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漢之廣矣

☆、漢之廣矣

換上新的藏青色的一整套衣服,連禦賜的劍都用藏青色的棉布包好。一切物什,裝好,綁在馬鞍上,晨光曦微,江一鷺再次出發。已經是離開居雍之後的第四天,預計今天就可以離開長野,抵達涼州關。出涼州關到富山,再休整一天,預計不過五天就可以抵達秋田。

不,她搖搖頭,不要在富山休息。寧遠馬不停蹄趕夜路往前走,也不願在有回憶的地方休息。肩頭的傷像一條因過度勞累而不時抽搐疼痛使心靈從麻木狀态中蘇醒、或者說叫不得安眠的筋。連日趕路,雖然已是最慢最慢的速度,對傷口的恢複和經脈的整理,卻半分保護和益處也無。藥品不難獲得,憑她自己的修為想安心調息把內傷慢慢修複也不是不能,但是江一鷺就是要逃,要遠遠的逃,要逃離發生了之前所有事的地方。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極端的希望自己無牽無挂,沒有人記得,沒有人會需要她。

因為她最希望需要自己的人顯然已經不需要她了。

天殺的,着了魔的,江一鷺聽到探子們實在不忍心才告訴她的無痕生病的消息時,她眼睛都紅了,把跟着無琰做事多年的林少爺吓得不輕。次日衆人就發現她不見了。無琰搖搖頭,讓去通傳,路上照顧她一點,按着急事的做法來辦。四五匹快馬就這麽被她生生累壞了。

沖到韋藏犀家門口的時候,江一鷺實則三天三夜沒休息,一直瘋狂趕路,殺氣騰騰的在官道上一騎絕塵,六百裏加急都沒有她這麽快。狂怒之下,她忘記師傅教授的、與高手對戰的第一條準則:冷靜。所以韋藏犀看到她的樣子的時候一點都不害怕,心神大亂,氣息不勻,這種時候很容易自損內裏,經脈逆亂,快速的高損耗之下,也許江一鷺很快就撐不住敗下陣來。

不過後來她承認錯算,這孩子要不是在魔境中看到無痕,估計真能殺了自己,就差那麽一劍而已。說來也是奇妙,韋藏犀近四十年的生命力,還真沒有好好體會過意志力的強大,她唯一用到意志力的時候就是在昏迷不醒和死神鬥争的時候:單純的想要不死罷了。

她不能領悟到自己之前那種對于證明自己的狂熱是固執的一種,和意志力沾邊兒。她要是知道江一鷺在和她最後決死一招的之前已經近于全面崩潰、只是在靠意志力—也就是那種對于自己狂熱的恨—在維持,而且還能出招如此之快而狠,她一定會下定決心好好研究一下意志力這個東西。

江一鷺每天走在路上,一邊感受着西北幹燥風沙中微寒的緩緩到來的春天,一邊在一片春光中思索自己到底是怎麽回事。從來不曾這麽沖動,這麽怒,這麽決絕的想殺人。師傅從小就教導她,以你這一身功夫,殺人絕不是難事,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殺手也會忌憚你,因為你的潛質不可估量。但是你要記住,有該死的人活着,也有該活着的人死了,誰也不能輕易決定對方的生死。

她每次都虔誠的認同這句話,但這一次破功。

當她想到無痕那麽凄慘那麽卑微的求見不得,還病了之後,她覺得韋藏犀不可原諒。她能接受無痕因為韋藏犀還活着就要離開自己,也接受無痕喜歡自己是因為自己像韋藏犀—接受錯愛,接受抛棄,接受也許算的始亂終棄,但是不接受無痕不幸福。

于是自己想提三尺寶劍、縱馬千裏、斬情敵首級。根本不去想一旦殺了韋藏犀無痕肯定也活不下去,也不想自己之前對無痕承諾過什麽,那時候腦子裏只有恨。直到無痕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的時候,她才恢複理智,恢複之前想明白的一切東西。意識到自己在幹一件傻事。

說是傻事,不是因為和情敵決鬥、違背對前任的承諾,而是這麽久以來的自欺欺人:表面上告訴自己告別這一段,其實只是站到陰影裏靠後的位置上,伺機而動,抓住任何可以回到無痕身邊的機會。哪怕無痕對她明示:我根本不值得你愛,我們根本不能像你想象的那般相愛相處一輩子。

把心目中愛慕的神請回家裏是要付代價的。若是神正好愛你,你們心智尚能處在同一水平,一切自是好的。要是你愛她,人家卻不愛你,一切不對等,你就得付出更多去求對等。即使對等不是一個守恒量而是一個永遠在不斷變化的量,也是最必要的條件。說來也算一種貿易,要用自己的什麽和對方去交換才是正經。兩個人之間的愛情不是慈善行為,不是施粥,不是普度衆生。當你付出心血的時候,你永遠在渴求回報,任何意義上的回報。人都是活在紅塵裏面,須菩提尚且要佛祖點化才能體會“凡有所相,皆是虛妄”,別管什麽來頭,紅塵中人在愛情裏面說什麽名頭借口,都是給自己所求的回報加一個冠冕的名字罷了。

而這回報還具有時效性,來的越晚越危險,越晚越有可能失效,甚至帶來更糟糕的反應。愛情要是到了完全付出拒絕回報,就完蛋了。那不是在相愛,那是在互相堆疊壓力。擔心自己愛對方不夠深,于是變本加厲,搞得對方覺得很有負擔很是苦惱;然後又為對方的苦惱而難過,想改變,卻搞亂自己,搞丢自己,搞砸一切的事情。惡性循環。偏偏就有人一着不慎堕入此道,竟樂此不疲。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人其實非常自私。因為他們沉浸在自我犧牲和付出的滿足感—這即是他們要的回報—裏面,完全不考慮對方的真實感覺;然後,對方的痛苦會成為他們繼續自我虐待的理由和契機,即使對方膽怯的從他們的生命裏消失、退去、逃之夭夭,他們還會快活的留在原地畫地為牢一邊哭一邊笑。就算真的把前面那位倒黴的忘了,下一位來的時候,若是不知悔改,這些有時候充滿了個人魅力人格魅力各種魅力讓人傾倒的家夥又開始如法炮制,甚至自虐虐人的行為更上一層樓。直到他們把自己糟心的故事流傳下來,被有同樣傾向的後繼者傳述和被明眼人唾棄,才算完成究極的進化,羽化登仙,到警幻仙姑那裏挨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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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天上真有這麽一條河,生了什麽倒黴的绛珠仙草的河邊,年年歲歲總有那麽些個想不開的仙界生靈要泅渡這河水到對岸去,就為那對岸有些至情至性的人兒終成眷屬常住,天天看的人眼紅。不幸溺斃多數,下落凡間,還做着一樣的夢。

江一鷺下了馬,投宿富山霧影門的客棧。嘴角掠過含義不明的淺笑,

那條河,不如叫“無常”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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