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思

玱鷺山萬年蒼翠,花簇錦繡,幾乎遇不到什麽潮濕幹旱的季節,來過的無論正派還是邪道,大都願意在這裏或者山下附近的地方多待上一段時日。

只是其中有一座山峰名為停雪,此峰極其特殊不和其他峰上一般,常年不化的冰雪寒氣極重,別說普通修者,就連靈獸都不願靠近,從千年前就被當做刑罰之地而存在,不知為什麽,後來成為了鼎鼎有名的修白仙尊修行之地,清淨倒是清淨,也讓“修白”這個名號在三界變得更加神秘。

三界不時有厲害的傳奇人物出現,壓倒前浪也很正常,但玱鷺山的人和開了靈智的鳥獸,沒人能忘記修白仙尊當初為了整個山門做了什麽,也都明白他為何會有如此嚴重的眼疾,以及寧願在停雪峰上閉關也絕不踏出這裏一步,不願任何人來打擾的原因。

但三個孩子入門不到一個月,只知道修白仙尊,卻不明白他不收徒的原因。哪怕是三百年前最負盛名的時候,玱鷺山前來拜師的人踩平了山腳下的草地,一向溫和好說話的修白仙尊也沒收過徒。

此刻的雪已經沒過了腳踝,風雪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三個半大的少年在山腳下抱作了一團,逐漸變成了三個雪人。

師雪舒到山腳下時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在漫天無生命特征的雪裏,還有三個微弱的呼吸,其中一個已經非常虛弱,從前面的言語中能判斷出,這個應該是一直跪着沒走的那個孩子。

他嘆了口氣,最不想預見的事情發生了,從前有師弟幫忙打發,如今過了三百年師弟也依舊對自己這樣态度,只能靠自己來解決這些麻煩事。

雪水打濕了鞋襪,師雪舒靠着神識緩步走到三個雪人面前,一邊伸手在腦後解開了那條覆眼的水光绫。

“不思,帶他們上山。”

這話像是憑空對着誰說,但那條白绫卻動了起來,從師雪舒的指縫間劃走,極有靈性地在空中打了個轉兒往前飄去。

白绫所過之處冰雪消融,它在三個人身上轉了轉,三人很快恢複了原貌,發絲有微微白氣往上冒,接着白绫不客氣地将三人捆在一起,绫身變得細長堅韌,微微閃着銀光,竟直接卷起三人往山上飛去,眨眼睛便不見了蹤跡。

師雪舒失去了覆眼的白绫,一時間覺得雙眼刺痛難忍,風雪相襲,絲毫不留情地侵蝕他頑固舊疾。

他伸手攔了攔,發現沒什麽用之後便只能忍着,以有些疲倦的神識微微抵抗,按着腦中記憶的路線,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上走去。

怎麽下來,怎麽回去。沒了在屋中操控法陣的人,他身無半分靈力,在風雪中和那三個孩子并無不同。

只是一個年齡大、眼瞎、沒什麽用的普通人罷了。

這是他給自己的身份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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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沒兩步,突然周身一暖,風雪似乎被隔離在了一尺之外,腳下一柄藍色長劍托着他緩緩騰空,為他撐起一個防護的結界。

沒有人傳話,也不見人影,只這一柄通靈的長劍,穩穩當當地将他送到了竹舍外,待他進了陣法範圍內風雪皆停,這才呼嘯着消失不見。

師雪舒眯着眼側頭向藍色長劍消失的方向,終于笑了一下,擡手遠遠行了一禮。

“多謝師弟挂念。”

饒是嘴上如何刻薄,師弟還是心軟。

他略思忖了一下,拍了拍身上的雪,往屋內走去。

地上齊齊躺着三個半大的少年,還未長開的骨骼身量,沒了風雪侵蝕,這會兒睡得很沉。

不思停在空中轉了轉,回到師雪舒的眼上,他順手捏住白绫在腦後綁好。

“你要是什麽時候能學會自己打結就好了。”

白绫明顯聽不懂這話的意思,如果能懂,恐怕也會覺得主人強绫所難。器物成靈遠比動物更加難上千萬倍,開智也更晚,大多能夠産生靈智的都是修者常年修行時使用或佩戴的法器,一旦産生靈智,威力也能增加成百上千。

師雪舒倒是沒對不思報太大希望,也不過是順口說了一句。回屋翻了兩床棉絮給地上三個蓋好,他也有些犯困。

靈力無法使用之後,他想要視物、操縱陣法都只能靠着神識,但神識不比靈力很快能恢複,還會因為使用過度讓人覺得困乏暈眩。

今日是用得太多了。

從那場大戰結束昏迷了一個月之後,師雪舒醒來就發現自己所有的靈力無法調動了。

即便修為沒有跌落,他也就像一個空有外殼的優質容器,所有法術甚至法器都無法使用,唯有跟随修為一同成長起來的神識能作為他的第二雙眼。

他也不是很在乎,因為在乎的人不在了……那是徹底的灰飛煙滅,非人力能救。

這些年他看得很開,還繼續活着就是為了遵守師尊的一句諾言,守着玱鷺山,護着玱鷺山,直到陽壽殆盡。

他摸索着坐到窗邊的竹椅上,心想,自己這幅模樣,還能護得住誰。最想護的人都沒護住,難道師弟指望自己以後還能做些什麽嗎?不然為什麽逼着自己出關,收徒。

沒錯,今天這些發生的一切,包括算好了今日落雪時間派三個無知弟子來送靈獸給自己,讓自己為了重明必須出關,為了不讓三個孩子凍死在停雪峰,只可能是他那位精于算計的師弟的手筆。

滿雨星,號濯妖,曾經是師雪舒身後的小跟班,如今已經成長為玱鷺山的一派之掌。

師尊羽化之後,他的性格就變了很多,只是師雪舒沒料到,如今的師弟也多了那麽些彎彎繞繞的百轉腸。

“啾啾-”

柔弱的兩聲鳴叫引得師雪舒換了思緒,卻并沒感受到床榻上鳥兒的其他動作。

是在做夢嗎。

他有些羨慕重明,做一只靈獸要比做人自在多了。

如果他能看見,便不會覺得鳥兒是身處美夢之中。那火紅的羽毛此刻努力蜷縮在一起,身體微微顫抖似乎見到了什麽極其可怖的事情。

它很快被驚醒,但睜眼看到窗邊的人,低下頭顱靜靜地看了會兒,再次阖上眼眸。

這次睡的很好,一日無夢。

師雪舒最後還是允了三個少年,讓他們住在竹舍一層的房間裏,但有個條件。

“即日起你們可以留在停雪峰,但這裏艱苦,終年大雪難融,你們所看到的竹林屋舍只是沒有生命的存在,這裏無糧,無水,無人也無獸。”

說到這裏,師雪舒想起了重明,這裏也算是有一只獸了。

就是幼鳥黏人得過分,醒來之後也不在火玉上好好待着修行,非要他抱着,食用玉液也必須要放在手掌中喂食。

師雪舒從沒見過這樣對人類不設防甚至極其親近的靈獸,若是能說話,那模樣性格和人幾乎沒什麽差別了。

他頓了頓,看着下首跪着的三個少年,說:“而且,還要負責重明的所有飲食起居。它不同于其他普通靈獸,需要極其細心的照料。如果你們不怕吃苦,三個月後,我會考慮收你們為徒。”

三個少年愣了一下,接着狂喜,連連叩頭:“多謝仙尊!”

師雪舒也算是舒了口氣,怎麽說,有人能幫着照顧重明了。大概也算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他雖然不知道師弟的意圖,但現在自己沒有與他商量的資格。廢人一個,如今外界還不知道這事兒,但萬一被人知道,玱鷺山這麽多年就不止是遇到些偷雞摸狗的事,全是獸修的玱鷺山弟子,大概率抵不住其他大門派合起來的拆吞入腹。

能維持到如今,一來是三百年前兇獸大戰中玱鷺山立了頭功,再者就是有師雪舒這個修白仙尊在門派坐鎮。

他是整個門派唯一的劍修。

是整個修界唯一與飛升僅一線之差的劍修。

這等修為代表了一切的實力。奠定了玱鷺山在三界無人敢犯的地位。

但他閉關三百年之久,靈力卻沒有半分恢複的意圖,眼疾無法痊愈不說,身體的舊傷也殘存體內。他不明白,現在的自己對師弟來說還有什麽用,值得他費這些功夫。

師雪舒眼上蒙着白绫,沉默的時候也看不出情緒,三個小弟子不知道仙尊是否還有什麽吩咐,并不敢有什麽動作,仙尊開口讓他們留下來已經是萬幸,他們不敢再有什麽其他奢求,哪怕是做個靈鳥的侍童也絕對比被趕下山去自生自滅要好太多了。

上山拜師的孩子一般分為三類,一類是原本就是修仙世家的子弟,為了進入大門派或者适合的門派上山拜師,這類孩子一般資質不會太差,名字也都會保留本名不被更改,大部分在門派大比中名列前茅的都是這些人。

第二類是人間富貴人家或者皇親貴族,想把孩子送到仙門中躲避紛争,亦或是有求仙問道的心思,會想盡辦法送進合适的孩子,即便是留在外門中,學的一招半式也有了今後保命的本事。但皇親貴族依然能夠保留自己的姓名。

再有,便是如同月墨他們三個這種,家境貧寒甚至是乞兒出身,只求一口溫飽和不被人欺負,受人點化或無意中摸到山門來碰碰運氣,一旦被選上那便是命運的徹底改變,最不濟也會衣食無憂。但他們同時也沒有選擇姓名的權利。

名字的統一化是為了門派內方便管理,同時也顯得這些弟子的普通及卑微,實際上每個人對自己出生時就自帶的名字有着一定的執着。

頭上傳來溫和的聲音,似乎修白仙尊出關之後,嗓音不斷再恢複,如今已經聽上去非常年輕且溫柔了。

“你們叫什麽名字?”

“我是指,原本的名字。”

反應過來後的三人,眼眶忽然熱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應該是我會寫的最溫柔的攻了,嗚嗚嗚——我也想要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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