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祝儀不假思索道,“我當然想讓他活了。”
謝年舟把玩茶盞的動作微頓,目光落在祝儀臉上。
茶盞裏的茶見了底,祝儀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是驿館用來招待州牧郡守們的茶,算不得好,祝儀不大喜歡,略喝兩口便放下了,“永和縣主承諾向邺城提供糧草,若有了糧草,邺城便有了自保之力,何至于處處受天子掣肘?”
“只是為了糧草?”
謝年舟眉梢輕挑。
“那當然了,不是為了糧草,還能是為了什麽?”
祝儀奇怪看了一眼謝年舟,“為了與林景明說了幾句話的交情?別開玩笑了,我滿打滿算不過與他說了三句話,三句話,便讓我來尋你辦事?那他的話也太貴了些。”
謝年舟莞爾,“阿姐來尋我,只是因為林家給的東西足?”
“唔,看來我在阿姐心裏,卻是林家給的糧草更貴重,若是不然,阿姐也不會為了些糧草來尋我。”
“你又鬧我。”
祝儀推了一下謝年舟的胳膊,嗔道:“沒有林家給的糧草我也要尋你的,我們說好要一起逛洛陽夜景的。”
此時已是盛夏,天氣熱,衣衫薄,隔着薄薄布料,謝年舟清楚感覺到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的溫度,他幼年之際險些喪命,雖然勉強活了下來,但自此之後體質便與旁人大不相同,溫度比尋常人低上一些,祝儀的手指落在他胳膊上,微微有些發燙,很舒服。
他垂眸去看祝儀的手,大抵是因為入京之後沒有再騎馬,她的指甲長得比以前長了些,染着時下正流行的鳳仙花,鮮紅的顏色塗在指甲上,更顯得手指欺霜傲雪,細白如玉,于搖曳燭火下泛着細膩溫柔的光。
而現在,那雙玉似的手正握着他的胳膊。
謝年舟抿了下唇,莫名覺得喉嚨有些發癢。
謝年舟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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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皎月高懸。
“阿姐想現在去看夜景?”
謝年舟垂眸飲着茶,茶水有些涼,涼茶入肚,心裏莫名的燥熱似乎好了不少,飲完茶他擡起頭,看着祝儀笑了一下,“今夜怕是不行,這幾日要有大事發生,洛陽要宵禁了。”
“要有大事發生?”
雖不能去看洛京的夜景,祝儀倒也不覺得掃興,她看了眼窗外,窗外無人,她便收回目光,看了又看謝年舟,忍不住低聲問道:“你要對天子下手了?”
謝年舟輕搖頭,與祝儀的謹慎相比,他顯得很随意,像是絲毫不擔心自己的話會被別人聽到一般,平靜開了口,“天子樹敵良多,何須我親自動手?”
“寵妾滅妻,廢長立幼,任人唯親,不辨忠良,而今竟想同時對郡守與世家下手,我是該說他蠢,還是說他天真?”
謝年舟譏諷一笑,“他所做的事,無一不是身處高位的大忌,縱然有帝王之才,卻也不是如此來行事的。”
“我本以為大徽會在他死後才亂,如今看來,倒是我高估他了。”
祝儀心中一動,“你的意思是皇後與太子會提前動手?”
“他們若是如此行事,我倒還會高看他們一眼,可惜咱們的這位皇後是個擺設,太子更是不及天子的十分之一。”
謝年舟搖頭,“我入宮數月,與太子打過幾次交道,此人堪稱朽木,接觸了太子,我方明白天子為何一定要廢長立幼,我若為天子,也一樣容不得他。”
這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祝儀呼吸一緊,手指無意識攥了下謝年舟的胳膊,“你若為天子,可如天子一般,對世家州牧下手?”
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微微一緊,謝年舟眸光一轉,去看祝儀手指,細白如玉的手指緊緊攥着他的胳膊,顯然是有些緊張。
“我會。”
謝年舟看着祝儀的手指道:“天子并非昏聩,所做之事也并非錯誤,是他不識忠良,不辨忠奸,在錯誤的時間做了正确的事,難免會落到如今衆叛親離的下場。”
攥着謝年舟胳膊的手指慢慢松開。
謝年舟眉頭微動,伸手反握住祝儀想要收回的手,“但是阿姐,我不是他,我知道誰對我好,更知道該如何回報對我好的人。”
“我若為帝,阿姐的阿爹阿娘豈會只是一個二千石的太守?阿姐的表兄更是将相之才,他們做郡守州牧,未免太屈才。”
祝儀呼吸一輕。
這是謝年舟第一次毫無保留向她表達自己的野心。
什麽宿衛禁衛,他不稀罕,他從來不是甘居人下的人。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雨變化龍——不是最高的位置謝年舟不要,他要的,是九五之尊稱孤道寡。
這才是他的目标。
而關于她家的未來,他也設想好了,她家不再是郡守牧州,而是禦史大夫,是丞相,是大将軍大司馬,統領的,自然也不會只有一個邺城,她家族的未來,似乎一片光明。
但是哪個天子在沒有發跡之前不會拉攏人心?
就連如今的這一位,當初拉皇後家族一起舉事說的也是共坐江山,皇後家族永遠為後,而今不過數十年,天子便要廢後廢太子,可見這些承諾全是糖衣炮彈,誰信了,誰便傻了。
但現在的她除了信他沒有其他路可走,她太清楚自己家人的實力,打仗可以,治理天下卻不行,邺城一直缺衣少糧除卻天子的刻意打壓外,與阿爹阿娘只知軍事不通政務分不開的,她家若是坐了江山,只怕還沒有如今的這位天子撐得久。
可若是物色其他勢力呢?
一樣是把自己的命運交付在別人手中,不過是把賭謝年舟的良心換成去賭一個陌生人的良心,兩者沒有太大的差別,甚至還不如謝年舟。
畢竟她與謝年舟有舊時的情分在,與旁人,那便說不好了。
祝儀越發糾結。
罷了,且走一步看一步,若真到了那種程度,她才不會坐以待斃。
不會治理,那便學着去治理,她才不要砧板上的魚肉。
想到這,祝儀心中的大石頭沒了,她擡起頭,笑看着謝年舟,“我自然是信你的。”
“小舟,你莫要辜負我的信任。”
若是辜負了,她必會一點一點讨回來。
她才不是他心目中的聖母白蓮花。
她是一朵會騙人感情更會利用人感情的霸王花。
大抵是她的信任讓謝年舟極為受用,謝年舟淺淺笑意轉深,原本清冷眸色此時也變得深邃,“阿姐放心,我不會辜負阿姐的信任。”
“從來不會。”
這樣的謝年舟似乎有些陌生,但似乎又頗為正常,他本就生了一張清冷禁欲的臉,淺笑尚好,有一種冰雪初融的驚豔感,若面上笑意太深,生人勿近的清冷便成了讓人一頭栽進去便再也爬不出來的深淵——一言蔽之,她更喜歡他的淺笑。
他現在的笑,總讓她生出一種他在不懷好意的錯覺來。
祝儀又看了一眼謝年舟。
此時的謝年舟恢複了淺笑,那種心思深沉仿佛在籌謀着什麽的病态陰郁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溫和的少年,淡然一笑如谪仙跌入了凡間。
嗯,果然是她的錯覺。
“你要記住你的話,不能辜負我。”
祝儀笑着收回手,見謝年舟茶盞裏的茶見了底,便給他斟上一杯茶,“對了,林家的事情你準備怎麽做?”
“林家給的報酬太高,若能讓林景明活命,便救他一命吧。”
“聽阿姐的。”
謝年舟執起茶盞飲着茶,目光卻盯着祝儀轉,“天子的意思很簡單,殺雞儆猴殺一儆百,他要的是林家的徹底臣服,以此來證明一件事——天下還是他的天下。”
“莫要瞧見九州群雄割據,便不把他這個天子放在眼裏,任你是百年世家,還是割據一方的郡守,只要他想,頃刻間便能讓你灰飛煙滅。”
祝儀對這樣的結果絲毫不意外,只是她家與林家沒什麽不同,想起林家的遭遇,便不免想到自身,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那林家要吃些苦頭了。”
謝年舟莞爾,“林家若不吃些苦頭,邺城如何豐衣足食?”
“說起來,我也想向林家借些糧草,阿姐可替我轉告永和縣主,叫她多備上一些糧草,待時機到了,我的人自會尋她。”
“你也缺糧草?”
祝儀有些奇怪,“你背靠陳郡謝家,居然也會缺糧草?”
謝年舟搖頭輕笑,“阿姐,狡兔尚且三窟,更何況你我?”
祝儀瞬間明了——謝年舟在防着謝崧。
可是為什麽呢?
謝家雖然重嫡庶,且內鬥嚴重,但總歸還是一家人,一家人的利益是相通的,謝年舟若是揭竿而起,謝崧難道還會斷他糧草背刺他不成?
祝儀百思不得其解。
但這畢竟是謝年舟的私事,更是他從不願意提及的事情,她自然不會自讨沒趣兒去問這件事。
祝儀收回思緒,側目去看謝年舟。
洛京晝夜溫差大,謝年舟的衣服卻有些單薄,夜風自十字海棠式的窗柩透過來,他的長發便在肩頭輕輕搖曳,怎麽瞧怎麽叫人心疼。
沒有父母的孩子,誰會貼心提醒他添衣?
祝儀嘆了口氣,順手從屏風上取下自己新做的鶴灰金線繡寶相花花紋的披風,伸手遞給謝年舟,“這件披風是新做的,我還未穿過,顏色也不打眼,你且拿去穿了。”
披風雖未穿過,卻是一直放在祝儀房間的,沾染了一些若有若無的醉太平的花香,謝年舟接在懷裏,醉太平的花香便萦繞在他鼻尖,讓他下意識去瞧原本支着衣服的花梨木屏風。
屏風是驿館的使官們準備的,不出錯,也不出彩,謝年舟看了看,認真地覺得不如祝儀自己房間裏的好看。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思緒便再也回不來了,他攥了攥手裏披風,忽而覺得呼吸有些發緊。
“快穿上吧。”
祝儀笑着催促道:“外面起風了,你莫着了涼。”
謝年舟眸色有一瞬的幽深。
不過他此時側目看着屏風,自然不曾被祝儀察覺他眼底的異樣,他很快調整情緒,慢條斯理把披風系在自己肩上。
“過幾日我再尋阿姐。”
謝年舟垂眸看着明顯短自己一截的披風,慢騰騰說道:“到那時,再将阿姐的披風送還阿姐。”
“不着急。”
祝儀笑眯眯。
謝年舟回到自己房間。
房間裏點着醉太平的熏香,香味很淡,清幽怡人,他關上房門,手指撚着披風,閉目輕嗅着醉太平的花香,忽而覺得自己方才似乎騙了祝儀——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件披風是祝儀送給他的第一件衣服,他有些中意,不是那麽想還祝儀。
尤其是,當披風染了醉太平的花香。
謝年舟低低一笑,慢慢解開披風,“怎麽辦呢?阿姐。”
“我真的很中意。”
作者有話要說:
祝儀:那就...送你?
謝年舟:啧,這可是阿姐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