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快打烊的快餐店裏,趕巧湊上的三位醫生正在吃着夜宵。

李勝和章澄眼睜睜地看着沈方煜接了個電話,整個人就仿佛成了座蠟像似的,舉着手機楞在原地不動了。

“怎麽了?”李勝問。

沈方煜驟然回神,看了眼已經被對面挂斷的電話,又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我去……”他忍不住低聲道:“江敘有毛病吧,這都幾點了,他計時器成精嗎?”

“江敘打來的?”上回江敘一條短信把沈方煜叫走的時候,章澄就和沈方煜在一起炸串,現下情景重現,他忍不住半是玩笑道:“這次女王陛下又吩咐你幹什麽?”

沈方煜沒說,他站起來,把外套搭在手肘上,拿起手機結了個賬,“你們先吃,”他沖兩人點頭交代道:“我有點事得先走了。”

說完順手拍了拍離他近的李勝的肩,伸手就去攔路邊剛巧路過的出租車。

“醫院有事嗎?”李勝不知道上回的事情,“你剛說什麽女王陛下?這是你們給江醫生取的新外號?江醫生知道嗎?”

李勝是外院來沈方煜組裏規培的,不像章澄是婦産科的主治醫,和江敘沈方煜他們是同班同學,又是沈方煜多年的朋友,故而說話沒那麽随意,多少還是有點拘謹。

章澄也有點納悶,一次就算了,這次沈方煜又急匆匆地走了,以江敘和沈方煜的關系,能讓沈方煜這麽着急,怎麽都不可能是私事,于是他認可了李勝的推測,“應該是吧。”

“女王陛下?”李勝還想好奇。

“吃飯吃飯,”章澄沒讓他繼續問,只是小聲警告了一句,“你可千萬別讓江敘聽見了。”

然而此時在同事眼裏正在趕往醫院,絕不可能為私事着急的沈方煜,正在為私事跟出租車司機掰扯——

“師傅你行行好,就等我五分鐘,我買完馬上回來。”沈方煜看了一眼作勢要關卷簾門的缽仔糕店老板,手心都急出汗了。

這塊兒不好打車,所以他想讓司機在這兒等他買完了再把他拖回家,不然一折騰,估計就趕不上江敘的限時了。

“你知道我五分鐘能接多少單子嘛?再說你剩下的路程也沒多少了,我又賺不了多少錢,還不如換個人拉趟起步價。”這司機說着就要把他往外趕。

沈方煜直接從錢包裏翻了一張一百塊遞給他,“麻煩了師傅,我真的趕時間。”

剛剛還滿臉不耐煩的司機目光瞬間亮了,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把紅票子揣進了懷裏,宛如川劇變臉大師,光速換上和藹的笑。

這年頭,冤大頭可不多見了,能賺一筆是一筆。

他快樂地看着沈方煜,“沒問題,你大叔就是心善,從不着急。”

“……”沈方煜第一次看見和自己不要臉程度不分伯仲的,一時都愣了。

司機笑得慈眉善目:“別傻坐着了,快去吧。”

沈方煜推開車門,一路小跑着到缽仔糕店前,那老板遠遠看見他就喊道:“打烊了,明天再來買。”

沈方煜照貓畫虎,一張紅票子放上桌,“麻煩您了,我真的特別着急買。”

沒料到這位大哥是個不為五鬥米折腰的真性情,擺了擺手道:“不行,打烊了就是打烊了,東西我都收到後廚了,還急着回家哄我兒子睡覺呢。”

真性情多半受不了煽情。

“老板,”沈方煜瞬間換成低沉的神情,眼眶恰到好處的微微泛紅,他指着遠方濟華醫院的高樓,對老板道:“我有一個柔弱不能自理的愛人,他已經病入膏肓了,醫生說他最多活不過今晚了,臨死之前他對我說,他就想吃這一口缽仔糕。”

老板聽完,有些小心翼翼地望向這位心碎的年輕人,不太相信道:“你說的是真的?”

沈方煜沉重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懇求,“您就當是積德行善,我那愛人在天上也會保佑您的,”他壓低了聲音,聽起來有點幽幽的,“不然他做鬼都不能安息,鬼魂肯定天天盤踞在您店裏不肯——”

“打住打住。”一身腱子肉的老板讓他說的渾身冒冷汗,在秋風下搓了搓胳膊,身後陰風陣陣地,仿佛鬼魂這會兒已經飄過來了。

“麻煩您了大哥!”沈方煜收起那副刻意掐出來的聲線,換成一臉真誠,充滿期翼地看向店老板,仿佛剛剛還在編鬼故事威脅的另有其人。

大哥偏過頭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嘆了口氣道:“行吧,誰讓我是個重義氣的人呢。”

真性情的大哥頓住了要拉卷閘的手,去後廚打開冰箱,氣勢粗犷地對外面的人喊了一句,“你老婆喜歡吃什麽口味的?”

“紅豆的!”

某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也沒空跟大哥計較這一句錯誤的稱呼。

“好嘞!”那大哥絲毫不含糊,也沒問一句沈方煜要多少,就把冰箱裏剩的紅豆的全打包了,遞到沈方煜面前。

“也不用這麽多……”

“沒事兒,不收錢,”大哥豪爽道:“你都說了是積德行善,拿着吧。”他邊說着便關店門,“我真得走了,不然我兒子該着急了。”

饒是沈方煜臉皮厚如城牆,他也不能占這種便宜,推拒了幾次那大哥都不肯收錢,沈方煜直接從包裏拿出一張停車卡,“這是濟華醫院的停車卡,有兩百個小時,您拿着吧。”

那大哥愣了愣,擺手道:“那醫院的停車費可貴了,我們平時去看病都不敢開車去,你這卡估計不便宜吧。”

醫生護士們整天都泡在醫院,如果和對外的停車價格一樣,工資都不夠停車的。

沈方煜他們拿的都是單位內部價,并且前不久剛好有停車卡買五送一,買十送二的活動,為了防止有人倒賣,每個職工都是有限制的購買數的,最多餘出來一兩張送送親戚朋友。

沈方煜直接按最多能買的量屯了一沓,足夠他停到下一次做活動了。

算下來,他買一張卡的錢也就和這些缽仔糕的價值差不多,但是為了圓前面的謊,沈方煜也不好暴露自己是個醫生,繼續故作深沉哀切道:“反正他走了,以後我也用不上了,大哥您拿着,以後千萬要健健康康的。”

那大哥頓時覺得手中的停車卡重如萬鈞,聞言堅定地對沈方煜點了點頭。

送走了大哥,沈方煜拎着手裏的重重的一袋缽仔糕,優哉游哉地回到出租車裏,想了想,分了一半給司機。

他嚴重懷疑,他要是真的提着那麽多缽仔糕去江敘那裏,絕對會收獲一個白眼加上“飯桶”的稱號。

司機收了錢又有了夜宵,看起來格外高興,随意調侃了一句,“你這是趕着去找女朋友?”

沈方煜按亮了手機屏幕,看了眼緊迫的時間,認真評價着江敘的屬性:“不是女朋友,是個小祖宗。”

十點二十九分,一路奔波生死時速的沈方煜,終于提着行李箱敲響了江祖宗家的大門。

江敘看了眼表,拉開門,望向門外喘着氣的沈方煜,安靜了片刻,他對沈方煜說:“超時了。”

“不可能。”沈方煜說着就要拿手機看,江敘指了指自家餐廳的鐘說:“在我家,就得按我家的時間。”

“哎不是江敘,你這就不講道理了。”沈方煜走進來關上門,把行李箱往門口一撂,“超時也不是你說了算,我今天非進來不可。”

江敘從他手裏接過缽仔糕,指了指地面上條紋格拖鞋,“穿那個。”

“而且剛剛我還沒進你家,憑什麽得按照你家的時間,我這手機是對着濟華醫院調的時間,不可能有問——”

沈方煜正卷了卷袖子準備跟江敘理論,沒立刻去理解江敘話裏的意思,這會兒說着說着他突然頓住了。

“你剛說什麽?”

江敘看了他一眼,拎着缽仔糕走向廚房。

狹長的反射弧終于轉回來,被晾在門口的沈方煜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你是不是讓我換鞋進屋!”

江敘從包裝袋裏拿出來一個缽仔糕咬了一口。

缽仔糕的口感要比江敘想象中更好,清甜軟糯的軟糕晶瑩剔透,配合糅綿甜香的紅豆,帶着一點恰到好處的彈牙,在唇齒間留香。

口腹之欲驟然被滿足,他看了看剩下的缽仔糕,突然覺得有點兒幸福。

與此同時,他也覺得已經完成了任務的熱心外賣員沈先生有點多餘。

于是他拿着剩下的半塊缽仔糕退回門前,“再問你就出去。”

沈方煜從善如流地閉上嘴,換上了江敘指定的拖鞋。

“好吃嗎?”他随手拿起江敘放在玄關上的免洗消毒液擦了擦手。

江敘點點頭,把包裝袋遞給他。

“你吃吧,”沈方煜說:“我不愛吃甜的。”

江敘看着他,手沒收回去。

對視片刻,沈方煜敗下陣來,拿了一塊囫囵個兒地咽下去,江敘還在看他。

他沉思了片刻,睨着江敘的神色試探道:“挺好吃。”

江敘的目光有了點溫度。

沈方煜了然地換上極其浮誇地語氣,用盡畢生詞彙量誇了誇缽仔糕的美味,終于看到江敘滿意地收回了目光。

然而,當他看見江敘一個接一個輕飄飄地吃完了巨大一袋缽仔糕,轉頭問他還有沒有的時候,沈方煜覺得,自己可能還是不夠了解江敘。

早知道不送司機那麽多了。

眼見着沈方煜沉默,江敘也知道應該就這些了,他去洗了個手,才覺得有點撐,他擦了擦手上的水,靠在門邊打算站一會兒消消食。

“你怎麽全買的紅豆?”

“你不是喜歡吃紅豆味嗎?”

江敘短暫地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沒忍住問:“你怎麽知道?”

“以前我倆每次經過那店,你都盯着紅豆的那副圖看半天,我又沒瞎,”沈方煜随口道:“這點兒觀察力都沒有還當什麽大夫。”

江敘的心情忽然有點微妙。

“哎累死了,大晚上的,你可真能折騰。”沈方煜伸了個懶腰,他一路打車從醫院到缽仔糕店,買了缽仔糕之後又回家收拾行李,收拾完又開車過來,路上全是跑的,骨頭都快累散架了。

還好他家裏還停着一輛車,不然這麽晚還真不知道好不好叫車。

他站起來去拉行李箱,“你卧室在哪兒,我把箱子放過去。”

江敘不動聲色地攔住他,指了指沙發,“你睡這兒。”然後又遞給沈方煜一瓶酒精,“你先把你箱子擦幹淨,尤其是滾輪。”

“……”沈方煜:“你不讓我跟你睡一起我怎麽照顧你,你晚上抽筋我都不知道。”

江敘看了他一眼,語調微微上揚道:“那你去我房間打地鋪。”

“真不能讓我睡床?”沈方煜又開始半真半假地扯瞎話,“你也太狠心了,我頸椎腰椎都不好。”

江敘的神色變得有些撲朔,“主要是你……”

他欲言又止地只說了四個字,沈方煜卻無師自通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哎不是……江敘,那就是個意外,我真不是那種人……我對你沒什麽非分之想……我就是喝醉了……我……”

他越說越結巴,最後實在是承受不住江敘的目光,舉起雙手道:“行,我打地鋪。”

畢竟他沒忘記自己來是因為什麽,江敘不信任他也有道理,就算他再怎麽覺得自己是個大直男,他都不能不承認一個事實——他第一次跟江敘躺一張床上就把人睡了,還睡出了一個孩子。

這真是擱誰聽了都要罵他一句渣男的程度。

江敘點點頭,指了指手邊的房間,“這是浴室,旁邊有吸水拖把,洗完澡記得把地上拖幹淨,我不喜歡地上有水。”

“這可是浴室!”沈方煜一臉震驚,“你知不知道浴室的“浴”字有三點水,沒有水在地上它還配叫浴室嗎?”

江敘攤了攤手,沒打算和沈方煜讨論語文問題,抱着平板回卧室了。

行吧。

沈方煜想,誰讓他責任心強呢。

既然他是為了照顧江敘,彌補自己的錯誤才來的,現在也沒必要和江敘計較,暫時先忍辱負重幾天,其他的等江敘身體狀況好點了再說。

江敘的家其實跟沈方煜想象中的差不多,和他這個人一樣,灰白冷色調的北歐原木風,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東西擺放井井有條,顯得不近人情又疏離,冷冰冰的,沒什麽溫度。

平日裏應該是他一個人住,衛生間的隔板上只擺放着簡單的洗漱用品,一看就是極少有外人使用的樣子。

沈方煜先按照江敘的吩咐把行李箱搬到衛生間,就着酒精和棉紙把行李箱擦得幹幹淨淨,又沖了個澡,換上家居服,才慢悠悠地晃到江敘門前,一把推開門。

江醫生半裸着上身,米白色的家居服剛套了個頭,堪堪露出他胸口那顆紅痣,在他冷白色的皮膚上顯得格外清晰。

沈方煜一愣,就見江敘飛快地把衣服下擺扯出來,帶着怒意瞪了沈方煜一眼,“沒人教過你進別人卧室要敲門嗎?”

沈方煜很想解釋一下都是男人沒啥好避諱的,或者質問江敘一句,他剛不是早就洗完澡換睡衣了嗎,為什麽這會兒又在換衣服。

然而他的身體先他的大腦一步做出了反應——

江敘眼睜睜地看着沈方煜滾了滾喉結,男人身體的變化在柔軟輕薄的睡褲遮擋下根本無所遁形,全落在了他眼底。

轉瞬之間,江敘的目光從不爽變成匪夷所思的震驚,再到氣血上湧的憤怒,最後直接薅起一個枕頭砸上沈方煜的臉。

“滾!”

“你聽我解釋——”

沈方煜抱着枕頭愣了片刻,江敘直接從床上下來,三步并作兩步地把他推了出去,“啪”得一聲關上門,他還是氣得不行。

地上是他剛剛鋪好被褥床單,被子有點兒大,他套被套的時候出了一層汗,于是就想着換件睡衣,結果沈方煜就大喇喇地進來了。

要說他只是忘了敲門也就算了,對着他起反應算怎麽回事?

江敘本來都已經快說服自己忘了那荒唐的一夜,結果沈方煜這一通操作,又讓一口氣堵在胸口下不去了。

他直接翻出手機,用巨大無比的力氣敲着字,打算把這位不小心被他引入室的狼給攆出去,結果剛打了兩個字,他的腹部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順着脊梁骨往上,跟過電一般牽動着他的神經,疼的仿佛整個人都被撕開了。

他身上的力氣仿佛一瞬間被疼痛抽幹,“咚”得一聲,他的手一滑,手機跌落在地面,然而他根本就沒有力氣去抓。

他扶着床沿,跌坐在剛剛給沈方煜鋪的褥子上,蜷縮成一團,緊緊地捂住了腹部。

蒼白的額頭沁出細細密密地薄汗,他緩慢地深呼吸着,強迫自己去适應這突如其來的疼痛,一邊伸手去摸手機。

手機表面碎得不成樣子,也不知道是膜碎了還是屏碎了,江敘顫抖着手去解鎖,結果手機黑屏了。

“靠。”他把手機摔在一邊。

沈方煜剛剛被關在門外,還沒來得及走遠就聽到裏面傳來響動,他本來還想用手機發條消息給江敘道個歉,這會兒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直接拍門問:“江敘,怎麽了?”

江敘張了張嘴想說話,然而似乎在疼痛的幹擾下有些艱難。

屋裏持續的沉默讓沈方煜面色變得越發緊張,故意跟他作對似的身體反應也淡下去了。

他推了推門,發現剛剛江敘趕他出來的時候把門鎖上了,他望向那緊閉的門鎖,心一橫,直接重重踹了一腳。

一聲巨響,伴随着門鎖的報廢,門轟然大敞,江敘就正對着門坐在地上,看見他破門而入,滿臉難以置信。

“你……”他喘了口氣,簡直不想再多說一句,卧室門的鑰匙就放在大門口的玄關,他但凡在屋裏找找也不至于廢他一個鎖。

“你怎麽了?”沈方煜全然沒有剛剛搞了破壞的愧疚,半跪在江敘身旁,直接把手覆蓋在了江敘的手上,輕緩有力地揉按着,他的手很溫暖,掌心的熱度順着皮膚傳遞下去,江敘的臉色稍微好了一些。

“小腹疼?”他自言自語道:“該不會是咱閨女在留我吧。”

江敘鐵青着臉橫了他一眼。

“打120嗎?”沈方煜問。

江敘繃緊下颌,緩緩吐出一口氣道:“看看情況。”

這疼痛來的迅猛而突然,眼下已經有了輕微緩解的征兆,他維持着躬身屈腿的姿勢能讓疼痛得到一部分抑制,驟然挪動位置或者改變姿勢反而容易引起不良的後果。

況且因為肚子裏那個莫名其妙的孩子,他現在去哪個醫院心裏都發憷,這一片的醫院都有他的同學,雖說不一定能趕上人家值夜班,但萬一趕上了,江敘覺得自己就可以告別這個世界了。

沈方煜很快就明白了他的顧慮,也不再多說,江敘任由沈方煜按壓着他的腹部,眉心微微皺着。

沈方煜問:“絞榨性疼痛?”

江敘點點頭。

沈方煜正色下來,“是不是腸痙攣。”

“像。”江敘實在是沒力氣,只抛出一個字。

“缽仔糕有問題?”沈方煜自顧自地診斷了一會兒,又說:“肯定是你吃太多了。”

江敘:“……”

“你也是,一點兒分寸都沒有,”沈方煜一邊給江敘按肚子,一邊碎碎念地唠叨,宛如眼前這位是他的病人,“那種東西本來就不好消化,你隔三差五就亂吃亂喝胃估計也不行……哎江敘,”他說着說着突然想起來什麽,問道:“你是不是經常不吃早飯?”

江敘裝沒聽見,沈方煜卻不依不饒,就跟唐僧抓到孫悟空打死化作人形的白骨精似的,開始瘋狂念咒輸出,“你怎麽回事兒啊?一說你還是個醫生,連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都不知道,傷胃且不說,你知不知道容易不吃早飯容易得膽結石?”

“沒有文獻證明……”

江敘現在真沒力氣跟沈方煜辯論,等他好了一定要把文獻甩在沈方煜臉上,告訴他沒有證據證明膽結石和不吃早飯有關,一個專業的醫生最重要的品德就是不信謠不傳謠。

“你別管文獻不文獻,”沈方煜說:“我和你說不吃早飯壞處多了去了,就比如——”

江敘擡起手,在嘴邊有氣無力地比了一個“噓”,他指了指腹部,雙手捂住耳朵,“疼。”

沈方煜的話音戛然而止,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又忍不住“嘁”了一聲,最後還是安安靜靜地閉了嘴。

江敘的卧室旁有個飄窗,外頭的月色順着玻璃透進來,因為是高層的緣故,視野很好。

白天裏碰上就要掐架的兩位醫生無聲地靠坐在床邊,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一個蹙着眉,另一個手法專業地幫他揉着腹部,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少見的和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江敘身上的疼痛才完全消失,他舔了舔有些幹燥的下唇,沈方煜作勢又要開口。

江敘心有餘悸地盯着他,卻聽沈方煜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江敘松了一口氣,帶着點兒一不小心惡意揣測了沈方煜的愧疚,指了指床頭櫃:“杯子在那兒。”

沈方煜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登時傻了眼。

他剛剛兩次進江敘的卧室都太着急,以至于完全沒有仔細觀察江敘的卧室,這會兒他才發現,這人的卧室和房子的其他房間簡直是千差萬別。

如果不是江敘就躺在這兒,他絕對不相信這會是江敘的房間。

床頭櫃上擺的亂七八糟,各種雜物壘了好幾層,床上的被子亂糟糟的,枕頭東一個西一個,床邊的小沙發上堆滿了擺的亂七八糟的衣服,熨燙機上還繞着一條圍巾。

最離譜的是,江敘的房間有特別多的毛絨玩具,讓本來亂的不那麽離譜的房間看起來瞬間成了狗窩。

“你一個男人在卧室裏放那麽多毛絨玩具幹什麽?”沈方煜從一只泰迪熊旁邊艱難地薅出江敘的杯子,發覺他床上居然還有一個耳朵巨長的粉紅色兔子。

“你別告訴我你睡覺還要抱着這玩意兒睡。”沈方煜眼裏滿是嫌棄。

江敘慢條斯理地沖他招了招手,“兔子給我。”

那兔子看起來有些久了,應該很多年了,沈方煜把兔子遞給他,就見江敘靠着牆,把兔子抱在了懷裏。

“這不是普通的娃娃,這是我的第一個手術對象。”

“我媽說我小時候就喜歡毛絨玩具,尤其喜歡給他們開膛剝肚再縫上,那時候他們就覺得我以後肯定要去做醫生,為了鼓勵我的愛好,就給我買了特別多的娃娃。”

剛剛的疼痛讓江敘看起來比平日裏要虛弱一些,連說話的聲音都變輕了,飄飄忽忽地,像浮在天上,配合着他說出來的內容,簡直就是鬼片現場。

沈方煜:“……”

他再次環視了一圈整個房間的娃娃,剛剛還憨态可掬的娃娃看起來瞬間多了幾分詭異,一雙雙黑黝黝地眼睛正微笑着注視着他,好端端的,沈方煜突然覺得背後一涼。

江敘把他的表情收進眼底,少見地露出了幾分忽悠得逞的促狹神色。

他趕在沈方煜發現他在編故事前換回平靜了目光,摸着兔子耳朵提醒了一句,“水。”

“哦,差點忘了!”

沈方煜拿着走出卧室,給江敘接了杯水,又試了試溫度,或許是熱水溫暖了他的意識,再次進入江敘卧室的時候,那種脊背發涼的感覺終于淡下去了,他把水遞給江敘,後者喝了兩口,又把杯子放進了“廢墟”之中。

“我真想象不出,每天打扮的一絲不茍,襯衫一點兒褶皺都找不到,扣子永遠扣得整整齊齊的江醫生每天都是從這麽個狗窩裏爬出去的。”

江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覺得我的卧室應該是什麽樣的?”

沈方煜想了想,“被子疊成豆腐塊兒,床單平整,床頭櫃一塵不染,氣氛森冷嚴謹……總是就是像沒住人一樣的那種。”

“你說的那不是卧室,”江敘睨了他一眼,“是停屍房。”

“……”好像很有道理。

“你幫我把抽屜裏那個備用手機拿來,”江敘說:“把我手機卡先塞進去。”

沈方煜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江敘是怕晚上有人打電話叫他去醫院,有時候雖然不是值班時間,但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需要緊急動大手術的情況,科室值班醫生還是會找他們。

他幫江敘換了卡,手機放到他枕邊,“今晚醫院如果來電話找你,還是我替你去吧,你好好歇着。”

江敘松了松筋骨,感覺身上的不适已經褪下去了,他确認了一下備用機的通話情況,對沈方煜道:“某個人說不給我值夜班來着?”

沈方煜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是誰這麽沒禮貌?”

江敘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才慢條斯理地帶着兔子一起爬上床,鑽進淺灰色的被褥裏。

“關燈。”

沈方煜愣了愣,有點兒不敢相信地開口,“那我就睡這兒了?”

江敘翻了個身,像是沒聽到似的,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沈方煜關上燈躺下來,他才輕飄飄地“嗯”了一聲。

“那……”沈方煜說:“你晚上要有什麽事,或者不舒服,”他指着江敘懷裏的粉兔子,“拿它砸我,我肯定醒。”

短暫地安靜了一會兒,江敘背對着他說:“好。”

月色正好,寂靜下來的卧室十分好眠,身下的被褥也很軟,沈方煜睡着得很快,沒一會兒意識就迷瞪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折騰了一晚上太累的緣故,還是因為沈方煜睡得位置恰好能環視整間房間的娃娃,他半夢半醒地睡着,突然看見一個年幼的小孩坐在床頭,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臉,只能隐隐約約看見他的動作。

他的手裏握着一把鋒利的剪刀,被月色映照地雪白,沈方煜心一驚,就看見那小男孩一邊剪着破布娃娃的肚子,一邊發出詭異的笑聲。

很快整間房間的娃娃都動起來,跟着一起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圍繞着沈方煜,越走越近。

“卧槽!”

沈方煜吓得喊出聲,才猛然從夢裏驚醒,床邊的娃娃們在夜色的籠罩裏還透着幾分滲人,他下意識就去看床上的江敘。

江敘睡得很沉,估計是夢裏翻了身的緣故,這會兒正面對着他。

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整張臉因為被毛茸茸的被子圍着,劉海順下來半遮住眉眼,顯得很溫和,和夢裏的鬼娃娃一點兒都不像。

沈方煜就那麽看着他,剛剛心裏頭還躁如擂鼓的心跳就慢慢淡下去了,連思緒都跟着變得平靜下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盯着江敘看了多久,半晌,江敘突然說了一句夢話,沈方煜沒聽清,下意識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他往前挪了幾步,身體貼着江敘的床,手搭在他的床上,把耳朵湊到江敘嘴邊,等了半天,江敘也只是語意不明地嘟囔了兩聲。

沈方煜忍不住笑了,自言自語道:“我跟一個睡着的人聊什麽勁兒啊。”

正打算躺回去再睡個回籠覺,身前忽然窸窣一聲,他手背一燙。

沈方煜下意識望過去,借着月色,他看見江敘的懷裏攬着那只舊兔子,手卻伸出了被子,搭上了他放在床邊的手。

沈方煜的心跳了一下。

然後就聽到睡得迷迷糊糊的江敘,字正腔圓地又說了一遍被沈方煜漏聽的夢話:“沈方煜傻逼。”

“……”沈方煜面無表情地抽開手,裹回了被子裏。

還不如不聽。

一大清早,江敘起床的時候,就看見餐桌上放着牛奶和早餐,還有他那慘遭重擊的手機。

他洗漱完坐回餐桌,擦了擦還有些濕的頭發,看了一眼手機,上面的裂痕已經消失不見了,估摸着是沈方煜買早飯的時候順路拿去修了。

他按了鎖屏鍵,果不其然,手機很快亮了起來,手機卡也重新換了回來,界面還停留在他和沈方煜的消息框裏,江敘默默删掉自己原本打算發的話,就看見沈方煜發過來一條,“我先去醫院了。”

江敘眨了眨眼睛,剛放下手機,它又響了。

來信人依然是沈方煜,“早飯記得吃,吃完給我拍照,我要檢查。”

江敘:“……”

拿着雞毛當令箭的人好歹還有根雞毛,沈方煜哪裏來的自信要檢查他。

江敘“嘁”了一聲,沒回沈方煜的消息,餘光卻落在了他買的早餐上。

透明的玻璃杯裏盛着溫度正好的牛奶,黃橙橙的煎蛋在清晨的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明亮,大概是怕他膩,旁邊還放着一小碗蔬菜沙拉,顏色霎是青翠。

還挺藝術。

江敘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早飯。

吃一口……就吃一口吧。

于是他眼觀鼻鼻觀心地拿起了筷子。

當然,就算是吃完了,也絕對不會給沈方煜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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