散了大半,他停住腳步轉過身。

穿着毛絨家居服的女人就站在身後兩步遠的地方,因為剛剛靠在沙發上睡過,紮在頭頂的丸子有些松散,幾縷細發落在腮旁,襯着白裏透紅的臉頰,倒顯出幾分嬌慵的風情。

只是那雙漂亮的眼眸中沒了剛剛睡醒的迷離,此時巴巴地望過來,眼神裏充滿了熱切的求知欲,看着就像個好學的大學新生。

郁韞林本想直接把答案告訴她,對上她的視線,臨時又改了主意。

他将手中的資料遞過去,說:“你自己看吧。”

出于為人師的職業習慣,又添了一句,“以後要是遇到類似的問題,可以套用這個模型。”

“哦……”忻棠接過資料,垂眼看去,只見潔白的A4紙上,一行行黑色的小字排列規整,簡明嚴謹的圖表穿插其中。

透過這些文字和數字,她可以想象他坐在電腦前寫這篇文章時的模樣

——一定是專注認真的,并且滿懷幫她解決問題的熱忱與好意。

可她卻覺得多此一舉。

甚至還在他講解的時候睡着了……

連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

忻棠想到這裏,一陣羞愧感倏地從心底騰起。

她不敢看郁韞林的眼睛,垂着眼簾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以為能自己能忍住的,沒想到還是睡着了……”

聽到這裏,郁韞林的腦海裏又浮現出那張柔軟無害的睡顏,以及那根勾得人手癢的貓毛。

他的視線落到她的唇上,那裏已經沒了貓毛的蹤影,不知道是被她抿進了嘴裏,還是跑出來的時候掉了。

正想提醒她以後多加注意,可剛張開嘴,就見原本低垂着腦袋的女人忽然擡起頭來,抱着資料鄭重其事地說道:

“浪費您這麽多時間,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就回去好好學習這篇文章,學不會絕不睡覺!”

瞧她那副毅然決然的模樣,郁韞林又想起她搖着頭說“不困”的樣子,莫名覺得好笑。

他垂落視線,壓住眼底的笑意之後又擡起眼來,迎上她的目光,淡聲說道:“既然這樣,那就寫篇研究報告,不少于一千字,明天交給我。”

忻棠:“……”

聽到“研究報告”四個字,她臉上堅決的表情霎時間裂開了一道縫。

自己學習是一回事,交研究報告又是另一回事……

想起之前被研究報告折磨到焦頭爛額的可怕經歷,忻棠心底的那股愧疚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苦着臉觑着郁韞林的臉色試探道:“郁教授,研究報告……能不能……算了?”

“算了?”郁韞林雙手插兜站在狹長的走廊盡頭,英挺的濃眉微微一挑,語氣雖然淡淡的,但看過來的眼神帶着明顯的不贊同。

忻棠抿了抿唇,退而求其次,“要不然,減點字數?”

“減到和‘結論’部分的字數一樣?”

聽起來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卻不留情面地揭開了忻棠的老底——她之前寫的那篇研究報告,就是照抄原文的“結論”,為了湊夠字數,還抄了兩遍,最後還補上了一堆彩虹屁……

忻棠的臉驀地一紅,她尴尬地偏開視線,嗫喏地辯解道:“您也知道,我只是一個做小甜品的,腦容量有限,實在不擅長做那麽高難度的事……”

做甜品=腦容量有限=不擅長做高難度的事?

聽到這句滿是邏輯錯誤的話,以郁韞林的思維模式,勢必是要好好糾正她一番的。

可望着眼前這張愁眉不展的臉,他卻從善如流地說道:“既然這樣,就用你擅長的事來交換好了。”

“诶?”

不僅忻棠,郁韞林自己也愣了一下。

治學嚴謹,是他的人生信條,卻不想有一天竟然被他用來謀取私利。

心中頓時不齒,他低下頭,擡手摳了摳眉梢,卻聽忻棠驚喜的嗓音在寂靜的走廊裏響起:“真的嗎?那可以用晚飯來換嗎?就像之前說的那樣……”

郁韞林掀起眼皮,一張盈滿笑意的臉就這樣撞進視線,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不知道在哪看過的詞——“多雲轉甜”。

心頭驀地一動。

罷了,不齒就不齒吧。

他翹起唇角,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忻棠見了,一雙明亮的笑眼彎得更甚,“那從明天晚上開始?”

她記得當時是用餃子來換算的,一千個餃子抵一千個字,假設一頓晚飯吃二十個餃子,那就是……

忻棠正暗自算着,卻聽郁韞林說道:“明晚我要回老宅。”

“那後天呢?”

“後天可以。”

“那就定後天了!”

一個多月的晚飯,一定能刷滿他的好感度,讓他同意做自己的“擋箭牌”!

一時間,忻棠信心滿滿。

“好。”郁韞林卻不知道她心裏所想,應下之後便轉身開門。

進門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那女人依然站在原地,臉上笑容不減。

見他看過去,她微微歪過腦袋,沖他揮了揮手,道了聲“晚安。”

那笑臉甜美溫軟,直直落進眼底,在他心頭蕩開一縷陌生的情緒。

那情緒好似一片輕柔的花瓣,悄然落在湖面上。

月光輕柔,花瓣随着晚風悠然飄遠,在平靜的水面上留下一道淺淺的波痕,又很快消失無蹤。

*——*

周五晚上,郁韞林踩着飯點回到郁家老宅。

剛進玄關,就見郁承晏愁眉苦臉地從樓上下來,郁韞林随口問道:“怎麽了?”

郁承晏嘆氣道:“明天幼兒園有個義賣活動,之前答應小丫頭陪她去的,結果臨時有事去不了,小丫頭氣得不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連飯都不肯吃……”

“既然做不到,當初就別答應。”郁韞林脫下大衣挂在衣架上,轉身折進洗手間洗手。

郁承晏跟過去,一臉無奈地辯解道:“我也想做到啊,可誰知道平州的項目會在這時候出問題,底下人又都搞不定,只能我自己親自飛過去解決……”

“比別拒絕更讓人難過的……”郁韞林洗淨手,扯了兩張紙巾,一邊擦手,一邊看向鏡子裏的郁承晏,一字一頓地說道,“是空歡喜。”

郁承晏:“……”

郁韞林将紙巾扔進腳邊的紙簍,徑直走進餐廳。

卻不見老爺子的身影。

想是在書房裏看書忘了時間。

老爺子年紀雖然大了,但習慣使然,依舊每天堅持做學問寫文章,要是被人打擾,必定會發脾氣。

大理石桌面空蕩蕩的,連一副碗筷都沒有,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開不了飯,郁韞林決定先回自己書房看會兒書。

走出餐廳,郁承晏還站在洗手間門口,正背對着他打電話,那嗓音裏帶着笑,完全不見之前的苦悶,

“……忻棠,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現在就去告訴惜惜這個好消息,她一定會開心得蹦起來!”

忻棠?

郁韞林當即停住腳步,結合郁承晏之前說的幼兒園義賣活動,以及前兩天忻棠讓他幫忙選義賣甜品的事,很快就推理出“好消息”的內容。

郁承晏挂了電話,一轉身就見郁韞林不聲不響地站在自己身後,頓時吓了一跳,臉上還沒來得及收起的笑意也跟着僵住,“怎、怎麽了?”

“明天我陪惜惜去。”

“哈?”郁承晏猛地愣住。

郁韞林的語氣聽起來平淡得就像在和他聊家常,可郁韞林哪裏是家常之人?

這個整天埋頭苦讀,除非地球爆炸否則任何事都不會讓他分心的人,竟然主動提出要陪惜惜去做幼兒園的活動!

事出反常必有妖!

郁承晏眯起眼睛審視着郁韞林,腦子也沒閑着——他進門之時自己就說了不能陪惜惜去做幼兒園的活動,當時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怎麽現在又突然發起了善心?

難不成……?

郁承晏瞧了眼握在手上的手機,頓時了然。

他擡手摸着下巴,沖着郁韞林意味深長地笑。

郁韞林被他笑得心裏發毛,蹙起眉頭問道:“有問題?”

一個沉迷于數學研究、母胎單身的大齡學術青年竟然主動找機會接近女生,能有什麽問題?

郁承晏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試探郁韞林幾句,忽然想起他有花粉過敏症。

還記得小時候,郁韞林因為過敏體質,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看書,和一天到晚在外頭瘋玩的他形成了鮮明地對比,為此他沒少挨父母的罵。

而現在,正是百花齊放的時節,郁承晏當即提醒道:“那義賣活動放在公園裏,到處都是花花草草,你還是別去了。”

郁韞林卻完全不在意,“我會做好防護。”說着便擡腳往樓梯口走。

啧啧啧,為了制造相處的機會,連過敏都不管了……

郁承晏搖着頭暗自感嘆一句,随即沖着郁韞林的背影揚聲說道:“那明天惜惜和忻棠就拜托你了!”

他故意加了忻棠的名字,就是想看看郁韞林的反應。

郁韞林卻像是完全沒聽到般,頭也不回地徑自上了樓。

欲蓋彌彰。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郁承晏摸着下巴,笑着喃喃道:“有意思。”

*——*

瀾湖公園位于江州市中心,花木扶疏、水光潋滟,在鱗次栉比的摩天大樓一隅如稀有的翡翠一般綠意盎然,是繁華都市中難得的休閑勝地。

特別在這春光明媚的大好時節,公園裏的櫻花大片大片盛開,一眼望去,雲蒸霞蔚,如夢如幻。

游人蜂擁而至。

湖邊的草地上,散落着花花綠綠的帳篷,櫻花林下,情侶們相依相偎,孩子們追逐嬉戲,環湖的櫻花大道上更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春蕾幼兒園愛心義賣的小攤沿着櫻花大道一字排開。

有小朋友們親手制作的手工畫,有竹蜻蜓仙女棒之類的小玩具,還有棉花糖、糖葫蘆等各種小零食……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小朋友們,不,應該是小攤主們穿着漂亮的漢服站在小攤前有模有樣地賣力吆喝,“義賣啦!愛心義賣啦!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呀!”

內向的惜惜被這高漲的氣氛感染,也破天荒地放開嗓子大聲叫賣起來,“快來看呀,這裏有最好吃的櫻花小蛋糕!如果你留下一點愛心,我們就讓你甜到心裏!”

木制的小貨攤上挂着粉色的燈籠,檐下系着風鈴,鋪着卡通桌布的桌面上,疊着高高的蛋糕塔:

有白中透着粉的櫻花雪域小貝、心形的奧利奧櫻花酸奶慕斯,還有櫻花狀的盒子蛋糕,每一款都那麽精致誘人。

甜品攤前很快排起了長隊,忻棠一個人站在貨攤後頭,收錢、找零、打包,忙得不亦樂乎。

郁承晏原本交給她的任務是把500份甜品送到瀾湖公園,可昨晚又打電話給她,說自己臨時要去外地出差,拜托她陪惜惜一起義賣。

忻棠欣然應下。

為了配合活動的整體效果,她還特意向佟伊伊借了一身漢服。

那是一套粉色的齊胸襦裙,刺繡精美、裙擺飄逸,好看是好看,可袖口又寬又大,嚴重影響手速。

其實每個小貨攤都有兩個小攤主,惜惜這個甜品攤的另一個小攤主——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嘴太饞脾氣又大,見到滿桌的甜品就嚷嚷着要吃,忻棠給了他一個盒子蛋糕,他幾口吃完,不過瘾又吵着要。

小男孩媽媽見他哭鬧個不停,氣得把他拎進旁邊的櫻花林裏訓話去了。

因此,忻棠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有三頭六臂才好。

偏偏還有人來添亂。

三個流裏流氣的男人并排站在貨攤前,其中一個染着黃發的男人指了指中間的雪域小貝,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美女老師,給我來三個。”

“三個六十元。”忻棠忙得連擡頭的時間都沒有,也沒空去糾正對方的稱呼,一邊報價格一邊麻利地将三盒雪域小貝裝進紙袋。

卻見黃毛晃了晃手機,吊兒郎當地說道:“加個微信,我把錢轉你。”

“不好意思,我們只收現金。”忻棠指了指貨攤旁的小黑板,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兩行大字:

“愛心小蛋糕每個20元”

“注意:我們只收現金哦!”

黃毛瞄了一眼,頓時高聲喊道:“我艹,什麽年代了還只收現金!”

其他兩人男人也跟着嚷嚷起來:

“就是!現在誰出門還帶現金啊!”

“我說,照你這意思,我們用微信的人沒資格獻愛心呗?”

“就是,你這是搞歧視吶!”

“……”

三個男人你一言我一語,粗啞聒噪的聲音讓人心生反感。

路上游人如織,攤前排着長隊,還有不少人舉着手機拍照。

忻棠料想黃毛他們在大庭廣衆之下不敢做什麽出格的事,便懶得理睬他們,兀自招呼下一個客人。

那三人受了冷落,卻還賴在攤前不肯走。

“NND,難得想獻個愛心,結果不給機會!”黃毛點了根煙,吊兒郎當地晃到忻棠身旁,一邊抽一邊眯起眼睛不懷好意地打量她。

那目光油膩膩的,看得人心裏發毛。

忻棠側過身,避開黃毛的視線。

黃毛扯了下嘴角,突然一伸脖子,将臉湊到她面前,吐了一大口煙。

一股難聞的煙味頓時沖進鼻腔,忻棠皺起眉頭,攥着準備找零的錢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卻不想踩到漢服長長的裙擺,一個踉跄便往後倒去。

身後疊着好幾個裝小蛋糕的紙箱,要是摔下去,非把裏頭的小蛋糕壓爛不可!

忻棠下意識地張開手臂,想抓住能讓她保持平衡的東西,眼角餘光瞥見一臉壞笑的黃毛朝自己伸出手來,連忙往回收手。

她寧願摔一跤,壓爛所有的小蛋糕,也不想和黃毛有任何肢體接觸。

可身體控制不住地往後仰,黃毛那張惡心的臉越來越近,除了閉上眼睛轉開臉,她別無他法。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雙堅實有力的手,穩穩托住她肩膀,随即帶着她往身側一轉,然後上前一步,擋在了她和黃毛之間。

危機解除,忻棠驀地松了口氣,站穩之後立刻沖那好心人道謝。

那人身姿高挺,臉上戴着個黑色的大口罩,頭上戴了頂黑色的棒球帽。

身上穿着一件深色連帽衛衣,帽兜罩在棒球帽外頭,寬大的帽檐壓得極低,整個腦袋幾乎都被遮了起來,從忻棠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小片眼鏡。

這全副“武裝”的男人看起來比黃毛還要可怕,忻棠心頭一突,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是我。”身前的男人似乎猜到她心裏所想,轉過頭來,擡起帽檐露出一雙深邃的黑眸。

對上對方的視線,忻棠訝異地睜大了雙眼,“郁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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