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趕屍人·二

長板凳在重物的壓迫下發出難以承受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幕中格外刺耳。

顧祈霖勉強壓制住了顫動不停的棺木。

隐約聽見細碎的人聲從棺材中不斷傳出,喘息聲連綿不絕,随着時間的流逝越發急切。

他在說什麽?顧祈霖咬着唇,聽着細碎模糊的聲音,眸子混亂震動。

冤有頭債有主,我與你無冤無仇,又不是頭七,你別詐屍找我啊!

顧祈霖心中一片混亂,眼見天色漸白,她心中一松,手下棺木居然從內裏被人踢開,破碎的木片騰飛而起。

糟了!

顧祈霖急忙轉身撲向門口,只覺脖子一緊,硬生生被人帶飛回去,倒進棺材中。

頭上的黑紗被掀開,露出一雙黑沉陰郁的眼。

陰差陽錯間與屍主對視,屍主目露兇光,伸手要掐。

顧祈霖反手一推,腿猛然上頂直接把人掀翻出去。她連忙起身,從旁邊做法事剩下的紙錢堆裏翻出未燒盡的經文朝男人抛去,又從腰間翻出那張鎮屍符飛去一貼。

那鎮屍符晃晃悠悠的從屍主身上掉落,在兩人的目光下凄慘的落在地上。

顧祈霖心道聲不好,完了,這冤屈大了,鎮屍符都不管用。

剛逃離活埋局面的男人無言從身上揭下一張紙,“譬如世間犯罪之人,心中思惟,望諸眷屬,求諸鼎力,救其危厄……”

他輕聲念着,一雙燦若星輝的眸子環顧四周,落在顧祈霖身上。

身着鴉青道袍的少女氣質特殊,黑色的輕紗籠在發上不過是幾許點綴,淩亂簡樸的衣着又怎會損她半分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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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曾說凡間無此姝麗,非妖即狐。

即是鬼魅,那此地便是……

“姑娘,此間可是陰司黃泉?”

顧姑娘将手收進袖中,不動聲色的握住防身的尖刀,答:“若公子不眷塵世,轉瞬便至陰司黃泉。”

男人便笑了,他笑得好看,狐貍眼微微彎起,藏着幾分狡黠。

“那敢問姑娘,我為何會有呼吸、心跳?”

顧祈霖答不上來。

事實上她自己也有點懵,這人到底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在下寧懷赟,現在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不知姑娘姓名?”寧懷赟拱手道,他似乎出身極好,一舉一動都十分悅目,面上笑盈盈的,一派溫和貴子的模樣。

然而顧祈霖視活人如洪水猛獸,早已自閉不言。

蒙頭将黑紗罩回原位,遮住面容才略感安心。

她掏出一張文書無聲遞了過去,像是某種膽小的生物,稍微觸及就會驚吓到她。

偏籠上那一層輕紗,又顯得格外無情冰冷,好似職業光環保護,渾身上下都透着專業。

真是格外的不配合,寧懷赟舔了舔尖銳的虎牙,接過那份文書一看,發現這是官府蓋章的趕屍人文書,一時竟無言以對。

但也通過這份文書,确定自己是沒死透,然他分明是飲下毒藥,能引趕屍人前來,定然是生機斷絕,為何能死而複生?

他心中隐隐有個猜測,只是暫時無法驗證。

但無論如何,活着總比死了有價值的多。

目光落在顧祈霖的身上,他的目光若有所思,藏着幾分試探與算計。

“你我聊了許久,還不知顧姑娘從何而來?”

“……”

“您可知是受何人之托為我送靈?”

“……”

“姑娘為何一直不說話?”

“姑娘姑娘姑娘……”喋喋不休的話語在顧祈霖的腦海裏打轉,似乎不達目的不罷休。

顧祈霖:救命!

方才還能與男人據理力争的顧祈霖瞬時就打了焉,她自閉的蹲在一邊,不肯說話。

寧懷赟頻頻發問,沒有得到一句回答。他垂眸居高臨下的看着蹲在地上顯得小小一只的顧祈霖,黑紗遮掩了她的表情,從背影莫名叫人瞧出幾分無措瑟瑟。

只見她默不作聲,從箱子裏摸出銀錢,迅速推到男人面前,甕聲甕氣道:“退單。”

屍主是個活人,還是個喋喋不休的麻煩,這單再多錢也不敢要了。

寧懷赟一時失笑,少女個子不大,說話倒是兇的很。

他道:“姑娘說退錢就退錢,方才險些活埋我的事莫非就可以一筆勾銷了?”

“若非我有些本事在身,可不得被姑娘當成死人活埋?”

“……不埋,送京城。”顧祈霖埋着頭自覺理虧,只敢小聲反駁。

她還沒趕過屍,只在山下做過白事,差點把活人給封棺了還是頭一遭,面對苦主自然理虧。

連買東西的錢都沒要,只想全額退單了事。

寧懷赟數過那些錢,發覺才八百兩,不由自嘲:“活着的時候價值萬金,死後竟然只值八百兩,真是現實。”

“小姑娘,你即是為錢,不若好人做到底,我在南洲埋了萬兩黃金,你送我過去,我分你一千如何?”

而今黃金與銀兩換算為一換八,若是純度足夠可以達到一換十,一千黃金再如何也能換八千兩白銀,足夠一代人在腳下這偏遠小城買上百畝良田過奢華的好日子。

顧祈霖沒有概念,只問:“南洲是哪?”

“南洲……”寧懷赟不知如何解釋,索性掐了根香拂去地上紙片,徒手畫下國家地圖。

這個國家的輿圖他早已牢記于心,随手畫下就是整片山河。

“這是南洲。”他指着一塊區域,又用香在偏遠地區一點,“這,是我們在的小鎮,只有那麽一點,距離南洲足有千裏。”

“千裏?”顧祈霖的目光不自覺被他畫下的輿圖所吸引。

這是她從未真正了解過的東西,只存在于師傅的口中,存在師兄們的向往裏。

她不知千裏多遠,不知南洲樣貌,只看那圖上一寸便已是千裏之外。

“那裏,會有很多人嗎?”她指着南洲的位置,困惑又迷茫。

“那是這個國家最富饒的地方,所有人都想要去那裏立足。”寧懷赟回答。

“所有……”

師傅師兄也會去嗎?

她猛然擡頭,語句堅定:“我要去!”

“當然,我們一起去。”

當天夜裏,這間小院猝然燃起了大火。

火勢迅猛之下,竟蔓延左右,索性地處偏遠無人居住,只餘一地焦黑,一副焦骨。

那少年趕屍人不知所蹤。

有人說她燒屍害已,亦有人說她攜款潛逃,流言在這小鎮不過幾日就消失不見。

卻不知他們說議論的一人一“屍”,早已踏上了征程。

寧懷赟換了趕屍人的青色道袍,得羅穿在他的身上,灰撲的衣衫都難掩他滿身貴氣,得見他風度翩翩,不似與屍體打交道的趕屍人,像是哪家修道的仙者。

他戴着帷帽,為顧祈霖背負木箱。

那巨大的木箱足有一米四長,壓在少女的肩頭已然是十分碩大,籠罩下重重陰影。可被他背負,也不過尋常罷了。

他們行走山林,趁着夜色行進,在天色漸白之時趕到下一個小鎮。

小鎮之外早有守将大開城門,趕集的百姓來往返複,早早的就有了熱鬧的氣氛。

只是鈴聲響起,兩位身着道袍腰帶銅鈴的趕屍人出現時,都默契噤聲不語,一雙雙眼睛盯着兩人,眼神怪異。

像是看見了什麽不能接觸的髒東西。

有人啐道:“真是晦氣。”

“別帶着那東西吧……”

……

細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顧祈霖緘默不語,将文書遞給守城人。

寧懷赟壓下帽檐遮掩面容,随着顧祈霖前進。

小鎮的守将見兩人衣着,面色難看至極,攔下之後不過匆匆掃了一眼文書便放兩人進去。

更是暗道一聲:“晦氣。”

便是連文書都不願意接觸。

“趕屍人的身份。”被輕易放過,寧懷赟收回警惕的目光,低聲念了一句。

趕屍人身份特殊,成日與屍體為伍,民間對于趕屍人的傳言通常離譜又可怕,為這個職業添加了不少傳奇色彩。

所謂三人成虎,世人對這身份多有偏見,若是遇見更是厭惡畏懼。

寧懷赟自覺身份特殊,死而複生并非好事一件,恰好顧祈霖出現他面前,叫他偷得僞裝得以平安行走青天白日。

顧祈霖早已習慣諸人目光,花大價錢買了張輿圖,踏着即将大亮的天色,在離小鎮千米遠的一處低矮客棧中住下。

在白日,趕屍人是不趕路的。

一是運送屍體,夜間最佳,不會驚擾百姓。二是他們身份特殊,極少在一處停留過久,永遠行走在趕屍的路上,夜間行走已然成為不成文的規矩。

趕屍人居住也是有規矩的,若是帶着屍體,則只能居住在牌匾下系着白布的客棧,只有這種客棧會接納趕屍人居住,留出一間專門的房間供他們停屍送靈。

顧祈霖按師傅教的規矩把房間門窗都用黑布遮住,這才安安穩穩的坐在自己的木箱上看寧懷赟攤開地圖。

她原以為說走就走,卻沒想到還需要買官方輿圖。

寧懷赟腦子再好,也不可能把全國的官道都記的完全,何況他們不能從官道走。

“從這裏,我們先去觀鶴城。”他用筷子在圖上比劃,“走上兩夜,差不多能到。”

顧祈霖抱着包子啃,聞言忙不疊探過頭去看,但是輿圖上彎彎繞繞她實在看不懂。

看着看着,她不由升起一個疑問:“京城,在哪?”

寧懷赟聞言詫異擡眸,“你不知京城在哪?”

見顧祈霖沒動靜,寧懷赟慢條斯理的收起圖紙,抱臂意味深長道:“小姑娘膽子大啊~”

顧祈霖:……

發現鬧了笑話,顧祈霖總算想明白自己當初到底答應了什麽,頓時心虛不已,自閉啃包子。

作者有話說:

命終之人,在中陰中,身如小兒,罪福未定,應為修福,願亡者神,使生十方淨土,承此功德,必得往生。若有臨終,及死堕地獄,家內謄屬,為其者念佛,及轉誦齋福,亡者即出地獄,往生淨土。

現在眷屬,為忙者修福,如饷遠人,無不獲果。譬如世間犯罪之人,心中思惟,望諸眷屬,求諸大力,救其危厄,今日燒香,望得解脫。為忙者稱其名號,修諸功德。以福德之力,緣是解脫,亦複如是,徑生十方,無願不得。——《随願往生經》道家超度亡靈常用經文之一

卷一·女嫁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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