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該效忠于什麽
克拉看到希爾身後不遠處追着一小隊駱駝騎手,隊伍的最前面是一只半人高的薩路基獵犬。它們有飄逸的耳朵和最适應風沙的透明眼睑,敏捷又兇猛,在松軟的沙子裏如履平地。
他見過很多次薩路基跟着貴族們打獵,它們從後方一躍撲倒獵物,尖銳的犬齒會精準刺入頸部皮肉,直到獵物昏厥或死去才會松開牙口。
克拉的心随着獵犬劃過弧線的跳躍蹦到了嘴邊,希爾被撲倒在地順着獵犬的慣性打了幾個滾。那只黑白相間的薩路基是梅塔公爵用活物養大的。犬狼雜交,它有一半沙漠狼的血統。它每天要在公爵府的後院裏進行一場追逐游戲,有時是一只比它更高大的羚羊,有時是一窩靈活的兔子。克拉偶爾去公爵府交付押送任務,有幸親眼見過幾次,薩路基威風凜凜口齒沾血。
“大人!您不需要這樣。他什麽都沒做。”克拉用力掙了掙手腕上層層纏繞的麻繩,細小的麻刺接連紮進了皮膚裏。
“你不是說,你們,萍水相逢麽。”梅塔公爵的笑不再寬厚,反而爬上了一股猙獰的味道:“他為了你回來了。”男人的語氣裏滿是驚喜:“你真是個寶貝,克拉。”公爵拍了拍他的臉,第一次近距離直視了他的雙眼:“真漂亮。”他對親衛們說:“過去把那個人綁過來,如果他敢反抗也不要客氣,別弄死就行。我還有話要問他。”
克拉無言以對,他沒想到希爾會只身回來,芙蕾呢?他是為了什麽回來?
他鼓起勇氣轉過身,想象中血腥的畫面并未出現。希爾從沙子裏爬起來拍拍衣服,背對着跳出天際線的月亮,薩路基夾着尾巴站在一邊全神戒備,雖然隔得太遠聽不真切,但獵犬似乎在低聲嗚咽,像是怕極了。
十幾個親衛将希爾團團圍住,抽出了佩劍。十幾把劍尖反射着月光,同時指向手無寸鐵的人,他看着遠處希爾在交錯的劍光裏翻騰,像一條纖長柔韌的影子,盡管親衛們在他靈活閃避下顯得力不從心,可還是有幾只劍擦着希爾的腰身和咽喉險險而過。
克拉拔腿就要沖過去,卻被身後的聲音喝止住:“你父親。”梅塔公爵緩緩開口:“你父親,你猜他希望你怎麽做。”他面帶輕蔑,成竹在胸:“去把你的朋友給我帶過來,現在。”公爵一個眼神,旁邊的人用匕首割斷了克拉腕上的麻繩。
克拉确信自己并沒做錯什麽,父親,希爾,芙蕾,他們都沒做錯什麽。
“抱歉公爵大人。我做不到。”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軟弱,算不算背叛,至少他誠實的面對了自己。他無法對希爾出手。
希爾不擅長演戲,光是克制住自己不要當場捏死這幾個蠢貨就已經夠令人煩躁的了。他原本沒準備動手,可愚蠢的人類又是放狗又是拔劍,簡直不可理喻。
他實在不想讓事情變得更棘手,盤算着幹脆讓他們把自己拿下,至少可以省點力氣直接與他們的領主對話。他側頭避掉掃過耳畔的劍風,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他看到從城牆下狂奔而來的克拉,快得像一道白光。沙漠的天空從來沒什麽雲,月亮就是像他這樣無遮無擋的發着光。
“住手!”克拉伸出了手。
笨蛋。腰間不是別着佩劍麽,伸手做什麽?希爾心中一陣氣惱,那一劍原本也傷不到他。
克拉氣喘籲籲地抓住了劍刃,手腕輕巧一翻便借着慣性将親衛扭倒:“都住手。”
Advertisement
那幾個蠢貨像是有點害怕克拉,紛紛停下手中動作。希爾看到克拉一身狼狽。他的前發濕了一小片,粘成幾縷在額前和臉頰側晃蕩,一向整潔的衣物也沾了些髒東西。白皙的手腕留着明顯的綁縛過的紅痕,表皮挫傷微微滲血,下巴尖有一小塊黑乎乎的灰塵。
克拉像沒感覺到手心被劍刃割開的傷口,跪在他面前急切地問:“希爾!你受傷了嗎?”
希爾搖搖頭,見他不放心便解下披風讓他檢查。克拉松了口氣:“你,幹嘛要回來……”委屈巴巴的語氣像是在埋怨自己。希爾啞然,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拇指幫他擦掉下巴上的灰塵。
“克……傑姆騎士,我們現在需要把他交給公爵。”親衛們有些錯愕,起初他們看到克拉撲過來以為是要幫他們,而後又以為是要揍他們。可克拉僅僅制止了他們就徹底将所有人抛諸腦後,不但不和這個回來自投羅網的逃犯劃清界限,居然還在衆目睽睽下毫不避諱一副很親密的樣子。
克拉盯着希爾微笑的新葉色眼睛,大腦飛速旋轉。自己有把握撂翻這群親衛,然後追上希爾,護送他跑出沙漠,去安全的地方。可父親呢,父親怎麽辦……
“傑姆騎士,您宣誓過效忠。”親衛長盯着他:“您的父親還在公爵府上等您圓滿完成任務。”他少見的用了“您”來尊稱克拉,這不免讓人覺得受寵若驚,但克拉何嘗不知他的險惡用意。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克拉的後腦勺上,他覺得自己的顱骨都要被看穿。
原本引以為傲的騎士身份此時像一顆被對方捏在手裏的籌碼,變成綁在克拉腳上的千斤阻力。宣誓效忠。他該效忠于什麽?克拉摸了摸胸前的勳章,這是他長這麽大除了家人之外最重要的東西,他為此努力了很久很久,在所有人的嘲諷與冷笑中。騎士該是堅持正義的,可為何他卻要一再受他們的脅迫?他甚至連自己無辜的父親都保護不了。
他擡頭看着希爾,到現在為止,這個人像一粒從遠方飄來的充滿謎團的種子,他們之間的時間太短,克拉并不知道他會開出什麽花結出什麽果,卻不忍心将其拔除。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那我……不要做……”他用盡力氣深呼吸,手指一掐打開了勳章的別針,昂起頭笑笑,想在自己騎士生涯的最後時刻盡量保持優雅。
希爾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手指反方向用力,幫他把勳章扣重新搭了回去。對方探身靠在他耳邊輕聲說:“不用,沒事的。”氣流短暫在耳畔停留,希爾的嘴唇似乎不小心碰觸到了他的耳垂,克拉瞬間覺得自己整只耳朵連帶着半邊臉頰都麻透了,除了心跳聲什麽都聽不到。希爾伸手捏住他的後頸,克拉覺察到他的指尖輕輕摩挲了幾下那個奇怪的疤痕。
緊接着,希爾帶他一起站起來,從披風下擺撕了一條布料纏在他手心處,轉頭對親衛們說:“走吧,去見你們那個誰。”他卡頓了一下問克拉:“那個公爵叫什麽?”
“梅塔。”克拉愣愣地看着他,這個人似乎一點都不緊張。
“你要叫他大人!”親衛氣勢洶洶吼道,他舉起劍柄沖着希爾的肩膀敲過去,卻在希爾回頭的一瞬間停在了原地。克拉又一次感受到了那股令人戰栗的氣場,他後背不自覺滲出一層冷汗,周圍一圈人的胸廓明顯因為呼吸的加快而起伏明顯。
“希,希爾?”他試着開口。
“嗯?”希爾轉過臉看他的時候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眼角低垂唇角微微勾起,平靜又無辜,周身的壓迫感也瞬間消失。
“你要去見梅塔公爵麽……”克拉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打算。
“嗯。”希爾拽着他往城內的方向過去。
“等等!他知道的!”克拉拽住他,悄悄做了個龍字的口型。
希爾眯起眼睛看着克拉,像是想從克拉的眼神裏讀出些什麽,半晌,他對着克拉黏在額頭上的頭發安吹了一口氣:“相信我,沒事的。”
克拉不知道他有什麽神奇的力量,眼下的情形明明如此棘手,可他說了沒事,自己就真的跟着放下了心,他決定充分信任自己唯一的朋友,這個不惜冒險也不忍丢下他獨自離開的朋友。他們被親衛帶回了公爵的府邸,大廳裏除了希爾和伊本,所有人都被拒之門外。為了以防萬一,親衛們為希爾帶上了層層厚重的枷鎖才撤出房間。其他人都回到了自己巡邏執勤的崗位,空蕩的走廊裏只剩下克拉一個人。
克拉靠在門口等得眼皮越來越重。說實話他并不擔心希爾會把芙蕾交給他們,他只是不知道對方要如何全身而退,梅塔公爵心思深沉并沒有那麽好糊弄。
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埋怨希爾,他不該回來的,不然事情說不定已經結束了,所有人都不會有麻煩,畢竟他們并沒有瘋狂到為了一個預言而殺人洩憤的地步。
可希爾是為了他回來的。
想到這個,克拉就壓抑不住內心的欣喜。畢竟他真心認為希爾只是一個匆匆路過他小世界的旅人,他們的緣分僅僅是一起喝了點酒,交換點故事。嚴格來說,是他單方面用故事交換了對方的一點陪伴。哦對,他還替希爾養了兩年的龍。
可他回來了,一切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克拉此時想起希爾從一望無際的起伏的沙丘上背對着月亮向自己走來,心髒就激動的砰砰亂跳,比那枚銀色勳章第一次別在他胸口的一刻更甚。
大門推開,伴着叮咣碰撞的金屬鏈條碰撞聲,率先出來的是希爾。他的脖頸和手腕的皮膚被粗重的鎖鏈摩擦得泛紅。
“孩子,你這位朋友是個聰明人。”梅塔公爵看樣子很滿意。他笑着沖克拉點點頭,伸出手似乎是想拍拍克拉的肩膀,就在克拉猶豫着要不要躲開的間隙裏,希爾忽然向前走了一步,那只大手迅速收回去,險些拍在纏住希爾肩膀的鎖鏈上,一臉悻悻。
“能把這些去掉麽。”克拉替希爾擡起搭在他鎖骨上比他手腕還粗的金屬鎖鏈,這是用鐵礦石錘煉而成的,僅僅這一小截就跟克拉的佩劍差不多重量。希爾身上林林總總纏了許多,怕是比一個成年男人的體重不輕。
“這要看他的表現了。你朋友答應明早啓程帶我們去找龍。”梅塔公爵顯然對希爾有所忌憚,他假惺惺地說了句:“要委屈你朋友一晚了。等我們找到龍,自然會解開這些東西。”
緊接着,伊本轉了轉手中的鑰匙說:“至少房間裏有床。知足吧年輕人。”
克拉一愣,這明顯不是一把客房的鑰匙,這種粗陋的銅鑰匙更像是柴房或是地窖。
“夠了,你們不能關……”
克拉才一開口,希爾便捏住他的手,沖他搖搖頭。他明白對方的意思,希爾不在乎這一晚,也不在乎這些人怎麽對他。
“那我陪你。”克拉也不願在乎他們了。
梅塔公爵和伊本一愣,對視了一眼,忽然相視而笑:“當然,床夠大。”說着,伊本還撩了撩希爾的鎖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克拉,舌尖舔了舔嘴唇:“晚安孩子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蜜月:
克拉:(感動)你為了我回來了麽……
希爾:主要是想知道為什麽他們搞這麽大陣仗搜捕我們。人類是不是知道什麽……
克拉:不是為了我麽……
希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