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小區樓下,沈方煜發完消息就把手機收回了口袋,他滿腦門兒熱汗,剛剛晨跑過。
他徑直開着車去醫院沖了個澡,換上白大褂坐在辦公室裏的時候,才剛剛七點。
昨晚他剛做完噩夢,睡回籠覺的時候又做夢了,雖然這次沒再吓醒,醒了也沒記清夢裏有什麽,但他恍惚間知道自己夢見了江敘,內容多少還有點兒暧昧。
這個認知讓他在醒來看見江敘的一瞬間,差點再次原地起立。
他潦草地沖了個涼水澡,沒敢等江敘起來,直接換上了運動服出門買早飯修手機,又趕在他起床前離開了家,打算繞着小區跑幾圈。
沈方煜推測自己可能最近有點上火,于是選擇了用運動來打消自己稀奇古怪的沖動。可坐在辦公室裏的時候,他依然有點神思不屬。
他覺得自己的某些功能可能是出了點兒毛病。
他想不明白,就算江敘是他的第一個性伴侶,讓他确實有那麽點兒食髓知味,可他這麽大的人了,也不至于雛鳥情結到這個地步,看江敘一眼就發情。
他從醫這麽多年,見過的身體數都數不清,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活的死的,但他一直很拎得清,以前也從來沒出現過這種問題。
怎麽就江敘不一樣?
雖然江敘身材是不錯,那顆痣也确實有那麽點兒勾人,可沈方煜是個直男,就算江敘是個天仙,他都應該坐懷不亂柳下惠。
想到這裏,沈方煜的表情忽然有點僵硬,他的腦子裏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個活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思考過的問題。
我他媽不會是彎的吧。
這個念頭實在是過于颠覆沈方煜對自己過往的認知,他一邊驚悚地努力回憶着讀書那會兒整日在宿舍裸奔但并沒有任何誘惑力的室友們,一邊堅定冷漠地在剛剛給自己下的診斷單上批了碩大的“誤診”兩個字。
誤診,沈醫生想,絕對是誤診。
江敘和他宿舍的室友們不應該有什麽區別,只不過是從六人寝換到了兩人寝,人均面積增大了而已。
躲着江敘,才像他真的做賊心虛似的。
他沈方煜就不信了,江敘能蠱他一陣子,難不成還能蠱他一輩子?遲早有一天他的身體會和他的大腦一樣清醒,就算江敘是塞壬轉世,他也能當奧德修斯。
可惜江敘并不知道沈方煜這遲到了十來年的少男情懷,他來了辦公室連招呼都沒跟沈方煜打一聲,就直接讓病理科一個電話叫走了。
“江醫生,這個阮秀芳是你的患者吧。”
江敘接過病理科遞來的檢查報告,那天讓保安把馬浩帶走之後,江敘又給阮秀芳開了幾個檢查,其實問診的時候他就覺得阮秀芳的情況不太好,果不其然,病理科宮頸篩查的檢查進一步佐證了他的判斷——
高度疑似鱗狀細胞癌。
他步伐匆匆地走回婦産科,推開三號辦公室的門,“邵樂,”江敘把檢查報告遞給邵樂,“給她打電話讓她趕緊來醫院,我等下把宮頸活檢和陰道鏡的檢查單傳給你。”
“好的江老師。”邵樂接過檢查單,忽然想起了這是昨天見過的那個患者,雖然最終的檢查結果還沒有出,病情究竟嚴重到什麽程度也需要宮頸活檢來分型分期,她還是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不同于昨天一副諱疾忌醫的态度,邵樂打完電話沒多久,馬浩就直接闖進了她的辦公室,“邵醫生!”他雙目通紅,手抖得厲害,大概想說點什麽,又想起前不久差點失手打了眼前的女醫生,嗫嚅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他身邊的阮秀芳早已經哭成了淚人,一時間三號辦公室格外喧鬧。
邵樂不想理馬浩,她把江敘開出的檢查單遞給阮秀芳,安慰道:“先去做分型,別慌。”
這句話一出來,阮秀芳哭得更厲害了,這樣的悲歡離合常常在A醫大附屬濟華醫院上演,邵樂雖然見得次數多了,可是每每遇上,還是有些于心不忍。
沒等夫妻倆拿到檢查報告,江敘率先從病理科拿到了進一步檢查的結果,“聯系病人辦住院吧,”他垂下眼睫,看了一眼檢查報告,問電話裏的邵樂,“還有床位嗎?”
“今早剛空出來一個。”邵樂說:“不過病人情緒不太好,暫時不太能聽進去我的話。”
她正在勸慰阮秀芳,然而對方的悲傷絲毫沒有緩和的模樣,已經招致了很多人圍觀,她着急地都快上火了。
“江醫生,”手術室的護士走出來見江敘在打電話,催促道:“下臺手術麻醉已經上了,您得盡快過去了。”
“好,”江敘應道:“我盡快。”
他轉頭對電話中的邵樂道:“你能安撫住嗎?”
“我……”邵樂有些欲言又止,她本來想叫江敘幫忙的,可她剛剛也聽見江敘很忙,于是搖頭道:“沒事的江老師”
“先給她辦住院,”江敘說:“晚上我跟你去和患者說明情況。”
江醫生平時很忙,除非病人的情況很複雜,收病人、幫助病人了解病情、交流手術方案,包括術前談話這種工作都是邵樂他們來做。
阮秀芳雖然患了癌症,但她的情況只是最輕微的那種,一般主刀醫生是不會花時間去陪學生去做這種事的。
可大概遇到難題的時候,沒有什麽能比導師的一句“別着急,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要更打動人了。
邵樂握着話筒,鼻子忽然酸了酸,而電話那頭的江醫生已經利落地挂斷了電話。
邵樂把話筒放回座機,深吸一口氣,轉身再次走向了阮秀芳。
病床上鋪上嶄新的白色床單,厚重的消毒水味彌漫着整個病房,馬浩攙扶着阮秀芳躺上病床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在邵樂的解釋和安慰下,從驟逢噩耗的悲傷中稍微找回了些理智。
同病房另外兩張病床上都是住着人的樣子,左邊病床上的患者不在,只是床頭櫃上堆滿了東西,右邊病床上坐着個穿着紅色花短袖正在吊水的大姐,那大姐拿着大蒲扇,一邊扇風一邊跟新來的病友打招呼,“怎麽了妹妹,”她問阮秀芳道:“眼睛圈兒怎麽紅成這樣?”
阮秀芳拿袖口揉了揉眼睛,“醫生說……我得了癌症。”
“那是早期還是晚期啊?”蔡大姐問。
“是早期,蔡大姐。”于桑剛好從門外進來,聽見這一段對話,回答了蔡大姐。
“于醫生,”蔡大姐笑眯眯地跟于桑打了個招呼,又給他遞了個橘子,“吃個橘子,我男人今天從老家帶來的,自家種的,可甜了。”
于桑習慣性地擠了床邊的免洗消毒液擦手,對蔡大姐笑道:“您太熱心了,”他擺手婉拒道:“我等下還得去隔壁房看病人,這會兒沒時間吃,”他說着順口問了問蔡大姐的情況:“您今天怎麽樣,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蔡大姐搖頭道:“我好得很吶。”
“咱們病房就屬您心态最好了,”于桑笑着誇了一句,偏頭去問隔壁床阮秀芳的情況。
他是阮秀芳的管床醫師,屬于查房次數最多,也是和病人交流最多的那一類。
邵樂辦好了出院之後,就直接彙報給了他。
他大致确認了辦住院的流程和繳費情況,又看了看檢查報告單,對阮秀芳道:“那您先在這兒安頓着,有什麽不舒服的就找護士。”
眼見他要走,蔡大姐又提起一袋橘子招呼道:“于醫生,您這會兒沒空就帶到辦公室去吃吧,就幾個橘子,我聽說江醫生也愛吃。”
于桑聞言掃了一眼塑料袋,透明的塑料袋裏确實只有幾個黃橙橙的橘子,沒放其他的東西,他笑着接過來,“那行,我給江醫生帶點去,就說是您的心意,先替他謝謝您了。”
馬浩見狀也拿起一爪香蕉遞給于桑,“于醫生,我一點心意。”
馬浩醫鬧的事情早就傳遍了婦産科,于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看也沒看那爪香蕉,對阮秀芳笑了笑,就徑直走出了病房。
馬浩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老婆。
蔡大姐是個心直口快話又多的人,見于桑走了,她又繼續跟阮秀芳攀談,“早期癌症多大點事兒啊,妹妹,你不知道,我三年前就查出來得了胃癌,做了手術切了半個胃。”
“這三年我是一月一複查,就怕複發,沒想到這胃癌沒複發,我倒是又得了什麽子宮內膜癌,醫生說分期比胃癌還差。”
她一拍大腿道:“我就是個折騰的命,可我不還好好活着呢嘛。”
“你啊,別沒讓這腫瘤給害死,反而自己把自己給吓破膽了,咱這片病房裏的,哪個不是生了大病的,你覺得害這病的人外面滿大街找不到一個,可你去走廊溜一圈就能看見,那有頭發的就沒幾個,全是做了化療掉了頭發的,人不也好好過着日子。”
她俨然是個病房百曉生,指着阮秀芳另一邊的空床說:“你旁邊那姑娘,今年才二十來歲,不比咱們半截埋黃土的人,又年輕又漂亮,可是聽說懷了個什麽葡萄胎,你說怪不怪?好在于醫生說那是個良性腫瘤,比咱們這種惡性的好治。”
她中氣足,嗓門兒大,氣若洪鐘一溜說完,阮秀芳眼睛都直了,“那按你說……我這,也不是什麽大病?”
“反正放寬心,大病小病的,聽醫生的就對了。”
她說:“我本來啊,在老家醫院,那醫生都說我這病治不了,連院都不讓我住,讓我收拾收拾鋪蓋回去等死,我不服氣,又跑到A城來,挂了江醫生的號,這江醫生看完我的檢查結果就說能治,就是有風險,讓我回去考慮要不要動手術。”
“我當時就知道我死不了了,”蔡大姐說得起勁兒,蒲扇都忘記打了,“趕緊辦了住院,讓江醫生給我安排手術。”
“我聽我男人說,我那手術動了九個小時,江醫生飯都沒吃,才把我肚子裏的腫瘤切幹淨,反正我醒過來的時候啊,心裏頭就特別高興,心想我怎麽就這麽幸運呢。”
“那會兒江醫生還擔心我複發,讓我一定要按時來醫院化療複查。”
她指着吊瓶說:“現在是我化療的最後一個療程了,複查結果好得不得了,于醫生都說我說不定還能再活三四十年呢,這要是我當時沒碰到江醫生,我現在已經不曉得埋在哪個黃土堆裏了。”
馬浩欲言又止,“可這江醫生……是個男的呀,他怎麽能看婦科呢?”
“男的怎麽啦?”蔡大姐說:“不管男的女的他會看病那不就是好醫生嘛。”馬浩對江敘的質疑顯然讓蔡大姐十分不高興,“你是不曉得哎,一個江醫生,一個沈醫生,科室裏最厲害的兩個大夫都是男大夫。”
他這話說的馬浩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不相信道:“你說那江醫生真有那麽厲害?能比崔主任還厲害?”他來之前特意看了,濟華醫院婦産科的主任姓崔,是個女醫生。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看病呀,千萬不要盲目迷信挂主任的號。”蔡大姐作為濟華醫院的常客,又特別喜歡八卦社交,顯然已經對科室內部情況十分了解了。
“崔主任厲害是厲害,尤其是年輕的時候,要不然人家也當不上主任,教不出這麽厲害的學生。”
“但是崔主任現在年紀上來了,都快退休了,那種動辄幾個小時的大手術崔主任身體吃不消呀,我反正是聽說現在科室級別最高的手術都是江醫生和沈醫生主刀,崔主任最多會在旁邊盯着,多數時候都不上手了。”
“你別瞧不起男醫生噢,”蔡大姐說:“你沒看人家外科的大夫大部分都是男醫生啊,那是因為男人他做手術力氣大,一站能站幾個小時腿都不抖一下,好些女醫生體力沒那麽好呀。”
蔡大姐撇着嘴,跟馬浩罵了他親兒子似的,“你現在看不起江醫生,說不定你老婆的主治醫生還不如江醫生嘞。”
馬浩面色一臉尴尬,他和阮秀芳對視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我媳婦能讓江醫生給動手術嗎?”
蔡大姐對他的轉變有幾分不忿兒,故意翻了個白眼涼涼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呀,江醫生忙得很嘞。”
馬浩想起之前通知他們來醫院,給他們初步說明病情的都是邵樂,心想莫不是邵樂來給阮秀芳開刀,又讪笑着遞了跟香蕉給蔡大姐,讪笑着問:“那邵醫生動手術怎麽樣呀?”
蔡大姐對馬浩翻了個白眼,還是看在香蕉的份上回答道:“邵醫生我不曉得呀。”
當時聯系她的是江敘的另一個學生,蔡大姐對邵樂并不了解。
馬浩又看了看阮秀芳病床牌上寫的管床醫生“于桑”,“那于醫生呢?”
“于醫生我倒是問過,他說他的什麽等級不夠,做不了惡性腫瘤的手術。”
她說着又想起來剛剛于桑的态度,“你怎麽得罪于醫生了,于醫生脾氣那麽好,一說一臉笑的,我看他剛剛好像不太待見你啊。”
蔡大姐平日裏就愛八卦些家長裏短的事,一雙大眼睛絲毫沒讓年齡和病魔磨沒了光,反而愈發炯炯有神,她直勾勾地望着馬浩,看他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更好奇了。
阮秀芳在旁邊聽了半天,本來之前馬浩在醫院撒潑,她就氣得很,回去還跟他大吵了一架,正冷着戰呢,沒想到就被醫院通知了得病的噩耗。
這一路她神情恍惚,馬浩一直陪在她身邊跑手續拿檢查報告的,她沒了心思再和馬浩計較,這會兒讓蔡大姐說了這半天,她精神緩和了不少,氣也上來了,忍不住冷冷剜了馬浩一眼,對蔡大姐道:“說出來我都替他丢人,我看病的時候,他闖進來差點把人醫生給打了。”
她這話一出,蔡大姐的臉色就變了,“你就是那個在江醫生看診的時候醫鬧的混蛋?”
這件事兒她昨天就聽說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科室也沒有蔡大姐不知道的八卦,昨天她就氣得拉着隔壁床的年輕姑娘罵罵咧咧了半晌,沒想到今天正主就坐到了自己身邊,自個兒還吃着他給的香蕉。
蔡大姐生氣地咬下最後一口香蕉,把香蕉皮丢進了垃圾桶,“我就不明白了,江醫生人品醫術都沒話說,你到底是為什麽要找他的茬?”
馬浩的心裏已經動搖了,可是面對蔡大姐的質問,他還是死鴨子嘴硬地堅持道:“他一個男的,給我老婆看身體,惡不惡心。”
“我是看那是專家號才挂的,人家看病人也是看怎麽治病,心裏頭才沒有你那些龌龊心思嘞。”阮秀芳說:“再說要是醫生真的心術不正,我自己看不出來嗎?”
蔡大姐聞言臉色更難看了,“合着你老婆都沒意見,你一個家屬在這兒蹦跶什麽勁兒啊。”
“大妹妹,”她對阮秀芳說:“我說話不好聽,也不是沖你,我聽出來了,你是個明事理的人,但你男人真不是個東西,人家醫生在一線累死累活的救人,他在背後捅刀子,你說這是人幹的事兒嗎?還好江醫生沒受傷,你知道國家培養一個醫生要多少時間多少錢嗎?”
“可不是嗎,”阮秀芳顯然沒打算站在馬浩那一邊,和蔡大姐同仇敵忾地教訓着馬浩,從前她在家裏還偶爾忍一忍馬浩的脾氣,現在她都忍病了,也不想忍了,直接指着馬浩的鼻子說:“別說邵醫生不想理你,我都不想理你。”
“你真是——”蔡大姐對馬浩一副恨鐵不成鋼,不想多說又忍不住罵幾句的語氣,“你還不知道吧,那天報警找保安的就是沈醫生,現在你一個人把科室最厲害的兩個醫生都給得罪了,你也沒替你老婆想想該怎麽辦?”
馬浩先是受了于桑的冷落,現下又被病床上兩個女人夾槍帶棒地怼了一頓,眼瞅着沒人待見他了,他捂着臉嘆氣道:“行了行了我知道錯了,”他站起來,“我去找江醫生道歉還不行嗎?”
他扶了扶阮秀芳的肩,男人死要面子的好勝心讓他忍不住豪言壯語,“我就是這張臉不要了,也一定給你把江醫生請來動手術!”
今天的手術很多,江敘結束的時候天色已經快暗了。從手術室出來,他從門衛那裏取了之前訂的瓦罐湯,已經有些涼了。
坐回工位上剛喝了兩口,門驟然被撞開,“撲通”一聲,江敘都沒來得及看清,一個壯漢就跪在了他面前。
“咳咳——”江敘被嗆得厲害,忙站起來要去扶人。
他還深刻地記得剛去醫院實習的時候,曾經看到有個病人跪在地上怎麽勸都不起來,他的帶教老師沒辦法,只好一起跪下去,倆人在醫生辦公室裏你拜我我拜你,給剛剛入行的江敘造成了極大的心理沖擊。
萬萬沒想到,他也會遇上這種事。
“這給誰拜年呢?”沈方煜從身後過來,在江敘伸手前直接抄手繞到男人胸口,小臂肌肉緊繃,一個使勁兒,硬生生把他給弄了起來,結果一對眼,“是你?”他松開手,“早知道不扶了。”
馬浩:“……”
“馬浩?”江敘也認出來了,“你來幹什麽?”
冷不丁被沈方煜架起來,他這會兒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真情實感地後悔起昨天的所作所為來。
他沒了之前的嚣張跋扈,一雙眼睛泛着紅,像是還有幾分委屈,他搓了搓臉,拽着衣角,跟說句話能要他命似的艱難道:“江醫生,我為先前那事兒跟您道個歉。”
他說完就低下頭直直地盯着腳尖,不吭聲了。不久前在妻子面前許下的豪言壯語這會兒也全咽回了肚子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滿臉都是窘迫。
“地上有金子?”沈方煜冷嘲熱諷地奚落了馬浩一句,走到江敘身前,伸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飯盒,對江敘道:“你最近怎麽總喝湯?”
江敘拍開他的手,沒等他一句“要你管”說出口,沈方煜率先道:“我來檢查了,早飯照片呢?”
“沒拍。”
“我不信,”沈方煜大喇喇地攤開手,“手機給我。”
江敘橫了他一眼。
“不給就是拍了。”
江敘沉默了片刻,把手機遞給他,沈方煜拿過去點開相冊看了看,一邊翻一邊笑道:“要拿到江醫生的手機居然這麽容易,你也不怕隐私洩露。”
江敘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沈方煜一眼,“別人拿我手機我又不會給。”
沈方煜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原來我在你心裏這麽特殊。”
江敘懶得理他,沈方煜把手機還回去。
“真沒拍?”
相冊裏并沒有早餐的照片。
“也行,”他說:“那我明天親眼盯着你吃。”
要表達他對江敘的毫無雜念,就從天天監督江敘吃早飯開始。
江敘無語道:“你這麽喜歡監督別人你幹脆辭職去看守所吧。”
“那也得等你先把胃養好,”沈方煜拎起他喝了一半的湯,“都涼了,我給你拿去休息室熱一熱,你一會兒過去吃吧。”
“等等——”
沈方煜看了一眼出聲的馬浩,“哦,你還在這兒啊。”
“我……”
這已經是馬浩第三回 來江敘辦公室了,之前每次過來江敘都不在,不是說在手術室就是說去開會了,聽着這兩人的對話,馬浩生怕江敘又一走就消失不見,舌頭也利落了,也顧不得面子和尴尬了,忙搶白道:
“我來是想請江醫生給我老婆做手術。江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老婆,那個邵醫生,她是個女醫生,他們都說男醫生動手術比女醫生強,我之前沒想到您那麽厲害,您行行好,給我老婆做手術吧,我就這麽一個老婆,我是真不放心讓邵醫生給她動手術啊!”
他之前聽蔡大姐排除了于桑,就以為邵樂是要給阮秀芳做手術的醫生。
這段話裏誤解太多,江敘正要出口解釋,沈方煜先開口了,“一邊要跟江敘動手,一邊又要他給你動手術,你還真是有意思。”
他撂下湯,言語裏帶上了幾分火氣。
“給你老婆看診檢查的不能是男醫生,做高難度手術的又不能是女醫生,職場性別歧視那一套說辭可真是讓你給玩兒明白了。”
他說得不留情面,刻薄裏帶着幾分嘲諷,說完馬浩的臉登時就紅了,結結巴巴半晌,才道:“之前是我的錯,我不應該……不應該……”
馬浩被保安制住之後,他為什麽醫鬧的原因就在婦産科傳了個遍,沈方煜也知道馬浩之所以發瘋是因為他覺得江敘是個男醫生,不該看婦科,覺得他對自家老婆心懷不軌。
這樣的歧視在婦産科屢見不鮮,在他和江敘實習的時候更是受了很多白眼,不過大多數情況下,他都能理解患者有自己的考慮,但是馬浩只是患者家屬,在患者都認可的情況下鬧事,還鬧得那麽過分,實在是讓他看不過去,忍不住就奚落了幾句。
說完他才發現,江敘扯了扯他的袖子,微微搖了搖頭。
沈方煜的神色微妙地動了動。
“你放心,只要你們配合治療,你妻子的手術一定是我來主刀,你不放心,可以去找崔主任确認。”
江敘對馬浩說:“另外,阮女士的腫瘤分期情況比較理想,我晚點會去病房跟你們讨論一下手術術式,盡可能早點安排。”
他臉上不像邵樂對阮秀芳那樣,帶着同情和不知如何安慰的神色,江敘的口吻很平靜,可他公事公辦的語氣,卻莫名讓馬浩心裏有了點兒底氣,就像是一直懸在空中的心終于堪堪碰着了一點兒地。
沈方煜不知道阮秀芳的病情,聽到“腫瘤分期”四個字,沈方煜看了江敘一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江敘為什麽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馬浩的妻子确診了宮頸癌,他看起來是真情實意地受了打擊,辦公室的白色燈光打在他頭頂,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頭發都像是比昨天多了不少。
江敘從他的頭頂收回目光,“沒什麽事就回病房陪你愛人吧,她現在需要你。”
雖然沈方煜那幾句話說得江敘挺痛快,但也沒必要再火上澆油了。
“那,醫生……”馬浩小心翼翼地問:“我老婆還能活多久啊?”
“預後好不複發的話,和正常人沒有區別的。”江敘評價道:“小手術。”
宮頸癌早期或許對病人而言聽起來吓人,可濟華每天收診無數病人,大部分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疑難雜症,相比之下,阮秀芳的情況确實只能稱得上是“小手術”。
“真的嗎?”馬浩将信将疑地望向江敘,雖然聽了蔡大姐的樂觀發言,可他還是心裏打鼓,畢竟有蔡大姐這樣看起來生龍活虎的癌症患者,可也有無數人說癌症是治不好的。
“我聽說……癌症不是絕症嗎?我們樓上那個姑姑就是癌症走的,查出來沒到三個月就走了。”他越說聲音越小,像是害怕把自己的老婆的命也給說沒了似的。
“預後和分期分型有關,你妻子檢查得及時,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受到各種電視劇的渲染和影響,很多人都會把癌症和絕症畫上等號,在生活中更是談癌色變,然而事實上,并非所有的癌症都不能治療,查出來的越早,救治的希望就越大,五年生存率也會更高。
雖然也有運氣的成分在,但多數情況下,像阮秀芳這樣的早期病例預後都不錯。
“那你……不會記我的仇吧。”馬浩問:“你會好好給我老婆做手術的吧。”
江敘:“……”
“行了,”沈方煜說:“你要是不想讓他記你的仇就少跟他面前晃悠,江醫生沒那麽多時間跟你在這兒掰扯。”
說着他直接連勸帶攆地把馬浩送出了辦公室,結果門剛一關上,馬浩又推開門,正正經經地對着江敘鞠了一躬,神色鄭重道:“江醫生,我老婆就交給你了。”
聽說他今天在檢查室大哭了一場在他老婆面前忏悔,吵得其他患者瘋狂投訴,江敘掃了一眼他離開的背影,又把目光收回到已經涼透的湯上。
遲來的深情總是讓人覺得遺憾,所幸阮秀芳還有餘生能等他彌補。
“你這人啊……看着冷冰冰的不好打交道,”沈方煜繞到他身邊,“沒想到還挺心軟。”
江敘沒說話。
“不過心軟也得交罰款。”沈方煜把一張黃色的A4紙拍在江敘面前。
江敘看了看那張A4紙,臉上閃過一團黑線。
“剛從行政處過來,小郭姐讓我給江醫生捎張罰單,順便盛情邀請你去看看布告欄。”
A醫大附屬濟華醫院婦産科的公告欄上,極其同步地貼着兩張告示書,江敘和沈方煜一左一右,端詳着布告欄上一左一右的自己。
左邊那張是通報批評江敘毆打醫鬧人員,右邊那張是表揚沈方煜臨危不亂以合理合法的手段制止醫鬧。
沈方煜彈着布告欄上的白紙,念着最後一段話,“以暴制暴不可取,請各位同事,尤其是江敘同志,以沈方煜同志為榜樣,積極主動地向沈方煜同志學習,如何正确地應對醫鬧糾紛。”
江敘白了他一眼,直接把那張紙撕下來,露出被擋在下面的罰款單,一字一句念出上面的內容:“沈方煜同志以暴力破壞公共財物,罰款兩百元。”
沈方煜聞言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拿出一張同款格式的罰單,拿膠水貼在布告欄的另一邊,唱對臺戲似的開口:“江敘同志以暴力傷害醫鬧人員,罰款兩百元。”
兩個暴力狂對視了一眼。
“沈方煜。”
“嗯?”
“你那張不是我貼的。”
“我知道啊,”沈方煜說:“小郭姐這不是沒空嘛,我剛好順路,帶過來幫她一起貼上,你看你不幫我貼,我還幫你貼,我是不是很貼心。”
“……”貼不貼心不知道,江敘只想拿膠水貼住沈方煜的嘴。
布告欄上相得益彰的兩張罰單,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無比般配,沈方煜抱着肘,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下自己的貼紙作品和江敘的表情,然後收起膠水,又摸出一張罰單,在江敘面前晃了晃。
行政處的罰單一般都是兩張,一張給被罰款人,一張貼布告欄。
這會兒一張罰單在江敘手裏,一張貼在了牆上,江敘面色鐵青地開口:“你怎麽還有一張?”
“我請小郭姐多印了一張,”沈方煜對江敘眨了眨左眼,“說要留作紀念。”
“給我。”江敘向他伸手。
沈方煜當着他的面把手裏那張罰單折得整整齊齊,塞進了上衣口袋裏,“就不給你,氣死你。”
江敘:“……”
男人是不是至死是少年江敘不知道,但他覺得沈方煜這已經不是中二少年的程度了,起碼是也是個幼兒園肄業。
于是他深吸一口氣,對沈方煜道:“要不你還是去熱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