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可泳思
☆、不可泳思
三月底時,江一鷺找到了秋田郊外山中的那個寺廟。因為無琰将秋田老宅改作寺廟的緣故,這雲開寺主持将大部分的僧尼都遣下山去,到新廟宇中幫忙。一旦改造完成,舊的雲開寺便不複再用,全部搬到下邊去。
江一鷺避過山路上往返忙碌的工人和僧侶,到了寺中,見着一個小尼姑正站在院中的海棠樹下,便走過去說明來意。小尼姑點點頭,臉上似有悲涼之意,領着江一鷺走進雲開寺後院的一間房內。江一鷺甫一進門,就看見雪洞般的屋內,一個白發老尼坐在石炕之上,看上去大概和師傅師娘差不多大。只是很病态,很虛弱的樣子。臉頰凹陷,面色晦暗,雙手枯瘦如朽木枯枝一般。心裏一沉,看來這住持是來日無多了。
“你是無痕的什麽人?”聽完小尼姑的耳語,這住持點點頭,讓小尼姑退下之後,緩緩睜開眼睛看着江一鷺。江一鷺一時語塞,不知怎麽形容。“也罷,見你這樣子,說不出的,想來也就是她的情人。只不過是你愛她,她卻不愛你罷了。”
老尼說完要翻身下來,關節僵硬行動不便,江一鷺上前攙扶她。“。。。是。住持說得對。”老尼微微一笑,江一鷺這才注意到,這老尼生得修長眉毛,單眼皮;眼眸許是經年哭泣,雖然依舊很是清澈卻空洞無物。臉略長,鼻直,薄薄的嘴唇,一副安分守己隐忍溫和的樣子。笑起來的樣子顯得和藹,不難想象年輕時曾是何等賢妻良母的樣貌。
老尼把江一鷺上下打量一番,尤其認真的注視了那雙眼睛良久之後才喃喃開口道,“我這把老骨頭,多年之後還能給她派上點兒用場,也是滿足了。你随我來。”說畢顫顫巍巍的領着江一鷺出了房門。從偏門離開雲開寺的主體建築,繼續往山上走。老尼爬山雖慢,倒不樂意讓江一鷺扶她或者背她。“急什麽,有的路是只能一個人走的,哪怕你心懷另外一個人,也只能和自己相伴走上去。”
走到快到山巅之處 ,老尼領着江一鷺走到一處天然石頭露臺之上。此處有石凳石桌,一株櫻花樹正開的絢爛,漫天花雨猶似仙境。早有人把茶水火爐什麽的全部弄了上來。“坐吧。貧尼身無長物,唯有這沏茶的手藝尚可待客。”說畢,老尼手法娴熟的倒了一杯茶遞給江一鷺。“多謝住持。”江一鷺看那動作優雅幹練,想起小時候師娘教的手藝,竟是極為相似。都說是宮中出來的,看來這位住持,以前必然是服侍過什麽王公貴族。好像當時回來的時候,無痕問過。。。
“江姑娘,你看那山下的櫻花樹海可否漂亮?”江一鷺順着老尼所指看下去,秋田官邸繁忙的工程中,那片櫻花樹海依舊默默盛放,盛大絢爛,叫人無法移開視線。“現在應是最好的季節吧,開的如此輝煌美麗,叫人覺得這一樹倒是失了顏色。”
老尼一笑,“世人都覺得秋田的櫻花舉世無雙。曾有人守着它不懂珍惜,也有人想看而不得。而這櫻花樹海最特別之處,就是所有的樹都在同一夜盛放、又在同一夜全部凋謝殆盡。”說完,老尼扭頭看着風中如雪的櫻花雨,猶似出神。
“竟是這般殘忍。”江一鷺苦笑。“。。。是啊,很不講情面。她們不失約,也不多做停留。很多事,和她們一樣啊。”老尼微笑,為江一鷺滿上茶杯。把茶杯舉到鼻尖,江一鷺不由感嘆這老尼真是高手,且不論這茶葉如何,這老尼的手藝簡直可以化腐朽為神奇。這一杯與上一杯不是沒有差異,不是伯仲之間,是更勝一籌。
“住持好茶藝。”“貧尼半生工于此道。可惜曾經一起飲茶的人已經不在了,以此供奉佛祖倒是不差。凡事都是修行,貧尼用半生茶藝修來如今青燈古佛相伴的心安日子,也算圓滿了。江姑娘,有的人是這花海,有的人只是這株樹;有的事情是繁花盛開卻只能遠觀,有的事情是山中品茶獨自安好。花開的時候,且賞。花謝的時候,便離。你與她有約,與她有緣,約踐了,緣盡了,你就該離去了。”
江一鷺默默不語,眼神略有低垂。老尼見她若有所思,便繼續說道:“雖然貧尼半生所見,都是執迷不悟的人。或者以為拿在手裏不放就是好的,或者以為放開手任由對方自由就是好的。自作主張的人啊,最是可憐可笑。随順天意最難,也最簡單。若你有執迷,不如試試看放下。”
“要是放下之後,還是沒有什麽區別呢?天地萬物,日升月落,其他的人,不會因為放下就有什麽改變啊,”江一鷺反駁,不料被老尼立刻打斷,“你所看見的,都是你所想的。你若是想的不一樣了,一切都會不一樣。你的心若是自由,即使所做之事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你業已自由。”
江一鷺默然不語,心中千回百轉。當一件事曾經是一個人活着的信仰的時候,要這個人放棄這個信仰,和壯士斷腕很有一拼。江一鷺自幼長在逍遙峰,當她到了開始對情愛之事好奇向往的年紀,可以對一個人動心的時候,遇見的是無痕。她做了一個在別的劇本裏要麽就是一開始就成不了或者一成就不崩壞的夢,沒成想在她這裏是這麽一個作弄人的結果。不是沒愛過你,也不是那樣愛過你,想起來如鲠在喉,大可跳出來喊一句,你玩我呢?
這老尼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正想着她會不會是無痕故意請的說客,她又開口道,“若是兩情相悅 ,何必辜負;若是一廂情願,何必執迷。江姑娘既然希望無痕好,自己也應該好好活下去。花開只一時,還有漫長歲月在後面。盲人騎瞎馬,半夜臨深池。若是心裏沒有愛慕的人與你同在,是不是很危險呢?若是有,是不是危險也無懼呢?這樣的人,不能是一把冷刀子,必須能溫暖你才行。”
“住持?”江一鷺從自己的深思中醒來,擡頭看着眼神飄忽在遠處的老尼,“嗯?”“恕我冒昧,請問住持一生中,可有遺憾後悔之事?”老尼笑了,“有。也沒有。因為那只是遺憾,不是後悔。如今我已經把一切都抛卻的幹幹淨淨,可以随處來去了。生或死,來或去,愛或恨,并無什麽分別。江姑娘,我看你臉色不佳,是不是舟車勞頓有些勞累。若是不嫌棄,便在寺中住下修養吧。既是無痕的朋友,貧尼可不能虧待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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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鷺于是便在雲開寺住了下來。每天吃過早餐便到山上打坐調息,雖然每天都在深思住持那天說的話,調息的效果卻随着思路的開闊越來越好。抵達雲開寺的第五日,她起的分外早,在山巅邊打坐邊看了一回日出。太陽一點一點升起來的時候,漫天的紅霞,江一鷺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臉上帶着笑意想起了無痕。
我會好好地,你放心吧。
回到寺中,卻見衆僧尼和山下的工人都來了,還有無琰留下來主理工程的親信。。只見人人面帶悲傷,皆抽泣不已。“許兄,這是怎麽了?”江一鷺走進人群,衆人皆停在住持禪房門口。“。。。住持昨夜圓寂了,今早。。。今早才發現。”這時有小尼從禪房內出來,拿着住持的遺書宣讀給衆人聽。
當日下午,衆人便依命将住持火化。黃昏時分将住持的骨灰撒在風中,任由骨灰随着花雨散去。江一鷺偕同小尼一起完成此事,下山之時,小尼告訴她,住持遺書中有一句不許念出來,但是交待有一樣東西讓她帶回逍遙峰給雲游子清。“姑娘請随我來。”
禪房內,江一鷺接過那支櫻花造型的簪子,心中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她。看來這位住持,雖是游過了無常之河,卻是傷痕累累,再也無力前行。太美的愛情都像是災難,非叫你燃盡一切才夠壯烈。旁人只道羨慕那深深的相愛,卻難體會到其中深深的傷害。
人生始終是如何讓自己活得快樂的哲學,雖然有的人覺得痛覺也是一種快樂。不怕你覺得苦痛是值得,只怕你後來發現不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