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關心

綠色的急診手術包打開,柔軟潔白的紗布擺在盤內,銀白的各式手術器械發出碰撞的聲響,被護士整齊地排列在綠布之上。

确認麻醉情況,張芸的腹部被暴露出來,消毒鋪巾,只留下手術區域。

手術室裏的鐘表滴答,時間飛速流轉。

在胎兒大概率發生了呼吸窘迫的情況下,多快一秒鐘都可能多一分生的希望。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張芸的身體被鋒利的手術刀層層切開,銀色的柳葉刀在無影燈的白光下顯得格外冰冷,江敘的動作幹脆而迅速,加上沈方煜的配合,每個點都踩得精準,甚至都不需要他出聲,沈方煜已經替他做好了下一步。

剖腹産不是一個複雜的手術,但當速度被要求到極致,又要同時确保操作的精準時,這臺手術就要求術者有着極高的心理素質和手術能力。

江敘的手法極其利落,每一次操作都快而精準,他的額頭已經冒出了一層薄汗,乳膠手套包裹下的手指亦出了淺淺的汗。

手術室裏極其安靜,陳崎不知道挑大梁的兩位醫生是怎麽想的,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兩人速度極快,配合相當默契,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慌亂,然而他的心已經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這麽多年,就連畢業答辯用英文做彙報他都沒有這麽緊張過。

陳崎頻頻望向胎心監護儀,如同擡眼就能望見正在下落的斷頭斧,心慌氣短,黑沉沉地讓人窒息,連他一個小助手都感受到了由于時間緊迫帶來的巨大壓力,江敘和沈方煜要對抗的壓力只會更甚。

所有人的臉色都很沉重,針落可聞的監護手術室裏,除了儀器的“滴答”聲,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

直到一聲嬰孩虛弱的哭聲劃破手術室的空氣,皮膚皺巴巴的孩子被江敘抱出來,沈方煜利索地剪斷臍帶,取出胎盤,開始準備縫合。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整個手術室裏緊張的氛圍瞬間淡下來些許,大家的臉上都挂上了難以抑制的笑意。

覆蓋在臉上的口罩沾了水汽,有點悶,江敘深吸了一口氣,掃了眼手術室的時鐘,淡淡道:“破紀錄了。”

“那也不看看一助是誰。”沈方煜笑着做縫合,“讓我給你當助手,你想不破紀錄都難。”他笑起來的時候眼底卧蠶很明顯,江敘的眼睛忽然被晃了晃。

孩子的情況不算太好,但好在手術取出得夠快,他的呼吸系統并未完全受損,還能發出哭聲。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是否是母子連心有所感知,一直處在昏迷中的張芸突然半睜開眼睛。

江敘的餘光一直沒離開張芸,一眼就捕捉到了她的蘇醒。

“2.1kg,是個女孩兒。”江敘是說給張芸聽的,并沒有用太複雜的術語,張芸身上還有氣管插管,不能發出聲音,江敘把孩子抱在張芸面前讓她看了一眼,後者眼角突然劃過了一滴眼淚。

然而和死神的賽跑仍舊沒有結束,剖宮産最耗時的部分不是開腹,而是縫合。

新生兒科的醫生接過羸弱的孩子,飛快進行着apgar評分,與此同時江敘重新消毒手部,接過沈方煜手裏的手術針,繼續争分奪秒地進行着縫合,從子宮肌層到皮膚一共七層,他的手速極快,幾乎看不清動作只剩殘影。

為了更好的救治,沈方煜跟着新生兒科的醫生将小嬰兒緊急轉移到新的搶救室。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推走,張芸垂下眼,眼眶早已通紅。

而随着縫合結束,她也再一次以離弦之箭的速度被推向重症監護室。

ICU的醫生護士已經在門口等待,看到他們的瞬間,領頭的醫生眼裏頃刻間亮了,“好!太好了!”他忍不住道:“沒想到你們能這麽快!”

他們從江敘的手裏接過張芸,飛快開始測試過敏反應,準備血液灌流的管道和儀器。

轉瞬間,張芸從急診病房轉到手術室再轉到ICU,半只腳晃晃悠悠地懸浮在生死線上。

江敘垂眼望向病床上的女人,她的腿上綁着導尿管,手上挂着抗炎補液的吊瓶,身上全是各種各樣的導管和監控儀探頭,赤裸的腿和胳膊上遍布傷痕。

随着血液灌流的進行,手術室內幾乎所有的醫護人員都沉默地望向監護儀上變動的指标,還有透析液的顏色。

張芸突然動了動嘴。

她已經從昏迷的狀态下恢複過來,護士定時為她清理口中的黏液,好在她并沒有出現嚴重的中毒嘔吐。

有插管的禁锢,她發不出聲音,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懂了她的唇語。

“救救我。”

很多生死線上的患者都對江敘說過這句話,這樣的唇語看過太多遍,江敘一眼就能讀出來。

江敘目光落在她的胳膊上,而後他握了握張芸被各種儀器導管占滿的,幾乎沒剩空隙的手,看見她再一次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昏睡。

“辛苦了,你們去休息吧。”ICU的醫生說:“接下來就看我們的了。”

為了給病人提供更好的護理條件,ICU并不适合同時有很多人,況且江敘已經完成了他的專業領域能做的全部,他點點頭,從ICU走出來,腳步一個虛浮,猛然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江老師,你怎麽了!”陳崎慌張地看向他,江敘還穿着綠色的手術服,嘴唇極其蒼白,毫無血色。

江敘搖搖頭。

他飲食不規律又經常熬夜,胃病是老毛病了,尤其每次精神保持緊張狀态,過度聚焦某件事後再放松,就很容易胃疼。

剛剛剖宮産手術對速度的要求極高,又要在追求的速度的同時把控住動作的精度,江敘一直處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态,就如同一張被拉滿的弓,神經繃成薄薄的一線,對周遭事物無知無覺。

精神緊繃時不覺得,這會兒驟然松懈下來,植物神經功能猝不及防地紊亂,加上胃平滑肌痙攣,直接讓江敘疼懵了。

“患者怎麽樣,送進去了嗎?”交代完孩子的沈方煜從新生兒科趕過來,剛問完就發現江敘看起來不太舒服,“胃疼?”

“送進去了,已經在做血液灌流了。”陳崎怕江敘沒力氣說話,忙回答道。

“我桌上有一盒奧美拉唑,小陳,”江敘對陳崎說:“麻煩你幫我——”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

陳崎不明所以地望着江敘,後者咬着下唇強撐出力氣,“算了,不用了。”

沈方煜的眼神一頓。

他知道江敘為什麽話說到一半又改口——奧美拉唑是孕婦禁用藥。

江敘的臉色讓燈光打得慘白,他勉強擡頭對兩人說:“我坐一會兒就好了,你們去忙吧。”

“真的沒事嗎江老師?”陳崎看着他,目光憂心忡忡。

“沒事。”江敘揮揮手,示意陳崎和沈方煜離開。

聽到身邊的腳步聲遠去,江敘終于洩了最後一分支撐身形的力氣,他塌下肩,蜷着身體,反複做着深呼吸,緩緩吐出一口氣,調節着胃部的不适。

他的胃裏就像被塞進一塊黑沉沉的大石頭似的,沉甸甸地墜着,壓迫着柔軟胃部粘膜和肌肉,讓他忍不住疼得倒吸涼氣,悶沉厚重的壓迫感越來越重,仿佛生鏽的鋼刀磋磨着他的內髒,江敘咬緊了後槽牙,指尖開始微微地抖。

突然,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只粉紅色的小豬熱水袋,他直不起腰,沒法去看來人是誰,只能垂着目光,注視着小豬憨态可掬的笑。

“我找護士站小婷借的,你用完直接還給她就行。”沈方煜的聲音從江敘的頭頂傳來,“水溫我調過,不會太燙,你敷一會兒。”

江敘沉默着接過熱水袋,隔着一層衣服貼在上腹的位置。

他實在是沒有力氣擡頭,冷汗一滴一滴往下掉,江敘只能看見地板上那雙腳一直沒有挪動腳步。

他想怼一句“你怎麽還不走”,然而沈方煜卻先于他出聲了,“逞什麽能。”

江敘“嘁”了一聲,作勢要掏手機。

“如果你是要報警,”沈方煜說:“我剛給你灌熱水袋的時候已經報過了,警察很快就到。”

江敘沒問沈方煜為什麽能猜到他想幹什麽,雖然他們棋逢對手相看兩厭,但是江敘不得不承認,沈方煜是在工作上和他最有默契的人。

“你走吧,”江敘說:“熱水袋我會還的。”

“你什麽時候能不趕我?”沈方煜問。

熱水袋的溫度已經漸漸在江敘的腹部蔓延開來,溫熱而舒适,如同流淌的溫泉,緩緩稀釋着他的痛感。

故而他也難得對沈方煜好臉色了一回,“下輩子。”

沈方煜:“……”

“走了。”他沒有熱臉貼冷屁股的習慣,這麽多年和江敘的關系也沒好過,送熱水袋不過是因為江敘臉色實在太差,加上孩子的事情,沈方煜冷靜下來,還是覺得挺愧疚。

他想補償江敘,但這并不代表他喜歡聽江敘的冷言冷語。

視野裏的那雙鞋消失,江敘聽着沈方煜的腳步聲漸漸走遠。

江敘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胃裏的灼痛感才漸漸消失,而熱水袋也溫了許多,沒有最初的溫度了。

他抱着熱水袋站起來,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和樓梯往科室走,然後他就在走廊上,聽見了一樓大廳的吵鬧。

無論什麽點的醫院不打烊,但是大廳比起白天卻安靜許多,故而這點嘈雜顯得格外喧嚣。

江敘垂眼望過去,看見那個與他擦肩而過的男人,張芸的丈夫,正在罵罵咧咧地吵鬧,而警察架住了他,将他一路壓到警車上。

他想起張芸身上的傷痕,還有因為丈夫拒不承認有飲農藥史而差點贻誤的病情,還有那句……救救我。

作為江醫生,他要在病床上救張芸,作為江敘,他也要在生活裏救張芸。

熱水袋還到小婷手裏的時候,小婷那雙本來就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沈醫生找她借的熱水袋,竟然是給了他在科室關系最差的江醫生。

不過江敘沒有做解釋來滿足她的好奇心,只是禮貌地向她道了謝。

回家洗完澡的江敘打開了卧室燈,翻開讀到一半的文獻,月色越來越濃,他卻沒有絲毫要睡覺的意思,直到新生兒科和ICU相繼給他發來報平安的短信。

張芸和女兒都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

江敘才放下平板,關上了光線柔軟的睡眠燈。

張芸的枕邊人或許并不在意她的死活,但江醫生會在意他每一個患者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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