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接觸了這麽一段時間,在唐德秋心裏,這個小結巴一直都是軟軟糯糯的,但這幾天,他是确信這個小結巴其實脾氣還挺大的。
這一點完全在小結巴噼裏啪啦收拾這些玻璃碗時體現出來。
唐德秋看着他收拾完東西,把兩個黑色塑料袋往自己手裏一塞,鼓着腮幫子就往廚房外面走,他就跟在後邊,輕聲說:“這是我買的。”
宋知知停下來,也不回頭,嘴上還是強硬:“我,我看見,他,是他,拿過來的。”
“他剛好在那。”唐德秋把袋子重新放回流理臺上,“只是順路拿過來。”
宋知知又說:“他,他本來就是,要,要去你,你那裏,對不對?”
“對。他是我老戰友的兒子,今年考上大學了,和我說一聲。”
“那你,今天早上,和下午,做,做什麽去了?”
也不知道小結巴是要做什麽,但唐德秋還是很認真地彙報:“早上公司開了個會,說接下來有評選什麽5A城市的活動,上頭砸了十幾億,要我們加強配合。還有,說這幾天來玩的人多,好像有個慣犯,趁人多偷東西,已經很多人丢了手機了,讓我多注意注意。”
唐德秋很少說這麽多話,說完後他看着小結巴轉過身來,眼巴巴看着自己,突然覺得有些好笑。自己竟像是做總結報告一樣,和這個小結巴說這麽有的沒的。
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明白,宋知知看着他說:“所以,你不是,和他,出去玩,是嗎?”
“不是。”唐德秋嘆了口氣,“我一直在工作崗位上。”
才不是呢。宋知知心裏想,你現在就沒有穿制服,沒有在工作崗位上。
雖然有些誤會,但宋知知還是收下了唐德秋買的八口碗,雖然他想着,自己一個人,似乎也用不到這麽多碗。
晚上,他用着新碗吃着豬油拌面,目光從碗裏慢悠悠地轉到了牆上的挂歷,這才想起自己下午的時候用半幹的油性彩筆在上面給唐德秋打了十個叉。
想了想,他放下碗,跑到挂歷旁邊,換了支紅色水筆,輕輕地把叉叉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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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八口碗,抵消八個叉。剩下兩個,就當作小小懲罰。
可沒有多久,在二樓爬上床睡覺的宋知知還是爬起來,跑到樓下,黑燈瞎火地摸索着,把那兩個叉也劃掉了。
唐德秋自然是不知道小結巴天天給他畫叉的事兒,由于上頭文件通知也下來了,他的上班時間自然是又提早一些,下班時間幹脆推遲到了晚上。
這回領導看不下去了,早上七點到晚上九點,這誰吃得消,直接從安保部門又給調過來一個小夥子,二十七八歲,叫林端祖。小夥子挺開朗熱情,說話一口子東北大碴子味兒。唐德秋問了才知道,人是為了女朋友才過來工作的,現在已經結婚,抱了一對兒雙胞胎。
“诶,我可是先說好。”林端祖笑着戴帽子,“我可不是倒插門啊!”
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唐德秋也笑笑:“是,看得出來。”
兩個人值班固然是好,換着來,唐德秋有了些休息時間,就不再托人送飯過來,自己在廚房裏煮點飯,熬點湯,招呼着林端祖一起吃。
雖不太會,但是用砂鍋熬個湯,唐德秋還是能看着菜譜應付過來的。在部隊裏他沒去過炊事班,天天光顧着摸槍了,現在最多會炒個雞蛋,不過也夠了,喝湯吃肉,算是比食堂的清水湯強些。
林端祖自來熟,吃了兩天唐德秋家裏的菜,第三天非要從自己帶來一大碗前一晚就做好的酸菜白肉招呼唐德秋一起吃。
兩人中午輪班,林端祖困了就趴在辦公桌上睡,唐德秋也看不過去,給他找了條毛巾被,讓他自己床上睡去了。林端祖傻樂着,嘴上謝着德哥,歡歡喜喜去睡覺了。
上頭開始對紫陽街進行整修,重建危房,路面清掃,還有最近摘了牌子的店家都要進行整改。梅花糕那家店被約去談了話,第二天就關了門。
站在店門口四處張望的宋知知看着很多小店都在忙活着,只有自己這邊沒有任何動靜,心裏有些慌了。他昨天剛從帶孫子遛彎的幾個老婆婆嘴裏聽懂不少真真假假的消息,說是有些店鋪直接被國企收走了,要改成驿站。
宋知知自然是怕得很,但他又想,自己這房子又窄又小,那些人怕是看不上這小破屋。
這幾天讓他茶不思飯不想的不只這一件事情。
他知道這條街又來了一個安保小哥,挺年輕,比他大不了幾歲,在唐德秋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咋咋唬唬,上班的時候手裏都甩着對講機。
宋知知越瞧他越不喜歡,每次他從門口走過,宋知知都要踢一腳石門檻來撒氣,這都被不遠處的唐德秋看在眼裏。
一天,唐德秋和林端祖交了班,宋知知瞧着林端祖拍着唐德秋的肩進了管理房,手裏端着的蔥油面也不管了,一腳踢在石門檻上,再将木門關上。
唐德秋看見剛關上的木門,剛想走過去,從房子裏走出來的林端祖就拿着對講機跑出來,跑到他面前說:“德哥,前面那條街區的王師傅說,我們這邊407號住戶,說是有些不正常那個老婆婆,剛才跑到他們那邊抱着大鼓哭,現在又不知道去哪了。”
這麽多年了,唐德秋是知道這個老婆婆的狀況的。
老婆婆有兩個女兒,其中小女兒在前年因為感情糾紛,被已經分了手的男朋友堵在家樓下,拿刀砍死了,老婆婆是在陽臺上看到這一幕的。小女兒死後,老婆婆就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了,瘋瘋癫癫的,天天在家裏又哭又笑。後來她被打女兒接到杭州去生活,沒想到情況更壞了,就送了回來。本來她都是關在家裏,鄰居給送飯的,今天不知道怎麽了,居然自己出門了。
唐德秋轉身回了管理房,快速穿回自己的行頭,對林端祖說:“你在這裏找,這裏的人都認識老婆婆,要是找到了呼我一聲。”
“德哥你還沒吃午飯。”
“等找着人吧。”唐德秋扯了帽子戴上,“我先走了,等會有事兒對講機找。”
宋知知在房間裏食不知味地嗦完最後一根面條,看着被自己緊閉的大門,心裏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随手翻了本書來看,看了會兒覺得生澀難懂,再看了會兒,驚覺出一些不對勁兒來,翻到封面一看,是《品花寶鑒》,愣了會兒,就把書放回了原處。
外面開始下雨了,綿綿柔柔的,不像是七月份該有的樣子。
看了眼時間,是前幾天定好的時候了。他把昨晚做好的東西都裝進了玻璃碗裏,拿了個竹編的筐裝了起來,帶上了一把紅傘。
是父親的頭七,宋知知掐着吉時出門,雖下了雨,但父親就被放在了不遠處巾山上的靈堂裏,不算太遠。
今天不是雙休日,靈堂裏人不是很多,他小心地将雨傘收好,放在靈堂外,提着竹籃走進去。
肅靜地很,宋知知走路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走到父親的排位面前,他蹲下身子,一點一點将籃子裏的東西擺出來,拿紙巾擦拭着臺面上的灰塵。
他也沒有說話,就這麽看着父親的名字,也沒有哭,只覺得心裏揪得緊,緊到有些酸疼。
等他含着眼淚走出靈堂,外面的雨變大了,噼裏啪啦地砸着樹葉,生生将雨聲變成了世界的交響樂。
本想加入這場音樂會,可宋知知的紅傘不見了。
他在外頭繞了一圈,也看了看周圍的樹叢,都沒有紅傘的影子。
估計是剛才出去的那一群大媽拿走了。他看着屋外場景,鼻子一酸,在眼眶裏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靈堂裏已經沒有人了,雨這麽大,也應該不會有人再上山來了。
他攥着手機,裏面的聯系人只剩在遠方的大學室友,還有永遠不會接電話的爸爸。
還能怎麽辦呢,宋知知覺得委屈,和剛才的傷心混在一起,一屁股坐在大門口,開始氣憤地抹眼淚。
好像是在比誰哭得兇似的,雨聲也越來越大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暗,靈堂的燈自動亮起來了,宋知知哭累了,正撩起衣角想要抹一把臉,就看見不遠處的階梯上,有把深色雨傘在向他這邊移動。
宋知知帶看了很久,直到看到雨傘下的人,他才趕緊站起,呼吸開始變快。
他想起前幾天讀過的一本書,有這麽一首詩。
“即使夢這時要來找我,
我定要永遠拉着他,不放他走,
還剜出我的心送他作贽禮,
他要收我做個莫逆的朋友。”
此刻的人,如果要收我做莫逆的朋友,我會不會答應。
“知知。”
那人喚了他一聲,斜斜拿下雨傘,滴落了一地雨水。
宋知知想,和詩裏是同樣的雨夜,但不管是什麽朋友,或是其他什麽關系,好像也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
《雨夜》,聞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