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聽說村東頭徐才家的又生了?”
“生啦,又是個大胖小子,昨個我才跟二嫂吃了他家的紅雞蛋,那孩子胖嘟嘟的可招人喜歡了。”
“啧啧啧,倒是個會生的,三年抱倆。對了,徐才前頭屋裏的小子,這幾年怎麽見不着了。”
“嗐,別提了前幾天我還見過呢,這都眼瞅着快臘月了,還穿着單衣,背着比他個都高的柴從南山下來,到底是個沒娘疼的,身上瘦的幹巴巴沒二兩肉,看着讓人揪心。”
“唉,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沒娘的孩子就像地裏的野草,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被風吹折了。”
“可憐啊……”
天色漸晚,兩個婦人扯了兩句閑話匆匆回家做飯去了。
徐家住在劉家屯的緊東頭,是後遷來的。前些年不太平,征兵征的好些地方都絕了戶,又趕上災荒不少人舉家遷移,像徐家這樣的,村裏有十多戶。
這會剛進臘月,前幾天下了場小雪,北風卷着殘雪冷的逼人。
正房裏,徐才正在給媳婦炖雞湯,月子裏的女人身體虛,老母雞炖湯最是滋補。這鍋雞湯熬了一個多時辰了,骨頭都熬碎在湯裏,像牛乳一般雪白鮮美。
“桂琴,快嘗嘗這湯怎麽樣?”徐才把湯碗端到卧房,遞給炕上的媳婦。
女人臉色紅潤,懷裏抱着個胖乎乎的孩子,接過雞湯喝了一口點點頭:“真香,你也喝些。”
“都給你喝的,你這幾年生完二郎生三郎,身子虧了不少,得好好補補。”
女人得意的翹起嘴角,沒一會把一碗雞湯喝了個幹淨,眼珠一轉說:“我聽說這山參炖雞湯才滋補,若是能采幾根山參就好了。”
村裏倒是有跑山的經常采到山參,一顆能賣上百文,可須得有眼力和經驗才行,不然這荒山野嶺裏財狼虎豹一樣不缺,弄不好就喂了野獸了。
“明兒我讓大郎去山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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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桂琴連忙說:“讓大郎一個人上山我不放心。”
徐才一擺手:“閑着他也是在家吃幹飯,況且也不讓他去遠了,就沿着山邊找找,萬一能找到不就省了得花錢了。”
“那就有勞相公明日跟他說一聲了。”
四處漏風的偏房裏,年僅十一歲的徐淵正抱着膝蓋守着一個火盆瑟瑟發抖,身上打滿補丁的衣服已經不合身了,漏出細長的手腕和腳腕。
一陣風刮過,冷的他直抖,勉強把手腳縮進衣服裏,聞着帶着香味的風咂咂嘴,二娘又吃雞了。娘活着的時候,徐淵也吃過雞。
那會他才五六歲,穿着娘做的新衣服,去學堂裏念書。夫子誇他聰明,讀過的書幾遍就能背下來,看過的字過目不忘,還說他将來沒準能考上秀才呢。
那會爹對他也很好,會背着他去鎮上賣秋貨,賣了錢還會給他買糖人吃。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呢?
娘生弟弟的時候難産死了,第二年爹娶了新媳婦讓他叫二娘。徐淵不想叫,這女人就偷偷拿長指甲掐他的臉。
後來二娘也懷孕了,前年生了大弟弟,今年又生了小弟弟,像下崽子一樣,一年一個。
他的處境也越發艱難起來,從最開始的克扣口糧,到後來幾乎不給飯吃,徐淵只能自己去外面摘些野果飽腹。
夏天還好說,漫山遍野的東西雖然吃不飽,倒也不會餓死人。這陣子天氣冷了,山上的野果子已經沒了,偷偷種的幾顆紅薯又被野豬拱了,他已經連着三天沒吃過東西,這會餓的前胸貼後背。
徐淵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安慰自己:“睡覺吧,睡着了就不餓了。”扯了扯身下的稻草,整個人縮了進去哆嗦着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偏房的門就被徐才推開。
“大郎,醒醒別睡了!”徐才一臉不喜的看着自己的大兒子。
別人家的孩子像他這麽大的已經能幫着家裏幹不少活了,可徐淵身子骨像沒長開似的,看着只有七八歲的孩子大小,稍微重點的東西都拎不動,只能幹些零活。
“爹爹。”徐淵慌忙的從草堆裏醒來,臉色泛着不正常的紅暈。
“待會你拿着木鍬去山上轉轉,給你二娘挖兩顆山參回來補補身子。”
“可是爹爹我……”徐淵話還沒說完就被推出了家門。
“我還沒吃飯,我也不認識山參長什麽樣。”徐淵喃喃的說。
他知道自己說了徐才也不會聽,算了,出去還能找點吃的,在家恐怕又要餓一天肚子。背着竹簍徐淵順着小路腳步蹒跚的往外走。
一輛牛車行駛在鄉間小路上,車上坐着三個人。
趕車的是個老漢,頭發花白看起來年紀不小了,身上穿着厚實的皮襖,嘴裏叼着煙袋。
車上坐着兩個女人,歲數大的看起來也有四五十歲,頭發梳的光溜溜,在腦後用銀簪子挽了個發髻。
另一個……看不大出年紀,看身形應該是成年了,卻梳着孩子的雙髻。
“幺兒,娘跟你說了多少次,出門要帶圍巾你怎麽就不聽呢。”劉翠花趕緊從包裹裏掏出一個兔毛的圍脖圍在女兒脖子上,遮住那個不大不小的喉結。
劉靈芝不耐煩地扯了扯圍脖,臭着臉轉向窗外。
雪白的兔毛襯得他模樣越發粗犷。皮膚黝黑,濃眉俊目,鼻梁高挺,方唇闊嘴。這個長相若在男兒身上稱得上英氣,偏偏穿了一身粉白的緞子襖,下身是條鵝黃的長裙,顯的整個人虎背熊腰,別提多別扭了。
“到了大伯家記得少說話,別跟人打架,別站着上茅廁……”
“知道了,知道了。”劉靈芝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靠在車邊閉目養神。
“娘都是為你好,若是被人家知道了你是男娃……那可是掉腦袋的罪!”
沒錯坐在車上的劉家幺女是男孩。
這事還得從十多年前說起,那會新皇剛剛繼位,北邊的金國以賀禮為由,突然集結大軍朝盛國攻打過來,一時間震驚朝野。
新帝命護國将軍領兵應戰,結果這一仗打了十多年。
打仗就要死人,死人就會征兵,軍戶死絕了開始征老百姓。凡每戶有兩丁者,皆出一丁。
劉家大郎,二郎,三郎都是這麽一個被征走的,那會劉翠花真是快哭瞎了眼睛,可是沒辦法啊,不聽話要被砍頭,去打仗也是死,真是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原以為劉家會斷了香火,誰成想劉翠花老蚌生珠,三十六歲那年居然又懷上了!
十月懷胎生下來居然還是個帶把的,老兩口又驚又喜。可是這仗打起來也沒個頭,好不容易得來這麽個寶貝疙瘩,萬一再被征去可怎麽辦啊?
夫妻倆一合計,幹脆把他當成女兒養,連夜在門口挂了紅綢。
紅綢一挂,裏正白紙黑字将戶籍上報,劉家兒子就變成了女兒。
誰成想孩子三歲的時候突然停戰了。
大概是打的時間久了,兩邊都撐不下去了,便以黃河為界,簽了停戰書。
他們一停戰,劉翠花樂了,剛好可以趁着這個機會給兒子恢複身份。
夫妻倆興匆匆的跑到衙門,還沒開口詢問就見裏面押出來一家人,跟旁邊的人打聽,這家竟然也是瞞報了兒子的身份逃避征兵,這可是欺君的重罪,要殺頭的!
夫妻二人一聽吓得頭也不回就跑了,再也沒升起過給兒子恢複身份的想法。
“籲~~”前頭劉老漢突然拉住繩子,牛車停在了路中間。
劉翠花掀開簾子問:“怎麽了?”
“老婆子,你看前頭地上趴着的是個人不?”
兩人下了車往前走了幾步,見地上趴着個孩子,看着才七八歲大,穿着一身破爛的衣服,凍的臉色發紫。
劉翠花趕緊把人拽起來:“天可憐見的,這大冬天怎麽連件棉衣服都沒有啊,娃,快醒醒,你是哪家的?”
徐淵從家裏出來時餓的迷迷糊糊,加上昨晚又染上風寒,沒走出去幾裏路就暈在了路邊。
暈倒前一刻徐淵想,自己可能要死了,不知道死後能不能見到娘親和弟弟,如果見到娘親自己要好好告一狀,讓娘親打死那個壞女人。