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幼雛
師雪舒醒來的時候身邊床榻還是溫熱。
瘦長的指在被褥上撫了撫,卻沒有摸到人。
他低低喚了聲名字,同時披上外袍起身下床,足下木樓輕晃,水流聲潺潺而至,水榭外是開闊的春湖水面。
溫熱的身軀在掀簾的那一刻直直撞入他懷裏,那聲音還帶着些微微暗啞,白皙的脖頸側邊餘着讓人眼熱的斑斑痕跡。
他收緊手臂,聽着懷裏人絮絮叨叨,耐心地伸手撫着那人的發,指尖穿插替他捋順發絲,嘴角不知什麽時候早已彎彎。
那人拉着他的手,十指相扣打了簾子出去,歡實地小跑到樓邊,望着湖水說了句什麽,松開他的手跳入了湖中。
他有些着急和無奈,等了許久也不見人上來,索性扯了外袍丢在地上,也下了水。
這湖面晴朗,湖水卻冷,帶着寒氣往皮膚裏鑽,他在水下睜了眼去尋人,看到的卻是漆黑一片。
他毫無頭緒地在水下游,這水很深很黑,像是沒了底。
突然眼前一亮,一片火紅色在面前劃過,他伸手沒有夠到,只好奮力去找,終于,在湖底他看見那人閉着雙眸睡得正香。
他動作更快了,帶着急切和擔憂,可等他碰觸到人的時候,眼前再次一片漆黑,一聲鳥鳴驚天而起,震得他腦仁突突跳,整個人飛快浮上水面,等到大口喘息的時候,他醒了。
寒意是從身下的床板散發出來的,師雪舒躺着久久未動,試圖忘掉夢境的後半段,回味前面的點滴溫熱。
這或許是他每日醒來後最舒心的時刻。
只是今日似乎與往日不大相同。
他想起了那聲驚醒自己的鳥鳴聲,良久後還是緩緩起了身。
眼前是一片混沌的灰色,他伸手将有些松散的水光绫重新系了,慢慢摸索着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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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算是瞎了,也不算全瞎,視物有影卻難以辨形,且不能過久凝視什麽,亦或是遇到強光、風沙。
這是多年前兇獸大戰中留下的後遺症。
這是最輕的一個後遺症。
“啾——”
鳥鳴聲讓他思緒回籠,但他不知是自己留在洞府內太久世間又出世了什麽新的鳥獸,還是神志依舊恍惚,竟分辨不出這是什麽鳥類的鳴叫聲。
怔愣之下感覺頭腦似乎清醒了幾分,師雪舒手指貼着冰涼濕潤的石壁,移動了幾步。
“師,仙尊......”一個小若蚊蠅的聲音自洞府外傳入,似乎還用上了法器,但隔着洞府結界聽得還是勉強。
師雪舒多年來沒聽過人聲了,自然也沒有開口說過話,一時之間竟不知怎麽回答。這裏的光景對外人都稱閉關,但他知道,這不如說是懲戒和忏悔。
“......仙尊,弟子月墨,月銳,月只,奉命前來迎仙尊出關。”
他嗓子有些發澀,張了唇卻很久之後才發出一點聲音:“月?”
聲音出來後他自己也愣了神,嘶啞難聽,像個百歲老人低沉渾濁的嘆息。他确實也幾百來歲,這洞府歲月悠長,也不知今夕何夕,只是修仙者向來容顏難舊,分辨不出年齡和性別也是常有的事。
他低頭哂笑,或許自己受傷之後真的變得又老又醜,即便陽壽未盡也狀似耄耋,當得起一聲仙尊稱呼。
外面的弟子卻沒有在乎仙尊的聲音如何,對于從未見過師雪舒的小弟子們來說,仙尊就該是白發白須的肅穆高深模樣,他們都擡頭驚喜于仙尊的回應,哪怕連說的什麽都沒聽清。
但這不重要。
“仙尊,還請您移步出關,掌門說您有友人從萬裏外送來重禮,賀您出關之喜!”月墨的聲音略略提了些,跪的更直,就在他身側放着一個半人高的籠子,以青布覆蓋,裏面隐約有些動靜。
另外兩個弟子與他一般都着青衫白封,上繡精細獸類圖騰和祥雲鎖邊,頭發整齊規整地梳成高馬尾,臉上稚氣未脫,手裏捧着大小不一的木盒恭敬跪在月墨身後。
他們三個人心裏都在不同程度地打鼓。
玱鷺山三年一次弟子大選,不限出身只看資質,靈力值在十點以上,骨齡十五以下的孩子都能被選中進入外門修煉,通過一段時間的打磨和觀察,留下刻苦專注的進入內門拜師,被師父賜名之後才能正式開啓修行之路。
月,是這一輩小弟子們的排行。月墨三個可以說是這次大選中最特殊的三個孩子,他們在外門呆足了一月後,沒有被任何一個仙尊選中,卻被掌門親自賜了名字派來停雪峰送東西。
掌門說:“爾等三人資質極佳,現有修白仙尊出關在即,停雪峰多年寂寞,你們便去添添人煙。”
驚喜來得突然,他們三人在一衆新弟子中不算出類拔萃,卻被掌門說是資質極佳,還特地讓他們去拜傳說中的神級仙尊為師,消息一下砸的幾人面容通紅,冷靜下來一路卻又擔心如果修白仙尊不收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此刻洞府內遲遲未傳出聲響,三人不由得側眸對視,忐忑不安。月墨身為最年長的師兄,要比另外兩個稍稍穩重一些,此刻也不免有些慌神,只得鼓起勇氣再次開口。
“仙尊......恭請仙尊出關。”
讓三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弟子來迎接自己出關......師雪舒苦笑,這究竟是師弟的善意還是警告。但師弟沒想過,自己其實根本沒有出關與他争奪掌門之位的心思。
他的心思也從不在這裏。
“你們回去吧。”良久,師雪舒開了口,嗓音稍微清晰了一點,卻依舊沙啞晦澀,“告訴掌門,我會閉死關。”
門外三個孩子愕然,他們才入門不久,卻也從大課中學到了基本的修行知識,死關,那就是要麽死,要麽飛升上界的結果。
傳說中修白仙尊三百年前已經達到神級修為,往前一步便是上界之賓,此刻這話出來絲毫不違和。只是......
他一旦飛升,玱鷺山就沒有人坐鎮庇護,以養靈獸為主的玱鷺閣會被其他仙派啃食得渣滓不剩。
如今的玱鷺山在兇獸的摧殘下底蘊毀了一大半,加上天地靈氣日漸稀薄,很多人覺得靈獸只是累贅而并非助力,連自己修行都要削尖了腦袋去四處尋覓天材地寶,哪裏有多餘的資源去養這些吞金獸。
甚至不乏有人暗地裏瞄上了玱鷺山的靈獸們,偷偷竊取之後剝皮挖丹,渾身筋骨皮肉一點不浪費地吸收為自己提升修為,導致玱鷺山近些年來靈獸不斷丢失,日漸式微之下,前來拜師的人也越發少了。
如果修白仙尊一旦閉關飛升上界,那玱鷺山還能有多少年光景誰都不敢說。
月墨幾人先前聽其他師兄們說起過這事兒,但因為入門不久懵懂不清,這下聽到修白仙尊親口說出閉死關的話,不免想到了這些事情。
年幼的孩子們只見到山門的氣派和停雪峰的巍峨,壓根兒感受不到什麽外強中幹的頹敗之氣,他們此刻更擔心的是,仙尊閉死關了,誰來做他們的師父啊!
猶如從驚喜的雲端快要落到泥土裏去,他們拼命想要掙紮一下。
“仙尊......掌門說,您閉關時間已到,今日...今日要出關了。”月墨說得勉強,他又很急迫地想說出自己三人要拜師的事情,又想着掌門的原話不敢那樣講,只好斟酌又斟酌。
掌門原話是“他今日必須出來”,但月墨講不出這樣的話,雖說隔着洞府的門見不到修白仙尊的模樣,但聽聲音已經感覺萬分威嚴,實在不敢僭越。
師雪舒不知道外面三個孩子的戰戰兢兢,聽得這話更不想回答,他跟師弟關系一向不好,料想他也說不出什麽客氣話來讓自己出關,只突然想起方才那聲鳥叫,問了聲:“方才是什麽叫?”
玱鷺山以豢養靈獸為主,其中各類屬性和特征的獸類叫聲模樣奇特的不在少數,四足獸出鳥聲也并非特別,于是問的是“什麽叫”不是“什麽鳥叫”。
月墨他們聽到話都愣了一下,接着目光落在那半人高的籠子上,三人對視了一下,還是月銳開了口。
“回仙尊,弟子不知。籠子上覆着青布,不得允許,我們不敢擅自掀開來看。”
他口齒倒是比月墨更伶俐些,眉目間隐隐帶着些許傲氣,跪的也最直:“只聽說,這是蓬萊那邊,仙尊一位好友托商船運送過來的。掌門說把它帶到停雪峰來給您看看。”
師雪舒覺得好笑,如果自己不出關,怎麽見得到這特殊靈獸,師弟果然是最讨厭自己的人,也最了解自己。
單憑一聲鳴叫能讓自己從無限輪回的夢裏醒過來,這小家夥已經不是普通的靈獸了。
自己若不出關,這千年難遇的靈獸幼崽交給外面幾個小弟子來養,師雪舒怎麽能放心。
他手還在粗粝的石壁上扶着,指尖卻輕叩了石壁,掌下的粗糙石泥霎時間活了一樣,泥鳅一般滑動起來,帶着整間山洞發出細小的“沙沙”聲,排列組合着新的形态和模樣,黑灰的牆泥逐漸組成了一片片淡綠色的竹片,濕冷的山洞逐漸幻化成清雅的竹樓,緩緩拔地而起升到三層之高。
外面的三個小弟子已然看呆,只見方才眼前怪石嶙峋的破舊山洞在眼前緩慢化成三層竹樓,周邊的枯木化作一片幽森高聳的深竹林,包裹了日頭灑下一片陰涼,樓身漸寬,每層出現一些錯綜複雜的廊庭和房間,精致雅氣,卻又多了幾分神秘。
許是感受到外界變化,籠子裏開始有了不小的動靜,似乎想來回沖破籠子而出,一聲聲尖銳的鳴叫破空而開,刺得月墨三人耳膜鼓脹難忍,捂住雙耳的指縫逐漸有鮮血流出。
一陣竹風略過,籠上青布掀開,瘦長手掌骨節分明輕易穿破籠身輕柔地捏住了那只紅鳥的喙,尖銳的鳴叫聲戛然而止。
師雪舒被外面陽光刺得側了頭,另一只手把小巧的鳥兒從籠子裏抱到懷裏。
“再叫下去就不妙了,別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乖鳥兒。”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沒有這麽早的一本書開文了,有點激情沖動,但累的時候也想寫一寫讓自己心情很舒服的文,這篇文可能沒什麽大的波折,劇情也容易猜到,只是會盡量寫的舒服開心,是個小甜餅,也希望能讓你們感受到我想傳遞給你們的溫暖。愛你們,筆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