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廢墟

進了田園居村子,梁殊往剛才吃飯的地方望,卻總被路邊的樹枝廣告牌之類擋着,心裏煩躁。下了車重重關了車門就直接快步小跑地直奔目的地。

跑了幾步繞過擋眼的雜樹,梁殊站在原地,沒再動作。

趙修下車走過來的時候,看到的除了梁殊僵硬的背影,就是眼前近乎廢墟的存在。

這驀然傾塌的房屋,在不過一小時前,曾是安穩溫暖的所在。

但此刻,與灰白的天空相照應的,是面前散落飛舞的塵灰。一地牆磚零零碎碎的鋪開,僅存的半點矗立的牆壁,也邊緣破碎。碩大的瓦礫上,一些已經不完整的人,用破破爛爛血淋淋的胳膊或是腿腳,沉寂地宣告一場毫不猶豫的謀殺。

趙修想了想,便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所有的電話都沒人接。挂了電話想往前走,和梁殊說點什麽,梁殊卻已經動作了起來。

梁殊向着最邊上的一個地方走過去,踩在硬碎的石塊上。“卓逸呢?卓逸!”他蹲下身來,抓着地上一個只留着半邊身子的人肩膀,也不去管那令人惡心的血色和身體,雙手緊握,就這麽一下,竟已掐出血來;緊緊抿着嘴咬着牙,雙眼通紅,眼神卻是不自知的堅定和冷厲。

地上那人只閉着眼,有一聲沒一聲地哼:“卓...逸...後...面...救我...”

梁殊似欲站起身來,卻不知怎的,腿一歪,半跪倒在了廢墟上,膝蓋直接撞在一塊石頭上,也不管了,就這麽手腳并用地蹬了幾步,又是爬又是跑到了那人後面的一塊地方,略略看一下,約摸是房屋後門。便跪着,彎了背,伸手開始刨。

趙修跑回車邊,拿了兩個像樣不像樣的工具給,也不勸人,就直接遞給梁殊一個,自己也站在邊上挖。

梁殊接過工具的時候,手已經滿是劃痕,握着工具的手是顫抖的,他緊緊盯着地上,簡直想盯出一個洞來。臉色慘白得可怕,抿着的嘴唇已經變得烏紫。

梁殊的動作既快又輕,似怕似恨,挖了二十來分鐘,他才開始微微張開口,一個字一個字,不斷呢喃:“卓逸...卓逸...”好像這個男人的名字,是他永生的力量,好像這兩個字,是他唯一的信念。汗水肆無忌憚地從他臉頰上滾落,白襯衣已經沾濕了不少,塵土飛揚,他卻仍舊重複着這個動作——不斷地重複,一如西西弗斯的執着,恒久地消耗着生命最後的希望。

“卓逸...卓逸...”只有兩個人的地方,安靜得可怕。打破死一般枯萎的荒蕪時間的,是一陣車輪滾動于路上的聲音,那聲音不只刺耳,更是肆意張揚。梁殊忽的停下動作,僵僵地站着,慢慢、慢慢地回頭,眼中滿是期許——

兩輛車,不是卓家常用的車型;下車的人也是從兩部車分別下來。八個人,當中最起眼的是一個上唇留有胡髭的男人,一身高價定制西裝,臉上帶着漫不經心卻又掩飾不住的笑意,簡直就像他家裏死人他挖了墳地來埋人卻挖出一個戰國古董的高興。男人身邊還站着兩個女人,一個長得好看,但額頭右上角有一道傷痕;一個面容清秀,身着旗袍,讓人看着卻感受得到近似林黛玉的哀愁。

梁殊的目光只在那個胡髭男人身上停留片刻,在掃到那個傷痕女人的時候,目光便立刻流轉了過去。微微眯着眼,直視着那個女人——出現在卓逸書房的桌子上的女人。

趙修在看到男人的時候,靠近了梁殊,聲音清晰又很低而沉毅:“A城的龍頭太子何冠宇,他爹死了,被手下搶了位置想進C城。”末了,又補充一句:“跟少爺不對付。”邊說這話邊以可随時發動攻擊的備戰姿态稍稍向梁殊前方移動。梁殊卻看出他的心思,伸手拉住他袖子,死命咬着的嘴唇終于放開:“你,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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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冠宇遠遠看到梁殊的時候,就覺得身子酥酥麻麻地一震,一眼就認出了是網上瘋傳的古裝美男誰誰誰來着。他當時看了照片的時候,就覺得真人長不成這樣好的,可如今看到梁殊,只是白襯衫,而且塵土已經沾染,臉上頭發上是汗,不只漂亮得太對胃口,更是性感得撩人。

一行人走近了梁殊二人。何冠宇回頭對旗袍女人道:“你的老板,就埋在這下邊。”

旗袍女人淺淺一笑,笑容略略苦澀,聲音輕輕柔柔:“所以呢?”

何冠宇道:“我尊重你對原主的忠誠,也給你我的誠意,給你看我的實力。”

旗袍女人又笑了,眼神已輕微地撇到了傷痕女人的臉上:“借肖秋得來的實力?”

傷痕女人仍舊面無表情,卻是微低着眼,看何冠宇。何冠宇無謂地聳聳肩,笑了笑,回頭向着梁殊說:“你是卓逸的人?”

梁殊沒應聲,也沒看何冠宇,忽然擡手指着傷痕女人肖秋:“你背叛他?”

肖秋的目光只在梁殊身上稍稍一轉,馬上又回到何冠宇身上,沉默。目光從她不喜不怒的臉上那一雙冷靜自持的射出,在落到何冠宇身上時,已溫婉如江南最好時節的綿密雨煙。

何冠宇似乎并不在意梁殊的無視,笑道:“良禽自然擇佳木而栖,別說得那麽難聽嘛。成王敗寇,是不是?她跟了我,你也可以跟了我,沒什麽差別。”

梁殊這才轉頭,嘴角的血絲已使他在何冠宇眼中,更多了幾份冷豔。

“讓我殺了她,我就跟你。”梁殊說着,看向肖秋,在目光與肖秋短暫相接的時候,嘴角微勾,一閃而逝地顯出一個不加隐藏的邪妄冰冷的笑容。

何冠宇朝身邊一個跟班示意,便有一人走到梁殊面前,遞了一把格洛克手槍,梁殊接過之後,那人又退了回來。

肖秋在何冠宇示意的時候,目光便黯然了下來。只是似乎又想到什麽,在她閉眼再睜開之後,目光又如最初的溫柔,又帶着信任和期待。

梁殊慢慢地擡起手來,對準了肖秋。

這個動作沒有維持太久,因為梁殊又放下了手,向何冠宇說:“我不會用槍。”

何冠宇愣了愣,笑開了:“我來教你。”說着,便從肖秋身邊離開,往梁殊身邊走。梁殊站在原地,淡然地看着何冠宇,到何冠宇快站到他身側,二人相距不過二十來厘米,肖秋那邊只看到梁殊的肩膀忽然迅速地有了些微動作,近乎同時,響起了連續的三響槍聲,聲音沉悶,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楚,何冠宇走動的步伐已經完全停止,他突然地往後一仰,“砰”得一聲倒在地上,眼尚睜着,臉上帶着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笑。

梁殊的雙手只稍稍擡高,卻對準了何冠宇。

肖秋震驚之下,嘴巴一下子張開,同時回身欲從保镖身邊掏把槍,卻正正撞上了旗袍女人小巧的手槍。

梁殊一槍打中何冠宇心腹部,立時便笑了開來,笑得陰狠、笑得滿足,一邊笑,一邊繼續對着地上的何冠宇的屍體放槍。他眼眶通紅,卻半滴淚也沒落下。

趙修已經完全站在了梁殊身前,準備用身體替梁殊擋子彈了,何冠宇那邊的五人分明的人高馬大,卻并未攻擊,只是與他們保持僵持的姿态。

“卓少很快就到。”旗袍女人讓另一個保镖繼續用槍指着肖秋,順便輕松地在肖秋腿上打了一槍,擡頭恭敬地向梁殊說。肖秋只是捂着腿,沒發出半點痛哼,目光直直地向着何冠宇,沉醉而癡迷,悲傷而執着。

趙修眼神一凜,仍舊戒備着。

似乎為了配合旗袍女人的話,一長串車子很突然地出現在了廢墟邊上,比之适才何冠宇的聲勢,大了太多倍。梁殊還沒問出口的問題,在看到風塵仆仆快跑過來的俊逸男人之時,已完全忘記。他覺得自己腦袋空白了,失去了,破了,碎了,爛了,就像剛才看到這一片廢墟時一樣,無所适從的茫然,生無可戀的慌張,什麽都想不到了,什麽都記不起了,眼前只有那麽一個人大跨步地迎着自己跑來,幾如朝拜般虔誠而深刻地将他擁在懷中。

直到卓逸吻去他臉頰上渾然不覺的滿臉淚水,梁殊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卓逸眼角紅得可怕,手上的力道就快要将梁殊嵌入他身體中了;他的吻粗粝而沖動,不做片刻的告別,而是不斷地流連。

一直一動不動的梁殊,忽的重重掙紮起來,手腳并用,慌亂、憤怒,身體不受控制,一邊掙紮想伸手推開卓逸,一邊聲嘶力竭地罵:“卓逸你混蛋!你混蛋!混蛋!”他此時腦海還是一片的淩亂,堪堪這般蒼白地吼着。青年人的嗓子本是明朗幹淨,此時卻拼命地扯動聲帶,發出不可控制的嘶聲,狠狠憋着忍着的眼淚,此刻便如泉湧,流到口中,鹹澀,卻是絕望之後莫大的歡欣。

卓逸狠狠地抱着梁殊,雙眼望進他的眼中,聲音很啞:“太好了...我混蛋...”

和梁殊的出游他早就打算好了,在發現肖秋和幾個何冠宇打入他們當中的人有所聯系的時候,卓逸索性将計就計。自己對付何冠宇的野心,讓梁殊和趙修安安穩穩地回家——這是為了保護梁殊,讓更少的人知道他,使他免于危險。為了計劃順利,行動的時候所有人都不可以使用手機,以至于他和淩雨把何冠宇在C城的人全部做幹淨了之後,才得到大哥那邊傳來的消息,梁殊居然在田園居。大哥的任務是處理掉何冠宇,不是保護梁殊。卓逸認知到自己曾經發出的這個命令時,第一次感到無可抑止的恐懼,他不确定大哥的手段,能不能保全,他最愛的人。

他不敢預設事情的後果,只能瘋狂地加速行駛,帶着一身地獄修羅般的血氣,一路飛趕而來。他不知道,他不敢設想,在路的盡頭,那個人,是否還能如那夜一般,安靜而溫暖地,如同恒久的鮮活的雕刻一般,亘古地等候着他。

幸好,幸好,幸好...不信鬼神的卓逸,在心裏感謝了能感謝的一切神魔妖怪,抱着梁殊的手,指甲都掐進自己都肉裏。

卓逸身邊跟着的人,都被淩雨和趙修趕得遠遠的。卓逸倆人就這麽站着,過了好一會兒,梁殊顫抖的身體才漸而平複,只是仍舊流淚,臉色很差,嘴唇已失了血色。卓逸将哭得脫力、眼睛已經腫得快成了一條縫的梁殊,向淩雨和旗袍女人大哥微微點頭表示感謝,紅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抱着梁殊上了車。

淩雨向大哥招呼道:“大哥,您辛苦。”

“分內之事,彼此彼此。”大哥的笑容依然苦澀溫柔,這似乎只是她平常的神态罷了。

“這些人,都是您的?”淩雨看着本該是屬于何冠宇的那幾個人。

“我一個人做事的話,總是怕得很。”大哥攏了攏頭發,清麗的臉龐就着這動作,反見得幾分難以言喻的風情,“幾個兄弟在,我膽子便大些。”

淩雨素來心高氣傲,但對着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美麗的女人,卻不敢有半點不敬之心,莫說她是卓商鳴最得力的下屬,在黑道上的地位不可動搖,單看她的手腕便知道她的外表是如何的欺騙人——她的這次任務是處理何冠宇,天知道她是怎麽做到光明正大地以敵對者的身份跟在何冠宇身邊,又是如何正大光明地在何冠宇身邊安插全部屬于她的下屬?

淩雨和大哥又說了幾句,那邊善後現場的人也都弄好了,便都上車往回走。

大哥現下才有時間看看肖秋,一點淡淡的笑容,輕輕撫了撫肖秋的臉,又低下頭來,用自己的臉蹭了蹭肖秋的臉,貼得很近,聲音幾近蠱惑:“多大的年紀,還相信愛情。”

大哥直起身,手腕稍稍一動,子彈輕輕巧巧地蹿出來,一槍透過了肖秋的頭,血濺得開,像舊年新娘胸前頭上妥帖戴着的大紅色絨花。

夕陽最後的餘光終将被黑暗吞噬,光影轉換,仿若另一個世界的通道,收斂着世間人們随手撒播的罪惡與善良。廢墟沉寂的宣告,也不過是一場掩埋在土下、永遠不會被撥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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