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故人
147.
熱水壺發出尖銳的鳴叫聲，大團的白色蒸汽從壺口溢出，壺身是透明的，可以清楚觀察到活躍的泡泡在争先恐後地往上湧。
韓炜從櫥櫃裏抽出幾盒茶葉，對着客廳大聲喊：“葉總，你喝什麽茶啊？”
葉彌聞聲走進廚房，掃了掃流理臺上一字排開的黑色外文茶罐，面無表情問：“你這喝的算茶嗎？”
韓炜反駁：“怎麽不算啦！花茶，茶多酚少，香甜濃郁，喝了不會晚上睡不着，還養顏！”
葉彌皺皺眉，随便指了一罐說那就這個吧。
韓炜打開蓋子，特地舉到葉彌鼻下，慫恿道：“聞聞，可好聞了，這個味道是不是聞起來很幸福？”
葉彌使勁嗅了兩下，感覺就是普通茉莉花茶，稍微添了點木質調，頂多算個混合型。
“沒聞出幸福來。”葉彌誠實回。
韓炜撇撇嘴，沏茶。
葉彌瞧韓炜動作熟稔，啧啧幾聲，感慨，“挺精細啊！”
韓炜勾了勾唇，揚揚眉毛回：“那可不！”
葉彌端着茶托走進客廳，韓炜提着熱水壺單腿蹦到茶幾邊。
兩人面對面坐下，葉彌抿了口茶，盯着韓炜受傷的腳脖子問：“你這沒拐棍兒能出門嗎？”
韓炜自信滿滿，“嗨，必須行啊，我有人……”
話說到一半，沒等葉彌反應過來，韓炜自己就吞進了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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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彌似乎也沒在意，開始聊起了正事。
“下個月5號，董事會決定召開20xx年第一次臨時股東大會。”
韓炜一愣，“我怎麽沒收到這個消息？誰發起的？”
“昙華林那邊和其他股東，你也知道，《公司法》嘛。‘單獨或者合計持有公司股份10%以上的股東請求時。’”葉彌無奈笑笑。
“議案是什麽？”
“董事會換屆提名和公司章程修改。”
“太籠統了。”
葉彌面無波瀾地開口：“他們想變更我的職位，削弱我對董事會的控制。”
“什麽？！”韓炜手一抖，差點把杯裏的熱茶灑到地毯上，“憑什麽啊？這些王八蛋！有本事讓他們空降個比你還能幹的主席和CEO。”
葉彌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看成績呗，萬楓菱、文件洩漏、服務器癱瘓……我的确一件都沒處理好。”
韓炜反駁：“又不是只有我們這一家公司存在這種問題，在這個圈子裏誰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說，‘勞資管理公司絕對能杜絕這些現象’，凡是敢撂這句狠話，我就磕頭喊他爸爸，把自己股權都轉贈他！”
葉彌樂道：“行行，我知道了，你也別太激動，畢竟我還是大股東嘛！以後就等公司沖擊IPO上市套現了。”
韓炜咧嘴笑了笑，“肯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葉彌輕輕嘆了口氣，表情有些憂郁，“其實，在文件洩漏前，我就應該作好防範措施，把主機升級加密，還有提前監測輿情，萬楓菱那件事上我就該汲取經驗了！自己真是屢教不改啊！”
韓炜噎住，嗓子裏似乎被填了塊巨石，胸腔被擠壓得發澀。
“韓總，你別這樣說，創業公司都是在試錯中成長的……”
葉彌搖搖頭，打斷他，“你覺不覺得我們後期方向有些不對嗎？”
韓炜“咦”了一聲，眼神迷茫。
“薄荷色譜是從生活方式分享社區起步，憑借內容擴張，高質量的用戶原創內容是平臺的核心價值……可在最近的一系列發展方向上，卻把側重點放錯了，往傳統垂直電商和跨境電商傾斜太厲害了……我們最開始的初心就是要做內容電商，可後來呢，還是跟那些普通電商沒區別，從供貨商源頭這塊就沒監督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打價格戰擴張買流量……太追求快速利益增長了！萬楓菱，文件洩漏這些破爛事兒都不是偶然，也不能叫作運氣不好。我們自己沒重視修補bug，暴露給對手，最後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如果按照一開始的路堅持，加大産品技術方面的投入，尤其是算法分發方面的基礎設施建設，不被投資人和股東們牽着鼻子走，自己心态更能好一些，堅定一些，雖然利潤率增長慢是慢了一點，但穩紮穩打之後就可以進入平臺爆發期了。”
葉彌一鼓作氣說完，然後猛灌了口涼了一半的茶。
韓炜悶不作聲，替葉彌重新斟茶。
對葉彌而言，薄荷色譜傾注了她大量心血，就跟養孩子一樣，現在有人跳出來指責她養得不好，她面臨着把孩子交給別人教育領養的危機。
韓炜很想打抱不平地斥責見風使舵的狗|屎股東們，話臨到嘴邊，又覺得挺蒼白的，無力感從四肢蔓延開來。
葉彌瞧出他的心事，不以為意，調侃道：“韓總，你別太難受，把腿養好了，早日出門潇灑！如果他們真要把我趕出董事會，我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吧！”
“你倒想得挺開！”韓炜負氣說。
葉彌清亮的大笑了幾聲，拍拍韓炜的肩，眨眨眼睛說：“韓總，做事情不能這麽意氣用事！公司賺了，我們才有得賺啊！只要錢不落入私人腰包就成了！”
葉彌看看手表，告訴他還有其他約會，便起身離開了。
韓炜一眨不眨地盯着兩人剛剛使用過的茶杯發愣。
不能放棄，現在還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
148.
古琴大劇院每年的第一場京戲，按照慣例會是劉冰的《夜奔》。
厲永奎今年雖然沒去年聲勢鋪得壯麗，但依舊算得上出手闊綽，派頭十足。
走進貴賓室時，恍若回溯到了去年，韓炜緩緩轉身，皮笑肉不笑地同他打招呼。
然後這一招惹，竟是再也沒法分開。
他收攏記憶，嘴角不由自主上翹，只要一想到韓炜，就覺得甜蜜。
厲永奎見唐一曲進來，笑着招呼他入座品茗。
唐一曲颔首，坐定呷茶，分三口飲盡。
“怎麽樣？”厲永奎問。
唐一曲以為他問得是茶，如實回答：“我也很久沒品茶了，不知道說得對不對……茶湯味濃醇厚，喉韻明顯，回甘清爽，老枞水仙？”
厲永奎笑意盎然，搖搖頭。
“小唐啊，你應該知道我問得不是這個。”
唐一曲微怔，沉思了一會兒，開口：“厲總，這些年謝謝您的培養提拔，受之有愧。”
“既然受之有愧，還是堅持要走？”
厲永奎問完，又主動沏了杯茶端給了唐一曲。
唐一曲連忙躬身接過，沿着杯口小小吸吮。
“哎……我可真後悔把你介紹給巧巧，肖家現在不僅白得了個女婿，還增了員虎将啊，太可惜了。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我這老家夥也能理解。”
厲永奎嘴上雖是這麽說，其實更像是在指責。指責他忘恩負義，白眼狼。
唐一曲鎮定自若地接話，“實在有愧，謝謝厲總的賞識，也謝謝您的成全。”
厲永奎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惋惜道：“看來我這王倫的梁山泊不住你林教頭了。”
唐一曲心一緊，面無波瀾，誠懇讪笑：“厲總，您說得都是哪兒的話啊，您是晁蓋還差不多……我也不是什麽林沖，您可別埋汰我了。”
厲永奎眯着眼睛一言不發地打量他，唐一曲被看得頭皮發麻。
這老狐貍狠戾、心思難猜，但他也有幾分把握這人暫時沒法刁難他。
他辭職信早已遞交，工作事宜正在同下任交接，一切處理得幹淨利落合理合法。
劇場廣播響起，催着觀衆入場。
厲永奎站起來拍拍唐一曲的肩，遞了個友善的笑容，問：“小唐啊，現在家裏都備得什麽茶啊？走之前，我送你點餞別禮吧。”
唐一曲摸摸鼻尖，不好意思，“……就是些水果茶、花茶，純粹喝着好玩的。心意我領了，您就不用破費了。”
厲永奎恰好走到門口，轉身看他，笑得高深莫測。
“那你可真不得了啊，這麽久沒接觸茶，還能清晰地品出‘老枞水仙’來……哎，真不想把你拱手讓人啊。”
話畢，他面露不舍，特地長嘆了口氣，整個表演一氣呵成，不留人餘地。
149.
韓炜雖然沒去公司，這幾天也是焦頭爛額，忙着和各個小股東聯系。
他生性不擅長打交道，卻只能硬着頭皮上。為了保住葉彌的董事會席位，他必須說服其他人投否決票。
唐一曲下班回家，見他一蹦一跳出出進進，好不熱鬧，就把人拉住，不解地問：“你風風火火地忙啥呢？”
韓炜瞅了眼他手中的整理箱，挑眉笑：“呵，開始收拾東西了？那老狐貍沒哭天喊地攔下你？”
唐一曲勾唇，面露傲色，“他攔不住我！”
“瞧沒把你能死！”韓炜刮了一下他鼻子，好奇問，“那你什麽時候去巧創報道啊？”
“這個月底吧，這邊還有些事兒得收尾。”
韓炜心算了一下，“那也沒幾天了啊，你還挺不慌不忙的！”
唐一曲岔開話題，“你那邊呢，事情處理得怎麽樣？有沒有說服到一個同盟？”
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韓炜臉瞬間垮下來，沒好氣道：“沒有！”
唐一曲壞笑，“好了好了，別皺眉頭嘛，都不帥了！大不了……以後我B輪進董事會，再把葉彌弄回原來位置嘛！”
韓炜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她還在位呢！你确定巧創不是跟你打馬虎眼？他們準備領投？”
唐一曲肯定地點點頭，“我向你保證……但先得把董事會昙系清理一下。”
韓炜養傷這些天來，唐一曲同他細細講述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表明了離開蜜蜂投，不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薄荷色譜的未來。
他對韓炜說：“見證你和葉彌把薄荷色譜一步步發展起來，我才發現以前的自己有多麽幼稚，對你說過那麽難聽的話，現在你想守護自己的孩子不落入外人手中，那麽我也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給我這個機會，好不好？”
這番話很樸實，韓炜卻是含着淚聽完的。
以前岐山破産時，他感受到的是來自這個世界的惡意，大多數人都對他如避蛇蠍，或者對他冷嘲熱諷，甚至落井下石。他習以為常，并且消極地認為，這是惡有惡報。
如今，薄荷色譜雖然也陷入了危機，可他卻不同以往，因為有了堅實溫暖的後盾，身體裏充滿了力量和希望。
即使嘗試努力後結果不盡如人意，他依舊不會後悔。
150.
這天助理幫韓炜約見了薄荷色譜的一個投資人小股東。
韓炜事先了解過，這是家名不見經傳的環保企業，所占股權0.68%，對于股東大會上的議案投票基本上都是牆頭草狀态，随大流走。韓炜覺得，拉攏這家說不定有戲，反正試一試也不會少塊肉嘛。
這些私下聯系的事兒，自然不能在公司裏見面，韓炜便定了間茶館包廂。
對方姍姍來遲，推門進來兩人，韓炜一愣，甚至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在做夢，猶疑地叫：“英叔？”
英叔點點頭，跟他的秘書在韓炜對面坐下。
随便寒暄了一下，英叔開門見山：“我們可以增資1000萬美金，其他股東不願意增資的，就協商轉讓股權或者調整股權比例吧。”
韓炜以為自己耳朵聽見了幻音，呆呆重複了一句，“1000萬、美金？”
英叔笑得慈祥，點點頭，惬意地呷了口茶。
“什麽時候？”韓炜如夢初醒。
“随時，可以在下個月5號的臨時股東大會上提出這個議案，投票表決。”
韓炜猶疑，陷入了思考，這情節發展過于魔幻了。
“有什麽條件嗎？”韓炜慎重地問。
“條件？”英叔挑眉笑，“孩子，沒條件，就是幫你渡過難關！”
韓炜不敢置信，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驀地蹦入了腦袋裏，脫口而出：“和我爸有關系嗎？”
英叔一頓，笑得意味深長，“你自己認為呢？”
韓炜默然，英叔兀自接過話題，“資金注入股權調整後，我會把這邊所有股權轉贈給你。”
韓炜瞪圓了眼睛，啞口無言，天上現在掉下了塊餡餅，可他不敢貿然接着。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平靜地問：“叔，如果這是我爸的意思，那他為什麽不自己直接聯系我？”
英叔無奈地搖搖頭，“小炜啊，大人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啊，他很慚愧沒法面對你，希望竭力補償你一點是一點，他啊一直都在關注你……可又害怕過于靠近你，把麻煩招惹到你身上去，你只要相信一點，你爸爸絕對沒有放着你不管，抛棄了你。”
韓炜垂眸，默了半晌，驀地擡頭，眼眶通紅，攥緊拳頭狠捶了一下桌面，桌上的茶具丁零當啷晃了幾下，晶黃的液體灑了出來。
英叔盯着他，遺憾地嘆了口氣，“我也不想瞞你啊，但你也知道，思農這個人很要面子，他覺得自己還沒資格見你……”
“我知道英叔，”韓炜面色恢複如初，硬氣道，“謝謝你，替我轉告爸爸，這錢我不會讓他——白送給我的！”
英叔笑笑，仿佛看見了二十五年前的那個青年，也有着同樣漂亮的臉龐，揚着下巴，神采奕奕地對他誇下海口：“阿英，以後我韓思農的名字必定會讓全國人民如雷貫耳！”
151.
韓炜從茶館裏走出來時，天邊滾動着鑲金邊的烏雲，整個城市上空汪着一灘水，欲落不落。
手機歡快地震動，韓炜看也不看，條件反射地接了起來，然後輕輕“喂”了一聲。
對面是一陣空寂的沉默，仿佛在另一個異度空間。
幾聲驚雷倏地從天而落，把地上的機動車都炸開了花，此起彼伏的警報聲連片嘶鳴，遠處十字路口的交通燈忽閃忽閃，貌似出了故障，車道上漸漸擁堵，甚至能聽見模糊的斥罵。
“韓哥……我愛你。”
韋競說完，倏地就挂了，沒頭沒尾，莫名其妙。
韓炜舉着手機，一頭霧水，右眼皮突然再次狂跳。
他感到莫名地一陣心悸，像是被掐住了心髒，不上不下，倍受煎熬。
然後，他聽見一陣由遠及近的警笛聲，警燈發出藍紅光束，像一條快速劃過的流星，徑直奔向了事故現場。
伴随着轟轟巨雷，滂沱大雨砸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