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吉布森的故事

吉布森是一只雄蟲。

在蟲族社會, 生為雄蟲是一種極大的幸運。它意味着你不用辛苦奮鬥,就有優渥的生活條件。

雙親的驕傲,政府的補貼, 雌蟲的追捧, 各種放低的門檻的機會, 社會輿論的支持……

它們共同造就一種錯覺——雄蟲,是世界的中心。

吉布森很小就注意到這其中的微妙區別。

他的雄父缺乏常識,滿口謊言、自大又懦弱,卻還是憑借一個貴族出身和性別, 就娶到了他骁勇善戰的雌父。

吉布森看不起他的雄父。但他敬愛的雌父卻會跪在那只蟲面前,苦苦哀求他的留下。

雌父戰亡後, 那只雄蟲不到幾個月就将撫恤金和對方留下的存款賭光了。他們甚至沒有星幣去繳吉布森下學期的學費。

如果不是外祖父看不過眼伸出援手,吉布森很肯定自己現在一定在某個角落爛醉如泥。

沒錯。一只雄蟲再怎麽窮困潦倒也不可會餓死。他們不是稀裏糊塗地和一只又一只雌蟲結婚, 雙眼渾濁、無所事事直到死亡,就是沉迷肉|欲和酒精,渾渾噩噩的宛如行屍走肉。

帝國聯邦以及各公國的雌蟲亞雌們天天高喊,雄蟲們爛透了!

各種社會調查報告對此進行佐證:幾個世紀來, 雄蟲的平均等級不斷下滑,當前進入歷史最低。

被帶回家族後,吉布森才明白了這種現象的根源:階層固化導致的極端化。

金字塔頂端的雄蟲自律優秀,他們出身良好,目标遠大, 學歷光鮮, 能力過蟲。金字塔底端的雄蟲,軟弱無力、吹噓自大,活在迷幻的幻境中,終其一生只能緊緊吸附在雌蟲身上, 成為繁衍播種的機器。

吉布森痛恨後者,渴慕前者。他定下目标和嚴苛至極的計劃,像只不知疲倦的機器蟲,日複一日地向前奔進。

進入穆羅尼亞學院以後,他很快就成為了所有學生中最優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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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課、精神力、體術、社團活動、人際關系,每一項他都出類拔萃,每一項他都無法接受成為第二。

沙希利·吉布森。他會靠自己,改變這個世界。他的姓名注定會被記載在帝國歷史中,誰也無法抹去。

理想十分豐滿,現實格外艱難。在朋友家人面前,他輕描淡寫自己的壓力,佯裝成一切盡在掌握、一切水到渠成的模樣。然而實際上,他已經快被壓垮。

再撐一撐。再堅持一下。

無法入眠的黑夜裏,他喃喃自語,在腦海中無數次描繪他的理想,他的聖殿,他的未來。他想象着那一天,他站在所有蟲的頂端,被仰慕、被贊嘆、被稱成“奇跡”。

說到奇跡,在穆羅尼亞,早有一只蟲,什麽也沒做,只是存在着,就已經獲得了類似的稱號。

被星網稱為“帝國之星”的伊登·洛奧斯特。

這個名字在穆羅尼亞如雷貫耳。因為洛奧斯特的姓氏,也因為這只雄蟲的外貌和能力。

早在三年前,伊登剛剛入學、而他中學畢業那一年,就有好事者将他們聯系了起來。

“小吉布森”。他們這樣稱呼他。但沒過多久,這個綽號就消失了。那只雄蟲為自己贏來了新名字——“洛奧斯特閣下”。

穆羅尼亞的學生非富即貴。雌蟲雄蟲各個都眼高于頂。他們是會根據家室選擇一起活動吃飯的同伴,但“閣下”,只會送給真心敬佩的蟲。

伊登·洛奧斯特有這個資格。

吉布森遠遠地觀察過對方。那會他驚嘆于對方的外貌儀态,後來他習慣于在各種比賽、八卦、流言中聽到這個名字。

和中途混進穆羅尼亞的自己不同,洛奧斯特是真正的天選之蟲。他就像是升華進階版的自己,每次給予關注,都會讓吉布森心口最脆弱柔軟的部位,傳出針尖般的細細刺痛。

那是嫉妒。

沒有關系。嫉妒雖醜陋卻很正常。只要他們繼續保持兩條平行線,這種感覺很快就會消失。

吉布森根本沒想到這只蟲會一臉欽慕、分外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那是在他卸任校學生會主席的演講後。洛奧斯特攔住了他,一雙綠眼睛閃着光,不管他怎麽拒絕,都要請他吃晚飯。

意外的,他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很相似。他們甚至有很多喜好都一樣。

短短幾個小時,吉布森就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這個學弟。

他既開心又失望。

吉布森冷靜地旁觀着他的“自我”。一部分的他為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歡欣鼓舞,另一部分的他,則在冷笑着質疑洛奧斯特展現出的完美。

他們持續往來。一段時間後,吉布森不得不挫敗的承認,他沒找到他想要的“陰暗面”。

洛奧斯特是有點小脾氣壞毛病,但都無傷大雅。

最重要的是,他一點都不傲慢,一點都不自大。當談論那些抽象虛無的理想時,他展現出的熱誠是真的。他很聰明,他也很努力。他很善良,也很體貼。

失望和挫敗悄無聲息地變了質。它們愈加濃烈,散發出一股難忍的刺鼻和腥臭。

意識到這一點後,吉布森被自己吓壞了。他開始以“忙着畢業”為借口,躲避洛奧斯特的接近。

以那只雄蟲的聰敏,沒有幾次,洛奧斯特便反應過來。然後以真正的貴族風度回應了他。

沒有挑明,沒有暗示,沒有質疑。他慢慢拉開距離,一切悄無聲息的恰到好處,然後停留在一個讓吉布森非常舒适的位置。

随後到來的申請季填滿了吉布森的日程。他忙得沒有精力再去感知。直到某次他們聊天,洛奧斯特表明出對未來的迷茫。

說不清什麽心理,吉布森将自己的目标分享給了對方。然後,他在那張臉上看到了激動和熱情。

你會多一個并肩的同伴。吉布森如此說服另一個忐忑煩躁的自己。他幾乎成功了。而如果沒有那次意外,“幾乎”可以删掉,後面的一切也都不會發生。

但沒有如果。

一夜之間,他失去了所有。

健康強健的身體、潛力無限的精神力、圍攏在側的朋友、狂熱激情的追求者、體面端莊的未婚夫、以及理想大殿明明已經正在開啓,卻又轟然落下的大門。

“如果你再這樣自怨自艾,像你雄父一樣窩在泥溝裏不想起來,我會停止支付醫院的賬單,讓你如願以償地爛到底。”

嚴厲又慈愛的外祖父扔下這些話後從醫院離去。吉布森盯着慘白的天花板,任這些話在他千瘡百孔的身體上再撕開一道道大縫。

兩天後,拒絕治療、拒絕進食的吉布森手術後第一次開口,要求查看自己的醫療報告。當天晚上,他吃幹淨了所有送來的食物。

他開始複健。無數次重重跌倒,無數次咬牙爬起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命運将他推下懸崖,他不想沉淪,便只能再攀到頂峰。

他回到了穆羅尼亞,重新适應輪椅上的世界。乍看什麽都沒有變,再看,一切好像又都不同了。

不。不是他們變了。是他變了。

吉布森攥握拳頭。指甲陷進掌心。濕粘的血在指縫蔓延。

他讀過的很多書,都在說,只要努力,就會有回報。只要堅持,總有一天可以到達夢想之地。只要站起來,就能重新找回自我。

都是假的。

回報是有。和努力不成正比。是可以到達。那不是他最想要的。也的确可以重新站起來,将破碎的肢體縫合拼湊,但靈魂被扯碎絞爛的地方,痛苦如此鮮明深刻,燒灼透骨入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哀嚎,永遠不可能愈合。

伊登·洛奧斯特對他和之前一模一樣。

吉布森起初有點驚訝。後來他明白過來。那些蟲對他态度大變,是因為之前想在他身上謀求什麽。

而洛奧斯特?

從始至終,他和未來的洛奧斯特大公都不在一個平臺上。

以前他曾覺得,撇去洛奧斯特的光環,對方很普通——伊登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

現在,他嗤笑自己原來的天真。

伊登·洛奧斯特是朵未盡侵染、無垢美麗的花。他自由生長、勇敢飛翔的前提,是洛奧斯特家族幾十年如一日的保護和源源不斷的愛意澆灌。

所以他不像自己戰戰兢兢、一刻也不敢放松。所以,就算他遭遇和自己一樣的意外,他也不會像自己這般痛苦絕望。

每次看到洛奧斯特,吉布森總是會想到他本可以擁有的蟲生。

他們那麽像,卻又那麽的不同。而如果沒有他,吉布森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醜惡和陰暗,永遠也不會再多背負上這讓他窒息的重擔。

古達貝吉是意外後,吉布森首次使用輪椅單獨出行時遇到的。

那天,他享受了久違的日光和蟲群,陰郁的心情剛剛好了那麽一點,陰雲飄來,暴雨驟降。

瑞德哈特夏季的暴雨非常可怕。短短十分鐘內,水便蔓延到了小腿。供殘疾蟲行走的小道被亂停放的雜物擋住了。他被困在坡道的下方,身邊的蟲行色匆匆各自奔跑,沒有一只多看他一眼。

他顫抖着身子、掙紮着想要調轉方向。結果他摔倒了。輪椅嘩啦地空轉,他半邊身子栽倒在污水中,眼睛都睜不開。

古達貝吉抱起了他。将他帶進路邊的咖啡館,幫他拿到毛巾和水,又在雨停後将他送回醫院。

“當你沒用後,這個國家對待你的方式,讓你覺得自己連垃圾也不如。”古達貝吉嘲諷。

“垃圾還有回收率統計。我們?死在路邊也不會有蟲注意。”

“一切都爛透了。”

那次相遇,吉布森什麽也沒說。但他收下了記着這只雌蟲終端號的小紙條。

後來,他們漸漸時不時地在星網上聊。對方非常忙。很快,吉布森意識到古達貝吉不是什麽好蟲。

但那又如何呢?吉布森不以為然。

他們古怪的友情就這樣持續了下來。一次,古達貝吉發來幾張星網賬戶的截圖。圖片裏的蟲沒有露臉,但從一些背景的細節,吉布森辨認出對方是穆羅尼亞的學生。

“不止如此。”古達貝吉發出一個表情,是他對某只雄蟲感興趣時才會用的,“你再看看。”

在被雌蟲圈出的角落,是一只不仔細看絕不會注意到的戒指。經過處理,那只戒指的圖像清晰不少,達到可以勉強辨認的程度。

是洛奧斯特的家徽。

吉布森只見過一只蟲戴過一次。伊登·洛奧斯特。

“他有一雙很好看的手。”古達貝吉回複,“會是一只可愛的小雄主。”

吉布森意識到了什麽。他沒有追問。古達貝吉言語間從不避諱談起他那些小雄蟲。

吉布森知道他有過重度燒傷,容貌徹底被毀。但奇怪的是,不缺星幣的這只雌蟲似乎從沒想過去做修複手術。他就這樣憑借強大的財力換衣服一樣換着情蟲,似乎是想證明什麽。

這之後有很久,雌蟲都沒再提起洛奧斯特。他失蹤了好幾個月,再次上線後,他向吉布森發出正式邀請。

古達貝吉希望他加入自己的組織。他提出非常優渥的條件,其中除了天文數字的星幣,最重要的是“醫療保障”。

古達貝吉有非常強大的蟲脈和關系網。

他允諾吉布森,只要他入夥,他會提供精神核損傷領域內頂尖專家的治療和各種研發中的藥劑、方案。他有把握,五年內可以讓吉布森重新靠自己的雙腿走路。

吉布森拒絕了。

他不傻。這世界上沒有白掉的餡餅,他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

和這種危險的蟲當個偶爾聊聊的網友,與真正成為他的下屬,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也許未來有一天他會說“是”,但不是現在。

“我看蟲一向很準,你有潛力。”

對于他的拒絕,古達貝吉并不惱怒,他甚至回了他一個微笑的表情。

“我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一只大變态,一只進化中的小變态

捂臉。

伊登登在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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