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的誤判(上) (1)

平良過去一度與小山發展到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關系。最後因為清居而未能正式交往,甚至有過一段

神的誤判

決定要跟丈夫分居,将帶着孩子回老家住。聽菜穗如此告知,平良感覺眼前一黑,就直接在地墊上蜷成一團。很明顯是貧血症狀。

神終于還是決定動手導正了。

與清居交往已有半年,期間平良一直都在害怕。回想小學至高中時期,因為口吃而飽受歧異眼光,度過孤獨的底層邊緣人生活。大學時期勉強改善了一些,作夢都沒想到竟能與遙不可及如天上閃亮星星的清居談戀愛。

這肯定是神不小心的失誤造成。神總有一天會察覺到這個失誤并試圖導正。如今就是這種情況。平良陷入心如死灰的境地,悄然地倒在地墊上。連牽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在柔軟的地墊上如腹中胎兒般蜷着身子,承受着悲傷。

平良并不埋怨神。

神已經讓他做了半年的美夢。

就将這份美好的回憶珍藏在心底,平靜地度過餘生吧。

謝謝。再見。謝謝,再見。

随着夜色逐漸籠罩慢慢變暗的屋裏,平良躺在地墊反複着感謝與告別的話語。以這次搬家為其頭,結局必将以怒濤之勢來訪。自己肯定會被負面情緒撕成碎片。謝謝,再見。謝謝,再見。

沒想到平良一下子從地獄飛到了天堂。清居的繼續同居宣言吧平良推上極樂世界。神到底在搞什麽?這樣任由意外的失誤越來越擴大,難道是在偷睡午覺?那請務必一路睡到自己壽命告終為止,平良打從心底祈禱着。

當然還是得面對試煉。與清居一起生活所需的經濟能力。菜穗将于丈夫分居的消息已經傳到雙親耳裏,母親勢必認定平良會回到家裏住。自小懷着口吃疾病的平良如今已是大學生,但母親對獨生子的過度保護依然不減。

對父母感覺過意不去,但是與清居的生活才是平良的第一優先事項。雖然對尋找打工滿腹憂慮,跟陌生人說話還是會讓平良緊張得不得了。可以的話也想避開。但無論如何逃避,明年依然會被扔進就職活動的驚濤駭浪之中。

對平良而言,西裝與面試不外乎是絕望的象征。百分之百會緊張到口吃。寫着[衷心祝福您今後的活躍]的落選通知信勢将疊得像座小山。自己被埋在那座小山底下窒息而死的模樣浮現眼前,太恐怖了。

自己十之八九會在就職活動上受挫。大學畢業後,窩在老家二樓茍且偷生,身心随着虛度的年月一路腐敗,想象如此未來光景便讓平良全身顫栗。然而平良絕不接受那樣的未來。為了維護與清居的生活,必須痛定思痛,脫離那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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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平良一成。即将二十歲的大學生】

胸前別着寫有店長兩字小牌子的微胖男人坐在眼前,手裏拿着平良的履歷表複誦。自己正在便利店的員工區接受面試。

【之前做過哪些打工?】

沒事的,早預期會被問到的問題。在心裏描繪沉浮于水仍處之泰然的鴨子隊長,一邊緩慢呼吸。那是平良小學時某次放學途中邂逅的人生導師。本該漂浮在浴缸溫暖洗澡水裏的鴨子隊長堕落到排水溝的境遇,讓平良心有戚戚焉,之後也銘記鴨子隊長的教誨,度過重重難關。

----盡力和緩心思,面對刺激不過于敏感。

---效法鴨子隊長以澄澈眼神漂流于髒污人工河流的精神。

不知暗誦過幾千次的一段咒語。一次、兩次、三次。大口呼吸并将空氣吸進丹田抑制不安情緒,讓自己不會焦躁到口吃。店長的腳掌已踏響地板數次。

【我沒有打過工】

等半天就這點回應喔?店長臉上仿佛這麽寫着。

【這年頭的大學生都這樣嗎?那麽突然想打工了?】

平良身體整個僵掉。沒料到會被問及隐私。

---為了跟戀人同居,所以需要賺取生活費。

理由相當單純。但是不想說。自己視為珍貴的秘密,豈能在這種積滿灰塵的地方,對着一個拼命抖腳的微胖男人洩露。

【你以為便利商店的工作很輕松?】

聽見出乎意料的說詞。

【啥?】

下意識地如此反問。結果似乎踩到店長的地雷,只見他明顯變得不快,一邊叨念着【這樣想的人可多了呢】随便翻動平良的履歷表。

【或許你以為能輕松勝任,其實便利商店的工作也很辛苦的啊】

店長不懷好意似地眯眼笑着,繼續說....

【你想想,便利商店很方便對吧?客人感覺越方便,提供服務這方的負擔就越重,明白嗎?要學很多東西喔,你辦得到嗎?你從剛剛就沒啥說話。不喜歡回答問題嗎?覺得很煩?你是從寬松世代跨到醒悟世代的人嘛。該不會就是漫畫《尼采先生》裏面那種人吧?】

--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麽?

一連串的問句讓平良愣住,最後店長又口氣強硬地補上一句【你有在聽嗎?】張嘴正想回答【有】的時候又被一道咋舌聲震懾住。啊,這下完蛋了。

【一、一、一、一、一、一ヌ、ヌ】

字句堵塞。啊啊,快冷靜下來啊。和緩心情,別對刺激敏感,快回想鴨子隊長的教誨。然而事态至此已無可挽回。目睹平良一臉僵硬兼嚴肅連聲吐出單音節,店長顯得退卻,連忙陪笑圓場。

【啊,抱歉啊。一下子跟你說這麽多很難懂吧。恩,那面試就到這裏結束。辛苦了。面試結果将在三天內通知】

只在最後用禮貌遣詞如此說完,就把平良攆走了。

百分之一百二十不會被錄取。平良垂頭喪氣地回到大學。缺席課堂而參加的面試結果差到不能再差,平良懷着有如墜落谷底的心境前往攝影社的社團活動室。

【嗨,面試如何了?】

一踏進活動室,社長立刻表示關心,随後補充【啊。哎呀,算了,別太介意】便移開了視線。竟然讓人家看表情就知道自己失敗,有夠丢臉。

【難道是口吃發作了?】

坐在老位置的小山探問,平良微微點頭。

【只因為這樣就刷掉人的地方,根本不需要考慮去那邊工作】

【就是】

【說得沒錯】

大家一起點頭附議。社團的人都知道平良天生口吃。所以這裏一直都很舒适。同時不禁想,自己就是依賴着這個舒适的地方,才什麽都做不好。

【打工工作要多少有多少啦】

小山一邊安慰并遞上點心棒pocky。包在細棒外頭的是沒見過的淡紫色糖霜。

【限定發售的巨峰葡萄口味。前陣子家裏寄來的】

咬下去品嘗葡萄的風味。不用搭配脆棒,本身味道就很好。

平良過去一度與小山發展到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關系。最後因為清居而未能正式交往,甚至有過一段尴尬的時期,如今已自然恢複普通的友誼。

【沒事啦。我大哥也口吃,還是順利就職啦】

雖附和【說的也是】卻沒有被安慰到的感覺。

為了預防口吃發作,花太長時間調整呼吸這一點就做錯了。那個店長确實給人感覺很不好,但自己第一次參加面試,說不定那樣的态度一點都不稀罕。大家都說這社會不好混。果真如此的話,自己也得學會忍耐。

【要不要試試登記形式的打工?】

小山如此提議。據聞是讓應徵(zheng)者到指定地點登記兼面試,統一代為介紹打工工作的服務。如果介紹下來的工作不喜歡還可以拒絕這點讓平良感覺可行。上網搜索适合學生的中介單位,立刻約定明天的空檔時間前往登記。

【平良難得行動力這麽高】

【我自己也很驚訝。但是沒時間沮喪了】

菜穗下個月就會搬回來,已經跟清居說好了要在那之前找好新房子。

【遇到清居的事情,平良就會變一個人呢】

被如此打趣,平良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随意回答。

隔天,在約定的時間拜訪中介的辦公室。身邊圍繞着穿西裝的員工們,感覺自己仿佛跑錯地方而靜不下心。帶着填好必要事項的表格,開門見山向負責人表明自己有口吃的毛病。偷偷在桌下握緊拳頭,決定不管被問到什麽都不能傻住,務必利落回答。沒想到的是,對方告訴平良【沒問題唷】

【在我們家登記在案的公司或單位非常多,職業種類也很豐富。我們會依據雙方狀況适當介紹,有什麽想問的或者任何要求都可以盡量提出唷】

負責人訓練有素的笑容與平良幼年時負責治口吃的醫生頗為相似。沒有讨厭的感受。反而給人十分專業的印象,使人安心。

【也有幾個可以馬上介紹的工作喔】

【例如...】一邊操作電腦,挑出幾個符合平良需求的工作。聽見負責人說【這家的話不必另外面試】便當場決定下來。

聽聞找好打工的消息,清居深表詫異。

【這麽快就決定了,是正當場所嗎?】

清居喝着代替晚餐的蛋白飲,一臉擔憂地問。現在的體态已經很棒了,但是清居考量到工作內容,還想再結實一點。演員這工作确實不容易。

【你應該不會因為着急就亂找些奇怪的打工吧?像遠洋漁船之類的】

【不是啦】

【別做人體試驗喔,天曉得會留下什麽後遺症。替八大行業貼傳單或發面紙的這種可能抽傭金也不行。女性特別多的職場也不行。你雖然平常很沒用,認真起來就會變成帥....不,算了,反正會有很多問題】

【我去派遣公司登記,人家介紹來的,沒問題吧】

說出公司名稱,清居用手機搜索後小聲說【蠻大的公司嘛】

【那你負責什麽工作?】

【點心工廠的産線作業員。因為不用講話也能做好】

清居總算露出可接受的表情而點頭。

【雖然是一般年輕人絕對不會選的無趣工作,或許恰好适合你獨處的習慣。看你可以用修圖軟體修我的照片修半天,八成也耐得住呆板工作。】

【而且好像會是夜班,時薪比較高】

【夜班?】

【一個星期三天。晚上十點到隔天五點】

【一個星期就有三天晚上不在?】

預料之外獲得清居厭惡的表情。

【我是想,畢竟白天還要上課,與其切割時間分別排班,不如集中時段比較好。如果清居不喜歡,我就換別的工作】

【....我沒有不喜歡】

清居嘴上這麽說,薄而美的雙唇卻微微揪高。

【我明天就去找負責人再讨論過。重新找一個能待在家裏,排班不影響課堂時間,工時短又能多賺一點的打工】

【就算真有條件那麽好的工作也輪不到你去做】

清居毫無保留的發言如刀刃般美麗。忍不住沉醉于那股自己沒有的尖銳利度。

【我還是要找。我不想做清居不喜歡的事情】

如此主張後,清居眼神上挑看着他。

【不用勉強啊。你還要去大學上課,剛剛是我胡鬧。一般人做不來的呆板工作你做起來反而輕松。總之不要逞強,覺得做不來就辭職。】

以往只能仰望欣賞的國王禦賜的話語,引發內心猛烈的感激。

【清、清居,我、我會努力的。為了不給清居添麻煩,絕對不當無業小白臉或繭尼特族。我會拼死努力。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點心工廠的生産線才沒有那麽危險哩】

【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做到底。吐血也無所謂】

【就說了生産線工作不會讓人吐血啦。反正你不用想得那麽嚴重,就算我只挑喜歡的工作做,賺得也還夠,多養你這樣的一個或兩個人還不成問---】

話還沒說完,清居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地僵住表情。

【我亂說的。你就乖乖做牛做馬吧。敢給我找麻煩,立刻抛棄你】

語畢便負氣背過身子,平良只能乖順地點點頭。

高高在上的國王願意搭理自己,甚至決定正式同居。

此乃至上的幸福,平良對偉大神明不小心的失誤深懷感謝。

不過失誤總有一天會被導正。這是世間常理。

平良非常害怕那一天的到來。正因為知道總有一天會結束,所以眼中捕捉的盡是清居每一剎那的美麗。與[會謝的花最美]同理。

平良拿起放在桌上的單眼相機,極其自然地架到眼前。透過觀景窗欣賞清居映照在切割成四方形空間內的模樣。

攝影是平良唯一的興趣。雙親擔心獨生子因為口吃而無法與班上同學打成一片,為了讓他将注意力轉移到外頭而贈送相機,這成了平良接觸攝影的契機。只是讨厭與人交流的平良總是只拍風景照,還喜歡把風景照裏面的所有人影修掉。就結果而言還是背叛了父母的期待,照片成了平良逃避現實的手段。

讓這樣的平良首次産生人物攝影意願的就是清居。截至目前,除了家人,就只拍過清居。啪嚓的快門聲響起。清居不會因為鏡頭對着自己便展露笑容。但也不會擺出嫌惡的态度。

平良拍照的時候,清居一向自顧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看電視、看漫畫,現在則是一手撐着下巴,一邊玩手機。清居低下頭的時候,淺褐色的劉海散落在輪廓精美的雙眼前方,直挺的鼻梁,還有與冰冷話語十分搭調的薄唇。

從高中時期開始,放學後的音樂教室或班級教室,平良便一直在無他人眼光的空間,用鏡頭捕捉清居的模樣。已經累積了好幾千張照片。但願能永遠增加下去,總有一天還是得面臨無法再拍攝的情況。光是想象就讓人苦悶。

【你還沒說打工什麽時候開始】

清居一邊玩手機一邊扔出這個疑問,平良回答【星期五開始】

【咦,那不就是後天?】

清居詫異地看向這頭。平良也沒忘記拍下那個表情。

【十點才上班,我會做好晚餐】

【誰跟你說那個了】

清居維持不悅的表情,繞過桌子來到這邊。平良繼續拍下逐步靠近的清居。可以用來連續撥放。鏡頭裏面的人物朝自己伸出手。随後相機被奪走,敞開的視野之中,與一臉不快的清居四目相對。

【你還悠哉地拍什麽照片啊】

【不悠哉啊。替清居拍照的時候,一向都很認真的】

【我不是在說那個。】

清居将搶來的相機放到桌面,面對面坐到平良的膝蓋上。

【清居?】

感覺手腕繞過後頭,心髒動作變得不對勁。

【我今晚要做】

俯視着平良如此說,負氣似地直接覆上唇瓣。

被碰觸到的瞬間,感覺幸福得讓人暈眩。

星期五夜裏,第一次踏進工廠這樣的場所。

換上白到發亮的食品工作服,被消毒作用的霧氣噴過全身,接着被帶到食品不斷前進的生産線旁,聽取工作說明。從前一天就緊張到現在,幸好只需要在持續經過的蒙布朗蛋糕上逐一放好一顆黃色栗子的工作,平良只花了五分鐘便上手。

當然也還擔心口吃的問題,不過接觸食品期間禁止談話,加上搭配口罩、帽子、手套的連身工作服,根本誰是誰都認不出來的打扮也讓人安心。不擅長與人來往的平良就像化身為機器人,淡然重複同樣的動作。

人生第一次的打工讓平良從衆多憂郁假想之一脫離,獲得了些許的自由。近在明年的就職活動一直讓平良感到害怕,好歹借此證明自己能夠辦到在蒙布朗蛋糕上面放栗子的這種工作。即使微小到滑稽的程度,依然給人紮實的安全感。

早已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時明白到世上的人分成[踐踏別人]以及[被人踐踏]。一緊張講話就會卡住的自己明顯屬于後者,身邊的世界沒有一絲光明、不見美麗、不覺溫柔,平良日複一日在越走越細的小道上踉跄前行,同時擔憂着随時可能失去平衡而墜落深不見底的深淵。

如此灰色的世界,在高中二年級的春天一舉扭轉。

清居那麽地美麗,光芒閃耀足以撕裂沉重灰色。

那天留在平良額頭上的清居烙印經歷四年後,如今益發閃耀。原本只像垃圾沉浮于汗水的自己,進入高傲美麗的國王所支配的國度,身下的水流也變成了散發金色光芒的河川。有清居照耀的這個世界美得令人窒息。

黃色的蒙布朗蛋糕陸續随着生産線滑過。廠內充斥着廉價點心的甜香,其他人都一臉厭煩地做着手邊的工作,但是平良卻相對愉快。

這一顆栗子會變成與清居一起生活的房子。

這一顆栗子會變成與清居一起入眠的床鋪。

這一顆栗子會變成與清居一起用餐的餐桌。

這一顆栗子會變成與清居一起泡澡的熱水。

蛋糕緩緩滑動形成的串流也像閃爍金光的河川,激發平良內心難以克制的幸福感。謹慎放下一顆顆栗子,途中忍不住發出竊笑。吓得站在産線對面的大叔抖了一下身體。糟糕。可是無法壓抑。口罩下的嘴持續竊笑,懷着莫名的放縱心境,打工的第一天就這樣結束。

在休息室換衣服時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清居下工時偶而會碰到,不過男人等人不是清居,而是安奈。

安奈與清居隸屬同一個經紀公司,還是公司的當家花旦。最近與清居共演的頻率增加不少。因為公司預期清居能夠爆紅,想用大帶小的方式透過安奈推銷清居。這是平良在現場等候時聽見安奈粉絲們聊到的內容,不清楚真僞。清居不會無節制地談論工作上的大小事,而清居沒提的事,平良也不會過問。

走出工廠,搭乘接駁公車到達車站,再搭乘第一班電車回家。衆人疲憊無力似地踏進離電梯最近的車廂。平良則遠離人群,來到月臺邊緣,搭上最後一節車廂。車內沒有其他人。

電車喀當喀當地開始晃動,窗外開始播放風景。黎明前。世界最是漆黑的時刻,平良呆呆眺望着鮮明的橘色光芒從東方出現,逐步抹去陰暗的光景。車輛滑過軌道産生的震動浸染連續站了七個小時的身體。感覺很舒服。

繞道離家最近車站內的便利商店買了三明治與咖啡。大清早的車站已經有許多人往來。也有老人帶狗散步。雖然覺得未免太早起,又想到已故的祖父也習慣早起,還說過年紀大沒那麽好睡之類的話。

---早晨的街道還滿讓人喜歡的嘛。

回到家後,屋內一片寂靜。怕吵醒清居而悄然地簡單淋浴,提着早餐蹑手蹑腳上樓梯,途中還為木板發出的聲音捏了把冷汗。最後站到清居的房門前。

清居就睡在這片門板的後方。

多想開門欣賞他的睡臉。但是不行。

平良不想這般粗魯的闖入平時仰頭欣賞的美麗世界。

靠着門板,屈膝坐在走廊地板,感覺仿佛沉入深海底。撕開三明治的包裝,搭配咖啡簡單果腹。

深吐一口氣之後閉上眼睛。背後門板的另一邊就是清居的世界。自己就是守護國王安眠的守門人。這份喜悅不需要任何人理解。

不想受到任何人觸碰,這是只屬于自己的樂園。

久違受到召喚而回到老家,與雙親同坐的餐桌上排滿平良喜歡的菜色。菜穗分居的同時,平良也不得不搬離嬸嬸家的消息當然傳進雙親耳裏,理所當然地認為兒子會搬回老家同住。

【我不搬回家】

【咦,不然你要住哪裏?】

母親皺眉反問。父親也一臉意外。

【跟朋友一起住】

兩人先是驚訝,随後開心的互望。因為口吃而從小受到霸淩的平良确實痛苦,但是只能從旁守護的雙親同樣也不好受。平良已有熟到能夠同居的朋友,這個事實便足以讓父母感到開心。

【大學的朋友?】

母親前傾上身發問。

【之前在嬸嬸家見過啊。他叫清居。反正現在也差不多是同居狀态了。

【喔喔,高中以來的朋友嘛。那孩子很漂亮】

感覺喜悅之情緩緩擴散。無論何時何地聽見清居受稱贊總讓平良開心。

【從高中的時候就很有名。現在當演員】

【演員?】

見到雙親詫異的模樣,平良的粉絲計量表開始急速上升。

【去年夏天接拍了一個冷飲的電視廣告。四、五個年輕人在海邊跑的那個】

【我記得。那裏面包括清居同學?】

【還有演今年春季的特別劇。堺浩文演醫生的那一部。清居演他兒子】

【哇,那部我也有看耶。就覺得在哪裏見過那個兒子,沒想到就是清居同學。對了,上星期去發廊的時候也在雜志上看到他。急速竄紅中的新一代演員雙開彩圖專題報道,看着還想說最近的小孩子都很好看呢】

母親的連聲稱贊終究打開了平良內心的開關。

【恩。清居真的很厲害。念高中的時候開始做模特兒的工作,現在還是大學生,經紀公司認為他勢必會爆紅,已經在強力推銷。聽說近期內會拿到連續劇的第二主角。這星期的Fujiko.Deluxe節目也能看到他喔。下月號的雜志上了兩本,其中一本是長篇訪談。然後---】

平良拿起手機,日歷裏面記錄了清居的行程。全是透過網絡或粉絲網站收集到的訊息,包括電視與廣播的播放日期、雜志的發行日等等。不論大小,平良一個都不會放過。方面的時候就去現場等。目前最期待的就是星光系列的形象DVD,除了幕後畫面,特典附贈親筆簽名的小卡,而且還有三種。自己沒辦法做選擇只能全收,勢必要花不少力氣--平良拿着手機如此自言自語一大段。

【....阿一】

聽聞輕聲呼喚而擡起眼。

【與其說是朋友,你更像粉絲呢?】

【我是啊】

【是粉絲,又是朋友?】

【不是朋友】

直覺反駁這個說法。清居怎麽可能跟自己是「朋友」,太逾矩了。

【但你剛才說是朋友啊】

聽到這句才回過神。慘了,都忘了。在這個場合裏,自己跟清居是「朋友」。粉絲本來就是一種聽見偶像被稱贊就會無條件感到開心的人種,接着便想放縱熱情詳細說明偶像厲害在哪裏,最後就是引人反感。

【恩,是朋友】

想着最好不要再多說話,平良低頭咬了一口炸蝦可樂餅。感覺母親還想追問,絕對不能跟她對上眼。迅速吃完晚飯,說句【我吃飽了】便離開椅子。當他說着【就這樣。那我走了。】正想伸手拿包包的時候...

【阿一,等一下。】

平良提心吊膽地回頭。

【那麽久沒回來了,住一晚再走吧】

【不用。我沒跟清居說要外宿,還得趕回去準備晚餐】

【你們是朋友,但是阿一要負責做飯?】

見母親一副快哭的模樣,感覺相當不妙。

【.....呃,不然我還是住下來吧】

判斷暫且答應要求比較好,随後逃跑似地奔上二樓。離家之後,母親依舊幫忙打掃,房間維持着以前的模樣。

--怎麽辦?感覺好像徹底搞砸了。

平良坐在床上,以前傾姿勢撐着下巴思考。一時不察大爆了一番粉絲談話。就自己而言不過是「初階」的資訊,在雙親眼裏恐怕顯得詭異。

---萬一被問起「是不是在交往?」該如何是好?

當然會否定。與清居的來往不過是神的精美失誤,一旦失誤被修正,自己就得迅速離開清居的視線。為了不讓清居光輝多彩的人生留下污點,這段關系理應保密。

---死也要裝傻到底。

思考三十分鐘後後得出的結論,才想起該跟清居報告而打開LINE程式。今晚留宿老家所以也沒辦法準備晚餐。回複僅有一句簡短的『知道了』

清居在現實中與網路上的态度無異。同樣不怎麽表現自己,不主動且冷淡。如寒冷冰水般清澈高冷的态度拯救過平良無數次。

清居只需要做自己便深有價值。

這一晚,半夜覺得口渴而下樓要去廚房時,發現客廳的燈還亮着。聽得見雙親低聲交談的細語聲。平良蹑手蹑腳地豎耳傾聽。

【我覺得他們不是朋友】

【如果不是朋友,那會是什麽關系?】

內心一震。自己跟清居的關系還是露餡了。但沒問題的,不論被怎麽質問都要敷衍到底。平良繼續偷聽下去。

【阿一該不會是被霸淩了吧】

---咦?

【不會吧。都大學生了還在霸淩】

【我也這麽想啊。待在五光十色演藝界的人怎麽會想跟阿一住在一起?】

【因為是朋友啊】

【只是朋友的話,有必要替他做晚餐嗎?那孩子在家可是從來沒有下過廚耶。我也不願意這樣想,可是萬一是被人使喚的話...】

完全只是杞人憂天。家裏有個擅長料理的母親,所以自己從沒有過進廚房的念頭。與清居同居之後,平良才體會到做家事的樂趣。為了讓清居住得舒服,希望家裏随時保持整潔,做飯更給了平良直接的喜悅。自己做的料理将被清居吃下,最後化成清居的血肉。甚至從中體會到崇高的使命感。一個人吃飯只用雞蛋拌飯就能解決。

【你想太多了吧。他講那人的樣子很開心啊】

【那阿一怎麽會那麽用力地否認呢?】

母親擔憂的聲調與父親【可是啊....】像在思索的猶豫語調重疊。

【一成也不是小孩子了,父母刻意限制他的行為不妥當吧。總之先順着他的意思,偶而去看看狀況就行。有問題肯定看得出來】

【更重要的是---】父親的語調變了。

【我很高興一成有心獨立生活。因為口吃,我們以前都過度保護他了。而那孩子明年就要面臨就職活動】

父親想法實在的發言讓平良感到放心,應該能夠緩解母親的憂慮。

輕手輕腳返回房間的路上,想到自己上了大學還讓人操心是不是受到霸淩而禁不住嘆息。自己老是讓父母操心。

口吃、霸淩、暴力事件。雖然讀大學後成功脫離底層階級,父母,尤其母親似乎永遠對孩子放不下心。歉疚與羞恥情緒交纏在一起,引發對自己的厭惡。于內心暗自鄭重謝罪,卻仍壓抑不住與清居同住的生活即将進入第二季而來的亢奮,用不孝來形容自己恐怕還算客氣的。

像自己這樣的人怎能過得如此幸福?

聽說幸福與不幸的分量都是既定的。人一輩子反複經歷起伏,最後結算絲毫不差。這有可能是真的嗎?倘使如此,回顧自己往年的邊緣人生,現在感受到的幸福也只是剛好的程度。不對,能與清居同住的幸福理應輕易淩駕過往累計的不幸分量。也就是說,今後又得開始走下坡嗎?只是走下坡還算可以接受,現在的幸福強烈到自己可能已經踏入随時失去性命也不奇怪的階段。

說不準今晚睡下去,明天早上就不會再醒來。

窩在棉被裏卻冷得發抖。生命以及清居共度的時光均很有限。

這樣的話,就要活得不後悔,任何時候死去都不遺憾。

這是平良有生以來第一次湧現如此樂觀的念頭。

【哪裏樂觀了?】

隔天,約定集合的站前咖啡廳裏,清居皺眉如此說道。

【怎麽聽都是悲觀的大集合】

【會嗎?根據我的經驗,好事大多尾随着不幸。所以遇上好事,接着回報多兩成分量的不幸,我反而有安全感】

【為啥要增加兩成啊?難得的好事都被抵消光了】

【如果分量相同,不會擔心好像留下債務嗎?債務都有算利息。類似這種感覺,所以必須多還一點。然後啊,以現在的幸福而言,我想再加兩成應該已經到要賠命的程度。所以每天都要認真過活不後悔----】

【夠了。惡心。完全聽不懂】

清居果斷結束話題,然後前傾上身說【更重要的是....】

【你爸媽認為我在霸淩你,這個問題比較大吧】

【我爸沒這麽想。他一向理性】

【但還是會來新家看情況吧?】

【沒事啦。反正沒有霸淩】

【...是沒錯】

清居靠回椅背,憂郁似地啜飲冰咖啡。

【你很介意?】

【那還用說。畢竟是男朋友的父母】

清居極其自然射出的劍,火速射穿了平良的心。在皮膚之下爆散出無數的火花。指尖不住顫抖。怎麽一回事呢?平良認識的那個清居,無所畏懼的高傲國王恩賜如此。默默承受因造次而生的惶恐,又得到一個白眼。

【是怎樣,你有意見嗎?】

與毫不客氣的眼神與口氣相反,清居的耳垂反而染上深桃紅色。那副可愛更勝天生麗質的模樣,讓平良胸口滿溢到幾乎難以承受。不行。不能再讓清居心煩。平良拼命回想鴨子隊長的形象以鎮定心緒。

【清居,不必擔心。我父母跟清居一點關系也沒有】

【啊?】

清居的表情變得嚴厲。

【沒有關系?】

【我爸媽這輩子都不可能跟清居有牽扯的】

平良想說的是,清居可以不必為此煩心。

然而面對的卻是一片駭人的沉默。

【是這樣嗎?】

【恩】

【我跟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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