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然而剛剛還和江敘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沈方煜很快就叛變了。

江敘二十來個平米的卧室裏,聲音震天響的環繞音箱,正在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循環播放着《新白娘子傳奇》主題曲,而那張平日裏安靜的大床正在瘋狂晃動,床板不堪其擾地發出吱呀的聲響。

床上兩位醫生扭打在一團,江敘招招不手軟,直奔沈方煜的要害去,沈方煜則是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保護音響上,任由江敘出招,我自巍然不動,雖然傷沒少受,可音響也沒落到江敘手裏。

“沈方煜!”

沈方煜臉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好聽嗎?”

事情要從一個小時前說起。

兩人依舊是開着兩輛車同時回到家,沒等江敘邀請,沈方煜就跟進自己家似的又來到了江敘的家裏。

卧室裏打的地鋪還在,浴室的洗漱用品一個沒少,就連浴巾都像是剛洗過,上頭還像有曬過太陽的味道。

“你給我把毛巾洗了?”沈方煜挺意外。

“洗衣機洗的。”

沈方煜說:“那也是你丢進洗衣機的。”

江敘瞥了他一眼,目光往天上飄,“阿姨丢的。”

他請了家政阿姨,每周來做一次清潔。

沈方煜納悶了,“那上回阿姨怎麽沒給我洗?”

江敘白了他一眼,還沒開口,沈方煜先抱住了他床上那只粉兔子,開口道:“我病了這幾天,你有沒有想我?”

“沒有。”

“我又沒問你,我知道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江醫生也不會想我,”沈方煜摟着懷裏的兔子,“我問的是它。”

他和江敘約定過,如果江敘晚上腿又抽筋,或者有什麽別的不舒服,就拿這兔子砸他,他一準醒,這麽多天過去,他們也算是有了革命友誼。

江敘一把把兔子拽回來,“先去洗澡。”

不洗澡不能上床,不能碰江敘床上的任何東西,包括他的兔子。沈方煜撇了撇嘴,拿着衣物往浴室去。

兩人輪着洗完澡,江敘剛從浴室出來,就看見沈方煜在擺弄什麽東西,他看了一眼,發現是個手提音響。

他拿毛巾擦着頭發,沈方煜跟等着他似的,瞟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按了按音響的播放鍵,記憶裏熟悉無比的旋律驟然蹦出來,一串“啊~~~,啊~~~”頃刻間充斥了江敘的耳朵。

《新白娘子傳奇》還是江敘好多年前跟着他爸媽一塊兒看的,那部說着說着就唱起來的劇實在是太讓人記憶深刻,劇情細節江敘倒不見得記得多少,可這一連串洗腦穿耳的“啊”卻像是刻在DNA裏一樣,讓江敘一瞬間夢回十幾年前。

音響裏已經快進到了唱詞,左宏元老師的聲音中氣十足而渾厚:

“西湖美景三月天哎……”

“春雨如酒柳如煙哎……”

這首歌實在是太耳熟能詳,江敘堪堪咬住舌尖才忍住跟唱的沖動,沈方煜倒是一點兒沒在意,跟着音響哼了兩句,對江敘說:“好久沒聽過了,一直記得這歌洗腦,現在聽着覺得還怪好聽的。”

那時候江敘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只是對沈方煜這麽快就屈從于崔主任的行為表示了鄙夷。

萬萬沒想到,沈方煜護着他的音響,在江敘身邊開始了長達一個小時的單曲循環,就連江敘吹頭發把吹風機的功率開到最大,都壓不下去那個聲音。

“你有病嗎!”

江敘摔下吹風去搶音響,兩人在屋裏你追我趕,那音樂就跟狂歡助興似的越來越嘹亮,江敘氣得急火攻心,沈方煜卻總有本事從他手下溜走,你來我往對峙大半天,最後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鬧到了床上。

江敘不堪其擾,他開始無比懷念起沈方煜生病的那段日子,那時候他還嫌太安靜,現在只想把沈方煜和他的環繞音箱一起丢出窗外。

果然家裏還是得安靜。

他就不該想沈方煜。

第三次搶音響失敗後,江敘終于失去耐心,捂住耳朵從床上坐起來,一個枕頭砸在沈方煜頭上,眼裏醞釀起黑沉沉的風暴。

“你到底想幹什麽?”

眼看着江敘被惹急了,沈方煜終于優哉游哉地開口:“答應跟我一起表演,我就把音響關了。”

江敘面沉似水地看着他,“不可能。”

揉着肋骨的沈方煜說:“那我就繼續放。”

他說完還不忘再補上一刀:“這音響挺便宜,音質不怎麽樣,就只有聲音大這一個優點,考慮到你喜歡拆家,我買了不止一個,就算你把這個砸了,我明天還能再帶回來一個。”

江敘深吸一口氣,又開始陷入自我懷疑:他到底為什麽要讓沈方煜住到他家裏來。

耳邊的音樂還在喋喋不休:

“有緣千裏來相會……”

“無緣對面手難牽……”

“十年修得同船渡……”

“百年修得共枕眠……”

他究竟是造了什麽孽才修了沈方煜這個孽緣,先是莫名其妙就“共枕眠”了,然後又攤上懷孕這種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現在沈方煜還在他的家裏對他恐吓威脅。

“我給你十秒鐘的時間,”江敘說:“你不關,我就走。”

他戴着眼鏡站在床邊,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落在沈方煜臉上,“十,九,八……”

音樂停了。

沈方煜撇嘴道:“小計時器精。”

江敘指着床邊的地鋪,對霸占着他的床的沈方煜說:“下去。”

沈方煜從善如流地抱着他的音響從床上下來,乖乖地躺上地板上的被褥,然而他剛一躺下來,忽然覺出了什麽不對。

墊在床單底下的棉絮變厚了。

比從前暖和,也比從前柔軟了。

“……這也是阿姨貼心給我加的嗎?”

江敘“啪”得關上卧室的燈,沒再理會眼前聒噪的人。

阮秀芳要出院了,她的手術完成得很順利,恢複也很快。宮頸錐切後的病理檢查顯示切緣為陰性,這意味着她能夠順利保住她的子宮。

期間江敘提到阮秀芳的患病與HPV病毒感染有關,這種病毒經常通過性行為傳播,故而為了避免複發也是确保安全,他建議馬浩也去做一個檢測。

以往有好多宮頸癌病人的家屬都不願意去做檢查,總覺得是醫院在巧立名目騙錢,認為自己又沒有什麽症狀,怎麽可能感染了病毒,還有人根本不聽醫生的解釋,張嘴就罵:“生病的是我媳婦,你讓我做檢查幹什麽?”

大概濟華婦産科每個醫生都因為這種理由收獲過幾聲“庸醫”。

江敘原本以為馬浩也會很抗拒,畢竟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很不好,沒想到的是,江敘剛一提出來他就同意了,拿了結果,第一個就跑去問江敘,讓他看有沒有問題。

馬浩的HPV感染結果是陰性,這讓負責阮秀芳的醫護都松了一口氣。

江敘把報告還給馬浩,後者又給他鞠了個躬。

由于阮秀芳的情況不錯,之後除了常規的查房和聽邵樂彙報,江敘沒有再分特別多的注意力在阮秀芳的身上,故而在出院這天見到馬浩的時候,江敘還頗有幾分意外。

因為做了化療,阮秀芳的頭發有些稀稀拉拉的,馬浩細心地給她戴上毛線帽,又從懷裏拿出來一面錦旗遞給江敘。

錦旗下面壓着一個信封,江敘以為裏面裝的是錢,微微蹙着眉遞回去,馬浩急的有些結巴道:“江、江醫生你拿着,不、不是紅包。”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給你寫的感謝信。”

白天上班的時候沒有空,到了十點多下手術,江敘才抽空打開了信封,馬浩沒有說謊,牛皮紙的信封裏裝着的确實只有幾頁紙,江敘喝了一口白開水潤了潤嗓子,就着臺燈看那封信。

馬浩的字歪七扭八的,看起來有些累,江敘卻極有耐心地看完了。

說是寫給他的信,其實倒有點像是馬浩自己的自言自語,他跟江敘道了歉,也反思了之前的一些觀念,寫到後面,直接偏題去了他發誓一定要好好對他老婆,字裏行間完全看不見江敘了。

江敘極輕地勾了勾嘴角,把信折起來塞回信封,拉開工位最下面的抽屜,裏面整整齊齊地壘着一大摞感謝信,江敘把馬浩這一封也放進去,重新關上了抽屜。

“我看于桑把馬浩給你那錦旗給挂在你罰單邊上了。”一大清早,嘩啦啦的水聲裏,沈方煜一邊洗臉一邊跟江敘說:“對比極其醒目。”

那可不得極其醒目嗎。

上面貼着馬浩醫鬧江敘打人的罰單,下面挂着馬浩誇江敘“妙手仁心”的錦旗,簡直是公示欄上現成的活招牌,轉瞬間就成為了濟華婦産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以及講給學生們聽的“江醫生又一經典事跡”。

江敘的職業就是醫生,治病救人是他的工作,故而江敘并不覺得患者和家屬一定得對他感恩戴德或者心存感激,相比之下,他更在乎患者是不是肯遵醫囑,以及患者的預後和恢複情況。

但能得到這樣的認可,沒有哪個醫生會不開心,江敘也不例外,尤其這還是一個曾經不認可他的人。

男醫生幹婦産科,要遭受的白眼和奚落比女醫生更多,分科以來,江敘見到的像馬浩這樣的人多如牛毛,聽過最難聽的謾罵也遠比馬浩那天說的更加不堪入耳。

所以其實婦産科的男醫生沒幾個不是報了別的科室,又因為分數不夠被調劑的。

但江敘和沈方煜都是第一志願進來的,他們本來還可以有其他的選擇。

沈方煜問:“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當初怎麽就學婦産了呢?”

剛買回來的豆漿冒着熱氣,江敘喝了一口:“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你為什麽學婦産。”

“那可就說來話長了。”沈方煜的眼神有些微妙。

江敘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找人打聽過我的選科。”

沈方煜擦幹了臉上的水,頓了頓道:“然後那人跟我說你前三個志願填的眼科、心外和神外。”

“本來是這麽填的。”江敘說:“聽說你來打聽我選科之後我就改了。”

江敘其實無所謂去什麽科室,畢竟去哪個科室都是治病救人,他對每個科室的興趣都差不多,也不覺得什麽科室就低人一等,而且他也自信,去哪個科室他都能選上最好的導師。

所以當時報科室的時候,他本着既然選不出來那就參考前輩們的意見,報了最熱門的那幾個。

但是他室友突然跟他說沈方煜來打聽他的分科,當時江敘以為沈方煜又要跟着他報同一個科室,大學幾年他實在是卷累了,不想再和沈方煜競争了,于是直接劃掉了之前所有的選項,把第一志願填成了前輩們最不推薦的婦産科。

什麽科室都得有人去不是?

當時江敘想的很好,大不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他沒什麽好怕的,就算是大家都說不好的婦産科,他也一樣能發光發熱。

只要能擺脫沈方煜。

萬萬沒想到,沈方煜居然也報了婦産科。

江敘到現在都沒有想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麽,他改了分科表之後沒給任何人看過,并且最後一個才交上去,講道理來說沈方煜應該沒有任何知道他選擇的理由。

“……”沈方煜的眼神比江敘看起來更加一言難盡,“我打聽你的選科,是為了避開。”

并且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把江敘最不可能選的婦産科放在了第一個,想着就算江敘臨時改主意,也不會絕對不會跟他撞上。

江敘:“……”

可見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是多麽重要。

“我們還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沈方煜說着說着就唱起來:“啊~~~,啊~~~”

餘音繞梁的歌聲實在是振聾發聩,讓好不容易暫時性忘記了這段旋律的江敘一個激靈,之前做的所有遺忘的努力全都功虧一篑。

天知道,他昨天居然在做手術的時候莫名其妙哼起了那幾句“啊~~~”的旋律,直到看見于桑用一副見了鬼的神情望着他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

江敘實在是不想再多回憶一秒手術室裏尴尬的過往,他直接把餐盤丢進洗碗機,夾上公文包走到玄關去換鞋。

“你等等我一起走啊江敘!”

“不等。”江敘一臉冷漠。

“你今天手術多嗎?”沈方煜吃着小籠包,問江敘。

“不多。

沈方煜聞言道:“那你晚上回來吃呗,我親自下廚。”

江敘握着門把手的手頓了頓,一本正經道:“仔細想了想,其實還是挺多的。”

“你的演技還能再尴尬一點嗎?”沈方煜說:“我不管啊,你今天必須回來吃,不然我該傷心了,你忍心讓我一個人——”

“忍心。”

江醫生利索地關上門,留給了沈方煜一個潇灑的背影。

“嘁,”沈方煜坐回餐桌惡狠狠地咬着包子,“沒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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