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完成

梁殊早早趕到片場,開始新一天的工作。《西出陽關》的進度很順利,除了頂燈掉落事件,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之前因為兩次失去男二的問題而感慨不已長嘆流年不利的張正則,亦常有滿面春風。

梁殊過了自己的一場戲,坐在一邊休息。場子那邊正準備開拍,梁殊的手機震動了,便站起身來掃一眼,看到“路小園”三字,想大概三兩句話講不完,便走到邊邊角角,接了電話:“喂。”

“啊啊啊!”路小園一串“啊”叫了出來,梁殊早先講手機離得耳朵遠了,等他叫完了休息,才說:“有事?”

“小殊啊!你紅了!”路小園繼續嚎叫。

梁殊好久沒聽他聲音,問:“怎麽了。”

路小園那邊靜了一會兒,應該是他腦容量不夠用,在思考。梁殊懶得等他思考到何年何月,再度提問:“怎麽紅了?”

路小園那邊才窸窸窣窣地傳來翻着紙張的聲音敲打鍵盤的聲音:“你的照片在網上,好漂亮的。都是你!好開心!我是大明星的朋友啊啊!小殊我好激動小殊!你給我簽名好不好!小殊!啊啊啊!”

梁殊聽了,淡定地“哦”了一聲,那邊路小園又頓了一下,立刻又叫喚起來:“小殊你紅了還這麽冷靜不愧是我的偶像小殊我愛你啊啊啊!”

梁殊說:“知道了。不愛你。再見。”

挂了電話耳朵才清靜一點,梁殊想到路小園一邊歪着頭夾住手機,另一邊又是翻着報紙又是敲着鍵盤,高興地不要命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可愛得要死,怪不得顧安越這種沒人味的冰塊都會喜歡上他——不過希望顧安越不是被路小園一句“我愛你”而俘獲的,不然在知道路小園對着一盤酸辣土豆絲都能說出“我愛你”的時候,冰塊或許會碎成渣渣。

“娘娘要到你啦!”王方方跑過來對梁殊說。對于這個分不出後鼻音的人來說,要麽就要叫梁殊“叔叔”,要麽就要叫梁殊“娘娘”,而在不多的相處中,王方方已經發現了梁殊絕對是好脾氣到可以被他叫“娘娘”而不揍他。

拍了兩個多月快三個月,劇情已走向雲生被鑄劍山莊舍棄之後,反叛入武德司,并成為紅衣吏長,率人繼續追殺昭言。

梁殊略微調整了感情,把手機放王方方手裏,就往片場所在的沙漠場景走。

天光明亮,淨而少雲,只一大片空曠的純藍浸染了整個天空。偶爾一只蒼鷹展翅帶着凄厲嘹亮的鳴叫,劃破完整天際,撕裂最後的寧靜。

陽關雖是通往西域的必經之路,偶有客棧落腳。這裏,土牆壘砌的簡陋屋子前,一面酒旗在風中烈烈抖動,仿佛哀樂。屋前屋後,遍是屍體,便是血流。一地狼藉之中,白衣懷風眼眸中明光微閃,短衫上劍痕零落;紅衣雲生臉頰上一道血痕,發絲盡散,一袖蒼涼。二人站在屍體當中,雲生手中的劍,離着懷風尚有一寸,而懷風手中的長劍,已然刺入雲生心口。

懷風墨色的瞳孔驀地變大,緊緊盯着自己的劍,看着雲生心口一點鮮血浸開他紅色衣衫,血未流多,那些漸漸浸出的紅色,仿如雲生的眼淚,漣漪一般暈開在他心上。懷風只能這樣看着,只能這樣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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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生在被他刺入的那一瞬間,乍然睜大了眼睛,這麽一怔,心尖的痛就一絲絲地蔓延開來。雲生忽的松開了手,手中長劍便無聲地落在沙地上,他卻并未将手放下,指尖落到懷風的劍上,細長的手指沿着劍尖,一路輕輕地微微地跳躍,從遠而近,終于到了自己的心頭最鋒利的地方。

懷風望着那細瘦的手指,眉頭緊繃——曾握着那只手,教他劍法;曾握着那只手,同他寫字;曾握着那只手,帶他下山。懷風的手漸覺無力,他壓抑着嗓音,堪堪發出一聲:“你...”

雲生的目光一直随自己指尖移動而流連,這時才緩緩擡起頭——從懷風執劍的手,到他被風沙吹得幹澀的嘴唇,到他深邃的眼,淩厲的劍眉。他看得很認真,眼睛一眨不眨,好像這是最後一眼的留戀。

最後的最後,雲生終于閉了眼睛,再睜開眼時,眉眼中帶着些微的笑意,朦朦胧胧似江南煙雨。手一運力,捏緊劍,懷風的劍尖立刻又深入他心間幾分。雲生嘴角微微揚起,笑得天真可愛,明媚如初;一行眼淚滑過臉上血痕,落在小小的梨渦邊,聲音輕而柔,是少年人的明亮,他啓唇問道:“師兄,你忘了我嗎?”

場下靜默了好久好久,梁殊握着劍尖的手有些酸疼了,卻仍舊不敢動。終究是沈安塵先放下了手中的劍,輕輕拍了拍梁殊的肩,微微笑,才轉過頭向張正則喊道:“張老板!”

“Cut!”

張正則回過神來,拍着腦袋慌忙喊了一聲,然後低着頭就往外面走。其他工作人員也各自本職工作,也沒人去搭理張正則。

梁殊放下手,由王方方扶着坐下,又是按摩又是喂水,王方方紅着眼睛給梁殊遞紙巾擦眼淚,小聲地說:“娘娘,你還好不?”

梁殊望着張正則的背影,搖頭道:“沒事,別管我。”雖是這樣說,卻躺在椅子上,不太願意說話。

所有的悲恸,随着最後一場戲的結束,變作久久的郁郁——大漠風沙中,一夕殘陽似血,一空長煙遼遠。由遠望去,只見一個微渺的墨點;漸漸拉近,則見一人背影蕭瑟,一襲竹青衣衫在風中烈烈。略一回首,鬥笠之下風霜雕琢的面頰,側臉棱角分明,線條明晰,夕陽的光透過,将他眸中于陽關之內的愛恨情仇,一一灼傷。擡手壓下鬥笠,收回目光,終究只餘下一人決然離開的背影。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沈安塵的眼睛不只是簡單的美,而是可變化的瑰麗。可以有情,可以無情,可以深愛,可以長恨。一顆淚痣,一生漂泊,不知到底是沈安塵,還是懷風。

“殺!青!”擴音器裏監制一聲嚎,贏得所有人一陣賽一陣“哦哦哦”的慶祝之聲。

“晚!上!慶!功!宴!全!都!要!來!麽!麽!噠!”

“哦哦哦!去哪裏玩!”

“小!樓!春!”

“那是什麽?”

“投資商請的,管它是哪裏,能宰白不宰!”

只是站在旁邊看着興奮的衆人微笑的梁殊,笑容僵了一下。衆人都在議論小樓春。

于佑琳站梁殊旁邊,眼見燕婉又要湊到梁殊邊上說話,她搶先把梁殊的手一拉,問:“哎小樓春是哪裏?”燕婉眉目細細,皮膚白皙,比于佑琳文靜很多,她在戲裏演的也是纖弱的昭德公主,與昭言形成對比,戲份不多,早就可以走了,但因為今天殺青,很多人都來了,又聚到一起。燕婉平日有戲就會跟梁殊搭話,模樣楚楚可憐,叫人我見猶憐。梁殊雖知娛樂圈裏總不該與人過從甚密,但他素日不得罪人,也與燕婉說得幾句話。梁殊總覺得,燕婉在他看來,是不當有太多接觸的人。

于佑琳似乎天性裏對燕婉也有排斥,因此梁殊也裝作不見燕婉開口欲言的模樣,只偏頭向于佑琳說:“好像是一處園林。”

“好難聽啊,怎麽像怡紅院。”于佑琳歪嘴道,“你去了能做頭牌小倌兒。”

梁殊嘴角一抽:“那你沈大哥呢?”

于佑琳兩眼發光:“沈大哥是嫖頭牌的。”

一衆人浩浩蕩蕩向小樓春進發,梁殊想了想,還是沒打電話給卓逸。因為曾經與杜鴻深的事,梁殊以前現在都不願從卓逸身上得利,卓逸很是尊重梁殊的選擇,卻也仍用一些暗暗的法子護着他,梁殊都知道。這一回那麽明顯的事情,想來也是卓逸的安排,畢竟娛樂圈裏,但凡有什麽相聚的事情,到最後總是會出些不該有的亂子。梁殊真是愛死這個死悶騷了。

劇組主創一衆進了小樓春的大門,都是一副啧啧驚嘆的樣子。

“真有品位。”于佑琳扯着梁殊看一個隔花雕窗,“不過這種地方能玩嗎?”

梁殊雖也疑惑小樓春只是小食館,怕沒有什麽玩得起來的。但一想既是卓逸打點的,想來也會為這聚會弄點花樣出來。

卓逸若知梁殊所想,定然會笑着揉他腦袋。小樓春所謂的小食館,走的是C城最上層人士的膳食路線,哪裏有平日裏瘋狂聚會慶祝的人們所需要的東西呢?不過卓逸之前叫淩雨打理了一處寬闊的院子,外面看着是古色古香的園林,進了裏面則是古意與現代結合的自助餐廳和酒吧。

一行人進了院子,待張正則道了幾句感謝,便開動了瘋狂掃蕩模式。吃的吃喝的好,抱頭痛哭的抱頭痛哭,哈哈大笑的哈哈大笑,梁殊在這種奇異的氛圍中,也只象征性地喝了一點點芒果汁。

沈安塵坐在一個雕花木椅上舉着杯子和于佑琳喝酒,于佑琳兩眼發光眼看就要說“沈大哥讓我給你生猴子”了;燕婉和幾個副導演喝着酒,動作優雅,眼神清純。梁殊沒看到張正則,自己在這裏也坐的悶了,便往屋外走,想透透氣。

到了院子裏,仍是蕭瑟秋景,好在有菊花盛開,于夜中随風微動,頗有韻致。張正則正對着一園菊花,梁殊看了一會兒,他一直沒動靜,便到張正則身邊,說:“張導喜歡菊花?”

張正則摸着自己的胡子,語氣中三分自嘲七分失落:“孤标傲世偕誰隐,一樣花開為底遲。我怎麽能喜歡。”

梁殊想起沈安塵同自己說,張正則以前拍電影,都不會像如今這般失态——一個編劇加導演,竟然數次被片場的表演惹得紅了眼睛。

“張導,《西出陽關》是定在賀歲檔嗎?”

張正則說:“擔心賀歲檔賣不出這種風格的片子?”

梁殊誠實地說:“是。”

張正則笑:“管它賣不賣的出,我樂意,賠了本再賺呗。”

“所以這應該算僅僅是您自己想拍的電影,而不是為了賺錢的電影?”

“是啊,當了那麽久的大俗人,想高雅一下。”張正則撇撇嘴,“雖然這個電影肯定也會被歸到俗的電影,可我覺得它雅就行。”

梁殊笑着說:“張導性情中人。”

張正則道:“我就喜歡你這麽會說話的!”頓了頓,笑得忽的有點落寞,一如剛才獨自看花:“你和我一個朋友很像。”

梁殊自然接道:“是嗎?”

“跟我一個老師,我大他一點。做事的時候認認真真,不做事的時候乖乖巧巧跟着我。”張正則看着眼前的花,自言自語沉浸回憶,目光少見的柔和深沉,“他文文弱弱,倒是崇尚任俠之風。心思奇奇怪怪,看書的着眼點總和別人不一樣。看《搜神記》,說喜歡‘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含蓄纏綿;看《洛陽伽藍記》,喜歡‘阿梁,卿忘我耶?’。呵,真是個怪人,誰會喜歡這些東西?”

梁殊聽了,思緒一動,道:“卿忘我耶?是開善寺那一篇?”

張正則側頭看他,頗為驚訝:“你知道?”

梁書正經念書少,為了彌補不足,後來很是努力學習彌補,因此到而今也算有些許學識。

“是男人被妻子背叛,死後化鬼而歸,問妻子的話吧。”梁殊說。

張正則摸了摸胡子,道:“不錯,是那一篇。”

“我也覺得這句話好。書裏都只是一些事物的記敘,本來沒有什麽動情之處,偏偏到了這裏,驟雨暫落般,一句‘卿忘我耶’看得人心顫。男人不是暴怒發出為什麽會這樣那樣的質問,而是近乎凄怆、失落,又有半分期望地說,‘阿梁,你忘了我嗎?’其中的情意恨意很複雜。”梁殊想了想,又說,“我看您寫的劇本的時候,覺得雲生開頭一句‘師兄,你忘了我了’和結尾‘師兄,你忘了我嗎’與這個有異曲同工的意思。”

張正則眯着眼,道:“那你怎麽理解這兩句臺詞?”

“在最初懷風絕無可能忘記他時,用的是肯定的口氣說‘你忘了我了’;到最後明明已物是人非的時候,舊日定然記憶已不複時,用的卻是疑問語氣‘你忘了我嗎’。前面說的肯定,是因為知道懷風沒有忘記他,這樣任意撒歡而有懷風包容,可見情意之深;後面問的猶豫,是因為知道懷風已經忘記了,卻害怕面對他已經忘記了的結果,這樣的猶疑與小心翼翼,同最初形成對比。”梁殊垂眸道,“如果是平常人,恐怕會在最開場用疑問,最後用肯定,這樣,雲生最初的天真可愛,最末的那種絕望而又期望、悔恨而又憧憬的感情,也就表達不出了。”

張正則半天沒有言語,梁殊擡眼,有所疑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張正則才一面搖頭一面嘆氣,手往眼睛一抹,說:“...跟我寫的雲生,一模一樣。”

“有你今天這些話,有你一個人懂...”張正則對着梁殊,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整個緊繃的人竟也松弛下來,“我也實在滿足了。”

“作品裏總有些隐秘的東西,自己說也說不出來,能夠看到的人,哪怕只有一個兩個能夠懂,真就是讓我高興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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