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公平
最深的地窖又黑又冷,這裏通常用來儲存冰塊和容易腐壞的食物。
他們沒有給克拉留任何光源,即使睜着眼睛也是一片沒有邊界的漆黑。
克拉不怕冷也不怕黑,他只是有些擔心自己的父親,也擔心芙蕾和……希爾是不需要擔心的吧,雖然克拉其實對他一無所知,可莫名覺得對方是個強大而可靠的人。
克拉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投緣,他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能讓自己迫切想敞開心扉的人,也許是他感受到對方并沒有嫌他冒昧和麻煩。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皮繩,那時希爾一語不發地将繩子打了個奇怪的結,克拉覺得那雙眼睛裏的春意格外撫慰人心。
希爾總是垂着眼睛,原本他的眼角就比其他人低一些,面無表情地樣子看上去有點無辜,可他的氣質并沒有五官看起來那樣軟弱可欺,相反倒是有點不可侵犯的距離感。他不願說出口的話,克拉也不太敢追問,總覺得會惹對方不快。可事實上,希爾從來沒有對誰發過脾氣,連說話也總是輕聲細語的,只是在兩人初見之時表露過那麽一瞬間的懷疑和不滿。
黑暗裏,聽覺和嗅覺變得很敏銳,克拉聽到了滴水聲,聽到了建築裏的腳步聲和幾聲狗吠,感受到了駱駝蹄遠去的震動。他失去了時間感,不知道自己被關了多久,至少,給他留一只蠟燭啊……
克拉在心裏想象着燭火搖曳,将心思放空,精力集中在像淚水般滑落的蠟油上,一只燃盡了便是一整夜。
一只,兩只。燃燒到第三只的時候,克拉實在抵抗不過濃重的困倦,歪在牆角裏睡着了。
他久違地夢到了母親。雖然她比一些男人的身材都要高挑,可過于蒼白羸弱,就像掙紮在黎明前的最後一縷月光。她的美麗似乎不會随着時間而流逝,克拉與她相處的十年從襁褓中柔軟的小嬰兒長成了健康調皮的小男孩,身邊的婦人們在生育了兒女後迅速蒼老,她們的皮膚不再細嫩,眼角不再含羞,身材也不再窈窕。可黛安沒有,這個女人似乎真的像女人們嚼不完的舌根裏形容的那樣,是個會帶來災禍的不祥之兆,不老不死。
她每天盡力在卧室以外的地方多呆一會兒,有時候弄弄花草,有時候抱着父親寫的書在樹蔭裏喝喝茶。她喜歡幫克拉念睡前故事,即使七八歲之後克拉已經能自己讀懂大部分文字,她依舊堅持,克拉看得出她很享受,便耐心地聽着一個一個自己已經倒背如流的故事。黛安尤其迷戀周遭的生命變化,迷戀克拉長高,迷戀丈夫的眼角漸漸爬上紋路,迷戀坊間流傳的八卦密聞,迷戀市井裏的愛恨情仇。直到現在,克拉回憶起她依舊能感受到她柔弱身體中巨大的好奇心與矛盾的生命力。他甚至猜測母親的不告而別興許是因為身體好轉後,耐不住這片荒涼沙漠的無聊去探索世界了。
夢裏,母親坐在一棵奇怪的巨樹上,枯樹叉伸展出去分成錯綜的枝桠,粗壯的樹幹要幾人合抱,樹葉星星點點發着光。她輕蹙眉頭,銀灰色的眼睛裏落下淚水,滴進克拉的發絲裏,涼意順着頭皮蔓延到太陽穴,于是他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依舊什麽都看不到,克拉坐起身,松了松筋骨,頭頂落下的水滴打濕了小片頭發和肩膀的布料。克拉盤算着,自己被繳械扔到這裏至少一天多了,這麽久都沒有消息,芙蕾應該是安全的。
腳步由遠及近,鎖鏈嘩啦落地,地窖的門被打開,猛然看到火光恍如隔世,克拉借着風燈的光亮看清了來人,是梅塔公爵的親衛首領。那人毫不客氣地伸出粗壯的胳膊,對着克拉的衣領抓過來。克拉壓低肩膀微微旋轉上半身輕巧躲開,親衛毫無防備被他閃了個踉跄,用手撐住牆壁才站穩。
“媽的。”他忍不住罵道:“公爵要見你。趕緊滾過來。”
粗魯。初月城中騎士沒幾個,他跟克拉不一樣,好像是王都的人為他授勳,雖然克拉覺得他的舉止跟印象中的騎士相去甚遠,可那枚亮閃閃的勳章比自己那枚更好看,橄榄枝用深色的祖母綠鑲嵌閃耀着火彩,而不是簡單樸素的純銀浮雕。
梅塔公爵和伊本坐在大廳裏等他,克拉的劍擺在他們面前,旁邊是從他胸前扯下來的騎士勳章。
Advertisement
“克拉。想拿回你的勳章和佩劍麽。”伊本開口。
“是的先生,我想拿回屬于我的東西。”克拉發現自己許久不開口聲音有些嘶啞,他撇開頭清了清嗓子。
“那個黑衣人的來歷,還不肯說麽?”
“先生,我們只是萍水相逢。我并不清楚他的來歷。”克拉在心裏嘆了口氣,早知如此,不如跟希爾一起走掉,找不到自己,他們抓住父親也沒什麽用處。
“好,既然一個騎士這樣說,那我相信你,克拉。”梅塔公爵走近,将佩劍交還,并親手把勳章挂回他的胸前:“那個人,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威脅。如果他回來了,你要盡到騎士的責任,幫我們緝拿住黑衣人。他叫希爾對吧。至于龍,我們要活捉,進獻給王都。我也不隐瞞你了,兩年前大祭司有過預言,火龍現世是人類的大劫難。現在看來,那只火龍還年幼,一切都還來得及。克拉,如果我們放任不管,那你将成為災難的罪魁禍首,人類的背叛者。”
銀色的勳章重新回到身上,克拉摸了摸自己的心跳,沒感受到任何異動,他們沒有一分信任和真心,似乎覺得克拉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由得他們用這枚盾形的銀色小飾物控制。
人類的背叛者,那天希爾也提過,這兩天耳邊盡是這樣聳人聽聞的字眼,克拉一點實感都沒有,他沉默着,用袖子擦了擦劍柄。大概這把劍從自己被關進地窖那天就随意被丢棄在桌子上無人理會,劍鞘和劍柄上似乎沾染了果汁,變的粘噠噠的。希爾是不會回來的。他默默在心裏念道,帶着些遺憾。他們原本可以多相處些日子。
“先生,芙...龍被送去王都後,會怎麽處置?”他明知道對方滿口謊言搪塞他,但還是抱着一絲希望問道:“會......被殺死麽?”
“你不希望它被殺?”梅塔公爵反問。
“它沒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它沒有理由被殺死,這不公平。”就因為一個莫須有的預言,芙蕾就沒有生存的權利了麽?他始終不覺得自己養大的小家夥跟什麽火龍惡龍有半點關系。
“公平?”梅塔公爵看着他仿佛看着天下最滑稽的一張臉,忍俊不禁:“你是裝傻還是天真?克拉,你用所有人的性命與一只龍做賭博,還妄圖找到公平?”
克拉咬住嘴唇,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所以生命是以種族與數量做權衡的,芙蕾的一條命,不能跟許多人的命相比較。
“先生,我可以問個問題麽?”克拉望向男人,梅塔家從百多年前就是初月谷地的領主了。他們收攏安撫貴族們,鞏固着武力與財富。梅塔公爵年近四十,除了眼角被笑容擠出的幾條紋路,沙漠中的男人們風吹日曬的粗糙痕跡并沒有在他身上出現,他就像站在山頂的一顆挺拔的樹,吸收了整座貧瘠山脈裏的所有養分。
“當然。問吧。”梅塔公爵總是一副寬容的樣子,并不是因為他心存仁厚或是脾性溫良,僅僅是因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揣測他地心思生怕惹惱了他。
“為什麽,不告訴大家這個傳言?為什麽那個祭司不告訴大家龍的存在?”克拉如果在兩年前便知道這世上真的有龍,可能早就發現了芙蕾的不正常,事情也不會變得這樣被動。
“告訴誰?那些人麽?”男人始終避開他的眼睛,伸手向外一指。伊本家建在城中的高處,離領主的公爵府只有一條街道之隔。貴族們總是喜歡從高處俯瞰自己的領地,看人們辛勤勞作:“他們不需要知道這些。除了恐慌,他們什麽都做不了。”
“可每個人有權利知道真相。”他自己也是公爵口中的“那些人”之一。
“真相重要麽?”梅塔公爵與伊本相視大笑:“孩子,你還太年輕了。真相從來都不重要,大部分人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更好的活着。他們比你想象中更擅長自欺欺人。”
克拉覺得作為一個平民的自己被深深冒犯了,他口中的“大家”蠢如豬狗,似乎只會關心嘴邊的一口飼料,眼前的一片麥稭。
“孩子,我知道你不服氣,你才十八歲。每個人十八歲的時候都這樣氣盛,一腔抱負。”伊本也走過來,拍拍克拉的肩膀,卻摸到了潮濕的布料,他不着痕跡的瞄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掩飾着嫌棄:“長大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現在,先委屈一下吧。”
“來人,把他手綁起來。”公爵喚來了親衛:“綁到城外。順便散出消息。”
克拉一愣,頃刻明白了他們的用意,苦笑一聲:“大人,他不會回來的。這沒有意義。”
“功勞是你的。克拉,這對我們很重要,對整個初月城,整片沙漠都很重要。你是在這裏長大的孩子,是我親自授勳的騎士,應該忠于我,忠于我的人民。”
可是你的人民對此一無所知啊,克拉迷茫地想。
雖然夏天快要過去,但沙漠裏日照時間依舊長的吓人。他們倒是沒有難為克拉,時不時有人送水給他。只是兩三天沒洗澡了渾身不舒服,他慶幸自己天生不愛出汗。
克拉獨自坐在城牆上看日落,一群親衛在牆內的遮陽棚裏吃着冰涼的蜜瓜葡萄喝着冰茶。他們一起在炙烈的陽光裏等過了一個下午。克拉看着自己曬到發紅的手背,希望不死心的公爵早點接受現實,至少,先放了自己被無辜牽連的父親。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公爵帶着一小隊人前來,克拉覺得事情應該結束了。可梅塔公爵卻沒有要放開他的意思,清晨裏從容的笑意消失不見,領主大人面色沉重:“克拉,你想過麽,我知道的事,其他領地的領主也知道。”
克拉并沒有初月谷地以外的概念。只知道幾個領地都臣屬王都,向來相安無事。
“告訴我,龍會去哪裏?黎明城?還是曼音城?”梅塔公爵五官焦灼擰緊,來回踱步。
“我不知...”克拉剛張開嘴吧,風就來了。梅塔公爵停在他面前,展開了眉頭,恢複了寬和的笑意:“你不是說,你們只是萍水相逢麽。”
克拉回過頭,希爾的身形越來越近,那條細細的小辮子随着步伐搖晃,像調皮的小尾巴。
蜜月:
他來了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